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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罗祖(1)

罗祖,即墨人也,少贫。总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即以罗往。罗居边数年,生一子。驻防守备雅厚遇之,会守备迁陕西参将,欲携与俱去。罗乃托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反。适参将欲致书北塞,罗乃自陈,请以便道省妻子,参将从之。

罗至家,妻子无恙,良慰,然床下有男子遗舄,心疑之。既而至李申谢。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义,罗感激不胜。明日谓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归,勿伺也。”出门跨马而去,匿身近处,更定却归。闻妻与李卧语,大怒,破扉。二人惧,膝行乞死。罗抽刃出,已复韬之曰:“我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之污吾刀耳!与汝约: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马匹械器具在,我逝矣。”遂去。乡人共闻于官;官笞李,李以实告。而事无验见,莫可质凭,远近搜罗,则绝匿名迹。官疑其因奸致杀,益械李及妻;逾年,并桎梏以死,乃驿送其子归即墨。

后石匣营有樵人人山,见一道人坐洞中,未尝求食。众以为异,赍粮供之,或有识者,盖即罗也。馈遗满洞,罗终不食,意似厌嚣,以故来者渐寡。积数年,洞外蓬蒿成林。或潜窥之,则坐处不曾少移,又久之,见其出游山上,就之已杳;往瞰洞中,则衣上尘蒙如故。益奇之。更数日而往,则玉柱下垂,坐化已久。土人为之建庙。每三月间,香楮相属于道。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罗祖,香税悉归之。今其后人,犹岁一往,收税金焉。沂水刘宗玉向予言之甚详。予笑曰:“今世诸檀越,不求为圣贤,但望成佛祖,请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须放下刀子去。”

刘姓

邑刘姓,虎而冠者也。后去淄居沂,习气不除,乡人咸畏恶之。有田数亩,与苗某连垅。苗勤,田畔多种桃。桃初实,子往攀摘。刘怒驱之,指为己有。子啼而告诸父。父方骇怪,刘已诟骂在门,且言将讼;苗笑慰之。

怒不解,忿而去。

时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于沂,刘持状人城,适与之遇,以同乡故相熟,问:“作何干?”刘以告。李笑曰:“子声望众所共知。我素识苗甚平善,何敢占骗,将毋反言之也!”乃碎其词纸,曳人肆,将与调停。刘恨恨不已,窃肆中笔,复造状,藏怀中,期以必告。未几,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为之解免,言:“我农人,半世不见官长,但得罢讼,数株桃何敢执为己有。”李呼刘出,告以退让之意。刘又指天画地,叱骂不休。苗惟和色卑词,无敢少辩。

既罢,逾四五日,见其村中人,传刘已死,李为惊叹。异日他适,见杖而来者,俨然刘也。比至,殷殷问讯,且请顾临。李逡巡问曰:“日前忽闻凶讣,一何妄也?”刘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罗浆酒焉。乃言:“前日之传,非妄也。曩出门见二人来,捉见官府。问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门数十年,非怯见官长者,亦不为怖。从去,至公廨,见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罪恶贯盈,不自俊悔,又以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此等横暴,合置铛鼎!’一人稽簿曰:‘此人有一善,合不死。’南面者阅簿,其色稍霁,便云:‘暂送他去。’数十人齐声呵逐。余曰:‘因何事勾我来?又因何事遣我去?还祈明示。’吏持簿下,指一条示之。上记:崇祯十三年,用钱三百,救一人夫妇完聚。吏曰:‘非此,则今日命当绝,宜堕畜生道。’骇极,乃从二人出。二人索贿,怒告曰:‘不知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专勒人财者,何得向老虎讨肉吃耶?’二人乃不复言。送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二人即去,入门遂苏,时气绝已隔日矣。”李闻而异之,因诘其善行颠末。

初,崇祯十三年,岁大凶,人相食。刘时在淄,为主捕隶,适见男女哭甚哀,问之。答云:“夫妇聚裁年余,今岁荒,不能两全,故悲耳。”少时,油肆前复见之,似有所争。近诘之。肆主马姓者便云:“伊夫妇饿将死,日向我讨麻酱以为活,今又欲卖妇于我。我家中已买十余口矣。此何要紧?贱则售之,否则已耳。如此可笑,生来缠人”。男子因言:“今粟如珠,自度非得三百数,不足供逃亡之费。本欲两生,若卖妻而不免于死,何取焉?非敢言直,但求作阴骘行之耳。”刘怜之,便问马出几何。马言:“今日妇口,止直百许耳。”刘请勿短其数,且愿助以半价之资,马执不可。刘少负气,便谓男子:“彼鄙琐不足道,我请如数相赠。若能逃荒,又全夫妇,不更佳耶?”遂发囊与之,夫妻泣拜而去。刘述此事,李大加奖叹。

刘自此前行顿改,今七旬犹健。去年,李诣周村,遇刘与人争,众围劝不能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讼桃树耶?”刘茫然改容,呐呐敛手而退。

异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称素封。然翠石又醇谨,喜为善,未尝以富自豪,抑然诚笃君子也。观其解纷劝善,其生平可知矣。古云:‘为富不仁。’吾不知翠石先仁而后富者耶?抑先富而后仁者耶?”

邵女

柴廷宾,太平人。妻金氏,不育,又奇妒。柴百金买妾,金暴遇之,经岁而死。柴忿出,独宿数月不践闺闼。一日,柴初度,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设筵内寝,招柴。柴辞以醉。金华妆自诣柴所,曰:“妾竭诚终日,君即醉,请一盏而别。”柴乃入,酌酒话言。妻从容曰:“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无结发情耶?后请纳金钗十二,妾不汝瑕疵也。”柴益喜,烛尽见跋,遂止宿焉。由此敬爱如初。金便呼媒媪来,嘱为物色佳媵,而阴使迁延勿报,己则故督促之。如是年余,柴不能待,遍嘱戚好为之购致,得林氏之养女,金一见,喜形于色,饮食共之,脂泽花钏,任其所取。然林故燕产,不习女红,绣履之外,须人而成。金曰:“我家素勤俭,非似王侯家,买作画图看者。”于是,授美锦,使学制,若严师诲弟子。初犹诃骂,继以鞭楚,柴痛切于心,不能为地。而金之怜爱林,尤倍于昔,往往自为妆束,匀铅黄焉。但履跟稍有折痕,则以铁杖击双弯;发少乱,则批两颊。林不堪其虐,自经死。柴悲惨心目,颇致怨怼。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罪过?”柴始悟其奸。因复反目,永绝琴瑟之好,阴于别业修房闼,思购丽人而别居之。

荏苒半载,未得其人。偶会友人之葬,见二八女郎,光艳溢目,停睇神驰。女怪其狂顾,秋波斜转之。询诸人,知为邵氏。邵贫士,止此女,少聪慧,教之读,过目能了。尤喜读内经及冰鉴书。父爱溺之,有议婚者,辄令自择,而贫富皆少所可,故十七岁犹未字也。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图,然心低徊之,又冀其家贫或可利动。谋之数媪,无敢媒者,遂亦灰心,无所复望。忽有贾媪者,以货珠过柴,柴告所愿,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诚意,其成与否,所勿责也。万一可图,千金不惜。”媪利其有,诺之,登门,故与邵妻絮语。睹女,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又问:“婿家何谁?”邵妻答:“尚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客也。”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复遴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夫人勿须烦怨,恁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诃斥去矣。”邵妻微哂未答。媪曰:“便是秀才家,难与计较。若在别个,失尺而得丈,宜若可为矣。”邵妻复笑不言。媪抚掌曰:“果尔,则为老身计亦左也。日蒙夫人爱,登堂便促膝赐浆酒。若得千金,出车马,人楼阁,老身再到门。则阍者呵叱及之矣。”邵妻沉吟良久,起而去,与夫语。移时,唤其女;又移时,三人并出。邵妻笑曰:“婢子奇特,多少良匹悉不就,闻为贱媵则就之,但恐为儒林笑也。”媪曰:“倘入门,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言已,告以别居之谋。邵益喜,唤女曰:“试同贾姥言之,此汝自主张,勿后悔,致怼父母。”女腆然曰:“父母安享厚奉,则养有济矣。况自顾命薄,若得佳偶,必减寿数,少受折磨,未必非福。前见柴郎亦福相,子孙必有兴者。”媪大喜,奔告。

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备舆马,娶女于别业,家人无敢言者。女谓柴曰:“君之计,所谓燕巢于幕,不谋朝夕者也。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乎?请不如早归,犹速发而祸小。”柴虑摧残。女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我苟无过,怒何由起?”柴曰:“不然,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动者。”女曰:“身为贱婢,摧折亦自分耳。不然,买日为活,何可长也?”柴以为是,终踌躇而不敢决。

一日,柴他往,女青衣而出,命苍头控老牝马,一妪携袱从之,竟诣嫡所,伏地自陈。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又见容饰谦卑,气亦稍平,乃命婢子出锦衣衣之,曰:“彼薄幸人,播恶于众,使我横被口语。其实,皆男子不义,诸婢无行,有以激之。汝念背妻而立家室,此岂复是人矣?”女曰:“细察渠亦稍悔之,但不肯下气耳。谚云:‘大者不伏下。’以礼论,妻之于夫,犹子之于父,庶之于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辞色,则积怨可以尽捐。”妻云:“彼自不来,我何与焉?”即命婢媪为之除舍。心虽不乐,亦暂安之。

柴闻女归,惊惕不已,窃意羊人虎穴,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见家中寂然,心始稳贴。女迎门而劝,令诣嫡所,柴有难色。女泣下,柴意少纳。女往见妻曰:“郎适归,自惭无以见夫人,乞夫人往一媚笑之也。”妻不肯行,女曰:“妾已言之,夫之于妻,犹嫡之于庶。孟光举案,而人不以为谄,何哉?分在则然耳。”妻乃从之,见柴曰:“汝狡兔三窟,何归为?”柴俯不对。女肘之,柴始强颜笑。妻色稍霁,将返。女推柴从之,又嘱庖人备酌,自是夫妻复和。女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帨,执婢礼甚恭。柴入其室,苦辞之,十余夕,始肯一纳。妻亦心贤之,然自愧弗如,积惭成忌。但女奉侍谨,无可蹈瑕,或薄施呵谴,女惟顺受。

一夜,夫妻少有反唇,晓妆犹含盛怒。女捧镜,镜堕,破之。妻益恚,握发裂眦。女惧,长跪哀免。怒不解,鞭之至数十。柴不能忍,盛气奔入,曳女出。妻呶呶逐击之。柴怒夺鞭反扑,面肤绽裂,始退,由是夫妻若仇。柴禁女勿往。女弗听,早起,膝行伺幕外,妻捶床怒骂,叱去,不听前。日夜切齿,将伺柴出而复泄愤于女。柴知之,谢绝人事,杜门不通吊庆。妻无如何,惟日挞婢,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自夫妻绝好。女亦奠敢当夕,柴于是孤眠。妻闻之,意亦稍安。有大婢素狡黠,偶与柴语,妻疑其私,暴之尤苦。婢辄于无人处,疾首怨骂。

一夕,轮婢值宿,女嘱柴,禁勿往,曰:“婢面有杀机,叵测也。”柴如其言,招之来,诈问:“何作?”奸婢警惧,无所措词。柴益疑,检其衣,得利刃焉。婢无言,惟伏地乞死。柴欲挞之,女止之曰:“恐夫人听闻,此婢必无生理。彼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柴然之。会有买妾者,急货之。妻以其不谋故,罪柴,益迁怒女,诟骂益毒。柴忿,顾女曰:“皆汝自取,前此杀却,乌有今日。”言已而走。妻怪其言,遍诘左右,并无知者;问女,女亦不言。心益闷怒,捉裾浪骂。柴乃返,以实告。妻大惊,向女温语,而转恨其言之不早。柴以为嫌郤尽释,不复作防。适远出,妻乃召女而数之曰:“杀主者罪不赦,汝纵之何心?”女造次不能以辞自达。妻烧赤铁欲毁其容,婢媪皆为之不平。每号痛一声,则家人尽哭,愿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针刺胁二十余下。始挥去之。柴归,见面创,大怒,欲往寻之。女捉襟曰:“妾明知火盆而故蹈之,当嫁君时,岂以君家为天堂耶?亦自顾命薄,聊以泄造化之怒耳。安心忍受,尚有满时,若再触焉,是坎已填而复掘之也。”遂以药糁患处。数日寻愈,忽揽镜若喜曰:“君今日宜为妾贺,彼烙断我晦纹矣!”朝夕事嫡,一如往日。

金前见众哭,自知身同独夫,略有愧悔之情,时时呼女共事,辞色平善。月余,忽病,逆害饮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顾问。数日,腹胀如鼓,日夜浸困。女侍伺不遑眠食。金益德之。女以医理自陈,金自觉畴昔过惨,疑其怨报,故谢之。金为人,持家严整,婢仆悉就约束。自病后,皆散诞无操作者。柴躬自经理,够劳甚苦,而家中盐米,不食自尽。由是慨然兴中馈之思,聘医药之。金对人则自言为“气蛊”,以故医脉之,无不指为气郁者。凡易数医,卒罔效,亦滨危矣。又将烹药,女进曰:“此等药,百裹无益,只增剧耳。”金不信。女暗撮别剂易之。药下,食顷三遗,病若失。遂益笑女妄,呻而呼之曰:“女华佗,今何如也?”女及群婢皆笑。金问故,始实告之,泣曰:“妾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今而后,请惟家政,听子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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