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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阳武侯(2)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酒虫

长山刘氏,体肥嗜饮。每独酌,辄尽一瓮。负郭田三百亩,辄半种黍。而家豪富,不以饮为累也。一番僧见之,谓其身有异疾,刘答言:“无。”僧曰:“君饮常不醉否?”曰:“有之。”曰:“此酒虫也。”刘愕然,便求医疗。曰:“易耳。”问:“需何药?”俱言不需。但令于日中俯卧,絷手足,去首半尺许,置良酝一器。移时,燥渴,思饮为极。酒香入鼻,馋火上炽,而苦不得饮。忽觉喉中暴痒,哇有物出,直堕酒中。解缚视之,赤肉长三寸许,蠕动如游鱼,口眼悉备。刘惊谢,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虫。问:“将何用?”曰:“此酒之精。瓮中贮水,人虫搅之,即成佳酿。”刘使试之,果然,刘自是恶酒如仇。体渐瘦,家亦日贫,后饮食至不能给。

异史氏曰:“日尽一石,无损其富;不饮一斗,适以益贫,岂饮啄固有数乎哉?或言:‘虫是刘之福,非刘之病,僧愚之以成其术。’然欤否欤?”

木雕美人

商人白有功,言:“在泺口河上,见一人荷竹簏,牵巨犬二,于簏中出木雕美人,高尺余,手目转动,艳妆如生。又以小锦鞯被犬身,便令跨坐。安置已,叱犬疾奔。美人自起,学解马作诸剧,镫而腹藏,腰而尾赘,跪拜起立,灵变不讹,又作昭君出塞:别取一木雕儿,插雉尾,披羊裘,跨犬从之。昭君频频回顾,羊裘儿扬鞭追逐,真如生者。”

封三娘

范十一娘,礁城祭酒之女,少艳美,风雅尤绝。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可。会上元日,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是日,游女如云,女亦诣之。方随喜间,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审视之,二八绝代妹也。悦而好之,转目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然。”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十一娘亦审里居。女答言:“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把臂欢笑,词致温婉,遂大相爱悦,依恋不舍。十一娘问:“何无伴侣?”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来。”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封曰:“娘子朱门绣户,妾素无葭莩亲,虑致讥嫌。”十一娘因邀之。答:“俟异日。”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出所赠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日望其来,怅然遂病。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村咨访,并无知者。

时值重九,十一娘赢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儿从之,蓦然遂下。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答云:“妾家去此尚远,时来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是以不果来。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便一攀望,冀是娘子,今果如愿。”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来当须秘密。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十一娘诺。偕归同榻,快与倾怀,病寻愈,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著。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

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人,谛视,惊曰:“真吾儿友也。”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白?”十一娘因达封意。夫人顾谓三娘:“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晕满颊,默然拈带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门外仓皇奔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惊问之。曰:“适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复何面目?”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勿须怪,此妹痴兄。会告夫人,杖责之。”封坚辞欲去。十一娘请待天曙。封曰:“舅家咫尺,但须以梯度我过墙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垣送之。行半里许,辞谢自去。婢返,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婢喜,拜问。封亦恻恻,讯十一娘起居。婢捉袂曰:“三姑过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但不乐使家人知。归启园门,我自至。”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封已在园中矣。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门地,何患无贵介婿,然纨袴儿,敖不足数。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

十一娘然之。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作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昧爽,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封潜指曰:“此翰苑才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暮继至。”入暮,果至,曰:“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封曰:“娘子何亦堕世情哉?此人苟长贫贱者,余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十一娘曰:“且为奈何?”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尽。所以故,来报前好耳。请即别,当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

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偶,故十八犹未聘也。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诘,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若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封遂去。生诘旦,浼邻媪诣范夫人。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之。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泪,使人潜告夫人,非孟生,死不嫁,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俄侍女奔白:“小姐自缢!”举宅惊涕,痛悔无所复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望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惨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向生曰:“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谓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穴。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顾见三娘,问:“此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如梦醒。封惧漏泄,相将去五十里,避匿山村。封欲辞去,十一娘泣留作伴,使别院居。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有。封每遇生来,辄走避。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计,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十一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封曰:“妾所得非世人所知,世所传并非真诀,唯华佗五禽图差为不妄。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远出者。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人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升第一天,今堕奸谋,命耳。”乃起告辞。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封曰:“实相告:我乃狐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言已而逝。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官翰林。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公愧怒,疑生儇薄。生请间,具道情事。公不深信,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阴戒勿宣,惧有祸变。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父子充辽海军。十一娘始归宁焉。

狐梦

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楼上,摄想凝思。既而归斋,日已寝暮。时暑月燠热,当户而寝。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却视,则一妇人,年逾不惑,而风韵犹存。毕惊起,问其谁何。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窃感纳。”毕闻而喜,投以嘲谑。妇笑曰:“妾齿加长矣,纵人不见恶,先自惭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栉。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妇果携女至,态度娴婉,旷世无匹。妇谓女曰:“毕郎与有夙缘,即须留止,明旦早归,勿贪睡也。”毕乃握手入帏,款恋备至。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未明即去。

既夕自来,曰:“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明日即屈同去。”问:“何所?”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远也。”毕果候之,良久不至,身渐倦惰。才伏案头,女忽入曰:“劳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处,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则见灯烛荧荧,灿若星点。俄而主人出,年近二旬,淡妆绝美。敛衽称贺已,将践席,婢人白:“二娘子至。”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二娘曰:“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谑浪若此。无怪三娘子怒诅也。新郎在侧,直尔憨跳。”顷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欢。

忽一小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一二,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见姊夫耶?此无坐处。”因提抱膝头,取肴果饵之。移时,转置二娘怀中,曰:“压我胫股酸痛。”二姊曰:“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见姊夫,姊夫故壮伟,肥膝耐坐。”乃捉置毕怀。人怀香软,轻若无人。毕抱与同杯饮。大娘曰:“小婢勿过饮,醉失仪容,恐为姊夫所笑。”小女孜孜展笑,以手弄猫,猫戛然鸣。大娘曰:“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请以狸奴为令,执箸交传,鸣处则饮。”众如其教。至毕辄鸣。毕故豪饮,连举数觥。乃知小女子故意捉令鸣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归休,压杀郎君,恐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猫去。大姊见毕善饮,乃摘髻子贮酒以劝。视髻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比干视之,则荷盖也。二娘亦欲相酬。毕辞不胜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女在傍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勿为奸人所弄。”置合案上,则一巨钵。二娘曰:“何预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毕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婢。何时盗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女约毕离席告别,女送出村,使毕自归。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异之。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死耶?”毕言:“方疑是梦。”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梦,实非梦也。”

女每与毕弈,毕辄负。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今视之,只平平耳。”毕求指诲。女曰:“弈之为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异。”居数月,毕觉稍进。女试之,笑曰:“尚未,尚未。”毕出,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咸奇之。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微泄之。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屡嘱慎密,何尚尔尔。”怫然欲去。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寝疏矣。

积年余,一夕来,兀坐相向,与之弈,不弈:与之寝,不寝。怅然良久,曰:“君视我孰如青凤?”曰:“殆过之。”曰:“我自惭弗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毕曰:“夙有此志;曩遵旧嘱,故秘之。”女曰:“向为是嘱,今已将别,复何讳?”问:“何往?”曰:“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不复得来。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未醮,妾与君幸无所累。”毕求赠言。曰:“盛气平,过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至里许,洒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无会期也。”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余曰:“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荣光矣!遂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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