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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考城隍(2)

荍中怪

长山安翁者,性喜操农功。秋间荞熟,刈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佃人,乘月辇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心疑暴客。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鬡须,去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日,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菇杂邂,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翁仆,龁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何怪也。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软,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人壁,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王生俊升设帐其家。日暮,灯火初张,生著履卧榻上。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荷二小凳来,设堂中,宛如小儿辈用粱菇心所制者。又顷之,二小人舁一棺入,仅长四寸许,停置凳上。安厝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

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许目:“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逮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

明日,敬伺河边,以观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感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许贺曰:“君正直为神,足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祗候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愧无腆物,仅有卮酒;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模,争来致赆,不终朝,馈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欻有羊角风起,随生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验如响云。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余乡有林下者,家綦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

偷桃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日“演春”。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人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喝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俏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坠,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坠,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一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客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渖,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而尽。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墙隅,则断耙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愤然,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崂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颈,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壁,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竟饮先釂,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燃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人之。”王面墙,不敢人。又曰:“试人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人,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人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所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疚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少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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