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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江中(9)

景归,阖户欲寝,则女子盈盈自房中出。惊问之,答曰:“彼德薄福浅,不可终托。”景大喜,诘其姓氏。曰:“妾祖居于齐。为齐姓,小字阿霞。”人以游词,笑不甚拒,遂与寝处。斋中多友人来往,女恒隐闭深房。过数日,曰:“妾姑去。此处烦杂,困人甚。继今,请以夜卜。”问:“家何所?”曰:“正不远耳。”遂早去。夜果复来,欢爱綦笃。又数日,谓景曰:“我两人情好虽佳,终属苟合。家君宦游西疆,明日将从母去,容即乘间禀命,而相从以终焉。”问:“几日别?”约以旬终。既去,景思斋居不可常,移诸内,又虑妻妒。计不如出妻。志遂决,妻至辄诟厉。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见累。请蚤归。”遂促妻行。妻啼曰:“从子十年,未尝有失德,何决绝如此?”景不听,逐愈急。妻乃出门去。自是垩壁清尘,引领翘待,不意信杳青鸾,如石沉海。妻大归后,数浼知交,请复于景,景不纳,遂适夏侯氏。夏侯里居与景接壤,以田畔之故,世有郤。景闻之,益大恚恨。然犹冀阿霞复来,差足自慰,越年余,并无踪绪。

会海神寿,祠内外士女云集,景亦往。遥见一女,甚似阿霞。景近之,入于人中。从之,出于门外。又从之,飘然竟去。景追之不及,恨悒而返。后半载,适行于途,见一女郎,著朱衣,从苍头,鞚黑卫来。望之,霞也。因问从人:“娘子为谁?”答言:“南村郑公子继室。”又问:“娶几时矣?”曰:“半月耳。”景思,得毋误耶?女郎闻语,回眸一睇,景视,真霞。见其已适他姓.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旧约?”从人闻呼主妇,欲奋老拳。女急止之,启幛纱谓景曰:“负心人,何颜相见?”景曰:“卿自负仆,仆何尝负卿?”女曰:“负夫人甚于负我。结发者如是,而况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故委身相从。今以弃妻故,冥中削尔禄秩,今科亚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我已归郑君,无劳复念。”景俯首帖耳;口不能道一词。视女子,策蹇去如飞,怅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亚魁果王氏昌名。郑亦捷。景以是得薄幸名。四十无偶,家益替,恒趁食于亲友家。偶诣郑,郑款之,留宿焉。女窥客,见而怜之,问郑曰:“堂上客,非景庆云耶?”问所自识,曰:“未适君时,曾避难其家,亦深得其豢养。彼行虽贱,而祖德未斩,且与君为故人,亦宜有绨袍之义。”郑然之,易其败絮,留以数日。夜分欲寝,有婢持廿余金赠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贮,聊酬夙好,可将去,觅一良匹。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孙,无复丧检,以促余龄。”景感谢之。既归,以十余金买扌晋绅家婢,甚丑悍。举一子,后登两榜。郑官至吏部郎。既没。女送葬归,启舆则虚无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无良,舍其旧而新是谋,卒之巢覆而鸟亦飞,天之所报亦惨矣!

李司鉴

李司鉴,永年举人也。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报官,上宪行县查审。司鉴在府前,忽于肉架下夺一屠刀,奔入城隍庙,登戏台上,对神而跪,自言:“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著我割耳。”遂将左耳割落,抛台下。又言:“神责我不应骗人银钱,着我剁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言:“神责我不当奸淫妇女。使我割肾。”遂自阉,昏迷僵仆。时总督朱云门题参革褫究拟,已奉谕旨,而司鉴已伏冥诛矣。见邸抄。

五羖大夫

河津畅体元,字汝玉。为诸生时,梦人呼为“五羖大夫”,喜为佳兆。及遇流寇之乱,尽剥其衣,夜闭置空室。时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数羊皮护体,仅不至死。质明,视之,恰符五数,哑然自笑神之戏己也。后以明经授雒南知县。毕载积先生志。

毛狐

农子马天荣,年二十余。丧偶,贫不能娶。偶芸田间,见少妇盛妆,践禾越陌而过,貌赤色,致亦风流。马疑其迷途,顾四野无人,戏挑之。妇亦微纳。欲与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宁宜为此。子归,掩门相候,昏夜我当至。”马不信,妇矢之。马乃以门户向背具告之,妇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悦爱。觉其肤肌嫩甚,火之,肤赤薄如婴儿,细毛遍体,异之。又疑其踪迹无据,自念得非狐耶?遂戏相诘。妇亦自认不讳。

马曰:“既为仙人,自当无求不得。既蒙缱绻,宁不以数金济我贫?”妇诺之。次夜来。马索金。妇故愕曰:“适忘之。”将去,马又嘱。至夜,问:“所乞或勿忘耶?”妇笑,请以异日。逾数日,马复索。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锭,约五六金,翘边细纹,雅可爱玩。马喜,深藏于椟。积半岁,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锡也。”以齿龁之,应口而落。马大骇,收藏而归。

至夜,妇至,愤致诮让。妇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罢。马曰:“闻狐仙皆国色,殊亦不然。”妇曰:“吾等皆随人现化。子且无一金之福,落雁沉鱼,何能消受?以我蠢陋,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过数月,忽以三金赠马,曰:“子屡相索,我以子命不应有藏金。今媒聘有期,请以一妇之资相馈,亦借以赠别。”马自白无聘妇之说。妇曰:“一二日当自有媒来。”马问:“所言之姿貌何如?”曰:“子思国色,白当是国色。”马曰:“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买妇?”妇曰:“此月老注定,非人力也。”马问:“何遽言别?”曰:“戴月披星,终非了局。使君自有妇,搪塞何为?”天明而归,授黄末一刀圭,曰:“别后恐病.服此可疗。”

次日,果有媒来。先诘女貌,答:“在妍媸之间。”“聘金几何?”“约四五数。”马不难其价,而必欲一亲见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炫露。既而约与俱去,相机因便。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马待候诸村外。久之,来曰:“谐矣。余表亲与同院居,适往,见女坐室中,请即伪为谒表亲者而过之,咫尺可相窥也。”马从去。果见女子坐堂中,伏体于床,倩人爬背。马趋过,掠之以目,貌诚如媒言。及议聘,并不争直,但求得一二金,妆女出阁。马益廉之,乃纳金,并酬媒氏及书券者,计三两已尽,亦未多费一文。择吉迎女归,入门,则胸背皆驼,项缩如龟,下视裙底,莲舡盈尺。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异史氏曰:“随人现化,或狐女之自为解嘲,然其言福泽,良可深信。余每谓: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因果者,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

翩翩

罗子浮,邠人。父母俱早世。八九岁,依叔大业。业为国子左厢,富有金缯而无子,爱子浮若己出。十四岁,为匪人诱去作狭邪游。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娟返金陵,生窃从遁去。居娼家半年,床头金尽,大为姊妹行齿冷。然犹未遽绝之。无何,广疮溃臭,沾染床席,遂逐而出。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渐近郇界;又念败絮脓秽,无颜入里门,尚趑趄近邑间。

日既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以实告。女曰:“我出家人,居在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生喜,从往。入深山中,见一洞府,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又数武,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命生解悬鹑,浴于溪流。曰:“濯之,疮当愈。”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裤。”乃取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折叠床头,曰:“晓取著之。”乃与对榻寝。生浴后,觉疮疡无苦。既醒,摸之,则痂厚结矣。诘旦,将兴,心疑蕉叶不可著。取而审视,则绿锦滑绝。少间,具餐,女取山叶呼作饼,食之,果饼;又剪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罂,贮佳酝,辄复取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数日,疮痂尽脱,就女求宿。女曰:“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视之,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夺,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几骇绝。危坐移时,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问,又以指搔纤掌;花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花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恐跳迹人云霄去。”女亦哂曰:“薄悻儿,便值得寒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晤对如平时。居无何,秋老风寒,霜零木脱,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顾生萧缩,乃持袱掇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着之温暖如襦,且轻松常如新绵。

逾年,生一子,极慧美。日在洞中弄儿为乐。然每念故里,乞与同归。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儿渐长,遂与花城订为姻好。生每以叔老为念。女曰:“阿叔腊故大高,幸复强健,无劳悬耿,待保儿婚后,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辄取叶写书教儿读,儿过目即了。女曰:“此儿福相,放教人尘寰,无忧至台阁。”未几,儿年十四。花城亲诣送女,女华妆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举家燕集。翩翩扣钗而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既而花城去。与儿夫妇对室居。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归。女曰:“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新妇思别其母,花城已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两母慰之曰:“暂去,可复来。”翩翩乃剪叶为驴,令三人跨之以归。大业已老归林下,意侄已死,忽携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入门,各视所衣,悉芭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乃并易之,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云迷,零涕而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诽谑,狎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民城郭’之异,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返棹时矣。”

黑兽

闻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阳,宴集山颠。俯瞰山下,有虎衔物来,以爪穴地,瘗之而去。使人探所瘗,得死鹿。乃取鹿而虚掩其穴。少间,虎导一黑兽至,毛长数寸。虎前驱,若邀尊客。既至穴,兽眈眈蹲伺。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

异史氏曰:“兽不知何名。然问其形,殊不大于虎,而何延颈受死,惧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如狝最畏狨;遥见之,则百十成群,罗而跪,无敢遁者。凝睛定息,听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则以片石志颠顶。弥戴石而伏,悚若木鸡,惟恐堕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余始哄散。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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