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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宁夫人路途脱陷罗士信黑夜报仇

诗曰:

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叹亦堪怜。

如公少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漠漠凝尘空偃月,堂堂遗像在凌烟。

早知埋骨西湖路,悔不鸱夷理钓船。

这诗是元时叶靖逸所作。说宋岳忠武王与他的一片精忠,为丞相秦桧忌嫉,虽有韩世忠、何铸一干人救他,救不得,卒至身死,以至金人猖獗,无人可制,徒为后人怜惜;若是当日有怜才大臣,曲加保护,留得岳少保,金人可平。故此国家要将相调和,不要妒忌,使他得戮力王事,不然逼迫之极,这人不惟不肯为国家定乱,还要生乱。如今再说张须陀,擢升本郡通守;齐州郡丞,选了一个山西平阳县,姓周名至,前来到任。一日周郡丞坐堂,有兵部差官投下文书,是拘提秦叔宝家眷的。周郡丞便差了几个差役,佥下一张牌去拘提。差役直至鹰扬府中,先见罗士信,呈上纸牌。士信道:“我哥哥苦争力战,才得一个小前程,怎说他是个逆党?这样可恶,还不走!”差人道:“是老爷吩咐,小人怎敢违抗;就是本主周爷,也不敢造次,实在兵部部文,又是宇文爷题过本,奉旨拘拿的。老爷还要三思。”士信睁着眼道:“叫你去就是了,再讲激了老爷性,一个三十大板。”公人见他发怒,只得走了,回复周郡丞。郡丞没法,忙叫打轿,往见罗士信。士信出来作了揖,郡丞晓得士信少年粗鲁,只得先赔上许多不是道:“适才造次得罪,秦都尉虽分文武,也是向官,怎敢不徇一毫体面;奈是部文,奉了圣旨,把一个逆党为名,题目极大,便是差官守催,小弟便担当不住,想这事也是庇护不来的,特来请教。”士信道:“下官与秦都尉,是异姓兄弟,他临行把母妻托与我,我岂有令他出来受人凌辱之理?这也要大人方便。”周郡季道:“小弟岂有不方便之理,但部文难回。”士信道:“事无大小,只要大人有担当。就要去,也要关会我那秦都尉,没有个不拿本人先拿家属之理。”周郡丞道:“小弟到来,也只为同官面情;莫若重贿差官,安顿了他,先回一角文书去,道秦琼母亲妻子,俱已到官,因抱重病,未便起行,待稍痊可,即同差官押解赴京。这等缓住了,然后一同去京中打关节,可以两全无害。”

罗士信认为实,便跨上马到来。周郡丞欣然接见道:“同僚情分,没的不为调停的道,只怕事大难回,所以踌躇延捱。如今拼着一官,为二位豪杰,事宽即圆,支得他去,再可商量。”士信道:“全仗大人主张。”计书吏拿过回文来看,说是:秦琼母妻患病,现今羁候,俟痊起解因由。罗士信道:“我是卤夫,不懂移文事体,只要回得倒便是。”周郡丞故意指说:“内中有两字不妥。”叫书吏另写用印,耽延半日,日已过午,叫请差官与了回文,周郡丞又与他银子十两,说是罗爷送的,差官领了。周郡丞就留罗士信午饭,士信再三推辞。周郡丞道:“罗将军笑我穷官。留不得一饭么?”延至后堂,摆两桌饭,宾主坐了,开怀畅饮。罗士信也吃了几杯,坐不到半个时辰,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伏倒几上。周郡丞已埋伏隶卒,将罗士信捆了,出堂来对他手下道:“罗士信与秦琼通同叛逆,奉旨拿解,众人不得抗旨。”手下听得都走散了。士信已拿,府中无主,秦母姑媳孙子秦怀玉,没人拦阻,俱被拿来,上了镣肘,给与车儿。罗士信也用镣肘,却用陷车,将换过回文,付与差官收了;又差官兵四十名防送,当晚赶出城外宿了。

五更上路,罗士信渐渐清醒,听得耳边妇人哭泣,自己又展动不得,开眼一看,身在陷车之中。叔宝姑媳并怀玉俱镣肘,在小车上啼哭。士信见了,怒从心起:“只为我少算,中了贼计,以致他姑媳儿子受苦。”意要挣挫,被他药酒醉坏,身子还不能动弹,只得权忍耐了。将次辰牌,觉得精神渐已复旧,他吼上一声,两肩一挣,将陷车盖顶将起来;两手一进,手桎已断;脚一蹬,铁镣已落;踢碎车栏,拿两根车柱来打差官。这些防送差官,久知他凶勇,谁人敢来阻当,一哄的走了。士信打开秦母姑媳怀玉镣肘,无奈车夫已走,只得自推车子,想道:“身边并没一个帮手,倘这厮起兵来追,如何是好?”一头推,一头想,正没计较。只见前面林子里,跳出十个来大汉来,急得士信丢了车儿,拔起路旁一株枣树,将要打去;又见两个为首的,内中一个说道:“罗将军不要动手,我是贾润甫。”罗士信是到他家去过一次,定睛一看,是贾润甫,便问道:“你把家眷放在那里去了,那有闲工去来看我?”润甫道:“贱眷同王家嫂子,都安顿在瓦岗山寨里了。李玄邃兄晓得此事,必然波及叔宝,故此叫我两人,星夜下山,到郡打听。岂知不出所料,晓得拿了秦夫人,必然打这里经过,因此同这单主管带领孩子们,扮着强人在此劫夺,不意被你先已挣脱此祸。”士信道:“虽然挣脱囚车,打散官兵,我正愁单体,又要顾恋车子,又恐后兵追来,两难照顾。今幸遇两位,不怕他了。”单主管道:“我们有马匹,有兵器,纵他追来也不怕他!”贾润甫道:“不妨,往前去数十里,就是豆子坑,那里就有朋友接应了。”

话未说完,只见郡丞与差官,带了六七百兵赶来。单主管对贾润甫道:“你同秦太太、秦夫人、大相公往头里走,我同罗将军就上去,杀这些赃官。”把一匹好马,与罗士信骑了。士信手中挺着枪,站在一个山嘴上,大声喝道:“我弟兄有何亏负朝廷,却必竟要设计来解我们上去!我今把你这些贪赃昧良的真强盗,尽情除尽,若留了一个回去,不要算罗某是个汉子。”说了,两骑马直冲下来。这些官兵,见罗士信一个尚当不起,又见旁边又有个大汉子,似黑煞一般,哪个敢来与他对垒,便带转马头,逃回去了。单全看了,哈哈大笑道:“可怜这也叫官兵。”士信到要追上去,单全止住了,策马转身。却说贾润甫带了几个喽罗,保护秦夫人,忙要赶到瓦岗去,只见三叉路口,冲出一队人来,一个为头的大喝道:“孩儿们,一个个都与我抓了来。”贾润甫眼快,认得是程知节,故意道:“咄,剪径贼,你认得我秦叔宝么?”知节笑道:“好蛮子,假冒咱哥名字,来吓我哩!”轮斧直赶过来。贾润甫道:“程咬金,这是秦老夫人,叔宝哥哥的家眷行李,你要打劫他的么?”

说话时,秦母已到。罗士信与单主管,听得手下人说前面有贼,正赶来厮杀。知节已到秦母跟前,与众相见,向秦母问起缘由,润甫一一说知。知节道:“伯母且到小侄寨中,与家母一叙,小侄不似前日贫穷,尽供奉得伯母起;任你官兵,也不敢来抓寻。”因此众人都跟程知节来到寨中,与尤员外拜见了秦母与张氏,罗士信、秦怀玉与众也叙过了礼。程知节请伯母到后寨去,与家母见相。秦母对罗士信道:“我们在这里了,不知你哥哥在军前,可知我们消息,作何状貌,叫人放心不下。”说了泪下。程知节喊道:“伯母放心,待小侄今夜统领几百个孩儿们,去劫了大哥到寨,完了一椿事了,怕什么军前军后。”贾润甫道:“秦大哥与张通守,管领六七干兵马在那里;你若去胡做,不惟无益,反累秦大哥的事败。”罗士信道:“还是我去走遭。”贾润甫道:“也不妥。”单全道:“待我去如何?”贾润甫道:“你去果好,只是秦大爷不认得你,不相信。”单全道:“说哪里话?当年秦大爷患恙,在我家庄上,住了年余,怎说不认得?”程知节问道:“这是谁?”润甫道:“这是单二哥家有才干的主管,今随单二哥住在山寨里。闻说到是个忠义的汉子。”程知节道:“好,是一个单员外家的主管!”秦母道:“既是这位主管,肯到军前去递信与吾儿,极好的了,待我去写几个字,并取些盘川来,烦你速去走遭。”程知节忙止住道:“好叫人笑死,伯母在这里,是小侄的事了,为何要伯母破起钞来?”叫小喽啰取出一大锭银子,对单全道:“十两银子,你将就拿去盘费了罢。”单全道:“盘川我身边尽有,不烦太太与程爷费心。太太写了信,我就此起身了。”秦母写了一封书与单全收了,即进后寨去与程母相见。

不说单全到军前去报信,却说罗士信与程知节、贾润甫、秦怀玉吃了更余接风酒,归房安寝,心中想道:“士信从不曾受人磨减的,那里说起被这个脏狗与那个书办奴才,设计捆缚我在囚车内,这一夜半日,又累我哥哥的老母弱媳出乖露丑。常言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罗士信若不杀两个狗男女,何以立于天地间?”怨恨了一回,将五更时,忙扒起来,扮着打差模样,装束好了,去厩中相了一匹好马,骑到寨门。守寨门的小喽口罗问道:“爷往那里去了?”士信道:“你寨主叫我去公干走遭。”说了,加鞭赶了百十余里,已至齐州城外,拣一个小饭店下了,就饱餐一顿,对主人家道:“你把我的牲口喂饱好了,我进城去下一角文书;倘然来不及,我就住在城内朋友家了。”店小二应道:“爷自请便,牲口我们自会看管。”

士信走进城去,天色已黑了,到了土地庙里坐一回,捱到定更时分,悄悄走到鹰扬府署后门来;只见两条官封横在上面,士信看了,愈加怒气满胸。才进弄口,见一人手里拿着瓦酒瓶走出来,士信迎着问道:“借问一声,那个计书办家住在何处?”那人答道:“着底头门首有井,这一家便是。”士信走到他门首,望内不见人声,只得把指头弹上两弹。里头问道:“是谁?”士信道:“我是来会计相公话的。”里头答道:“不在家,刚走出门,要到庙里去会同廊沈相公的话去了。”士信见说,撤转身来,又到土地庙前来,只见一人侧着头,自言自语的走。士信定眼一看,见是计书办,忙站定了脚,在庙门内打着江西乡谈,叫:“计相公,这里来!”那计书办在黑暗中里一看,只道就是那兵部里差官,便道:“可是熊大爷?”士信道:“正是。”计书办忙向前走来,士信一把提进庙内。计书办仔细一看,见是罗士信,魂都吓散,满身战抖,蹲将下来。士信把一足踹住他胸膛,拔出明晃晃的刀来。计书办哀求道:“不干小人之事,饶我狗命罢!”士信道:“贼奴噤声,你快快实说,你家这个狗官,可在衙内?”计书办道:“刚才审完了事,退堂进去了。”士信恐怕兜搭了工夫,忙把刀向他颈下一撩,一颗头颅,滚在尘埃。士信剥他身上衣服,把头包在里头,放在神柜下。晓得庙间壁就是府署,将身一纵,跨在墙上,恰好有一棵柳树靠近,将手搭住,把身子挂将下去,原来就是前日周郡丞留饭醉倒所在;摸将进去,见内门已闭,喜得照壁后有梯一张,取来靠在墙上,轻轻扑入庭中。周郡丞因地方挠乱,没有带家眷来,止带得两三个家童,都在厨房里。士信向窗楞里一张。只见周郡丞点上书烛一枝,桌上排列着许多成锭银子,在那里归并了,把笔来封记,好送回家去。士信把两扇窗椤忽地一开,周郡丞只道有贼,把全身护在桌上,遮着银子,正要喊出有贼;士信手中执着利刃,把他一把头发,提将起来道:“赃狗,你认得我么?”此时周郡丞,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跪在地上磕头。士信举刀一下割下头来,向床上取一条被来包好了,拴在腰间;把桌上银子尽取来,塞在胸前;见有笔砚在案,取来写于板壁上道:

前宵陷身,今夜杀人。冤仇相报,方快我心。写完掷笔,依旧越墙而出。到土地庙神柜下,取了计书办的首级,一并包好,出庙门赶到城门口。此时将交五更,城门未开,转走上城,向女墙边跳下来,一径到店门首,拣个幽僻所在,藏过了两个人头,却来敲门。

店小二开门出来说道:“爷来得好早,难道城门开了?”士信道:“我们去投递紧急公文的,怕他们不开!牲口可曾与我喂好?”小二道:“爷吩咐,喂得饱饱的。”士信身边取出四五钱一块银子来,对小二道:“赏了你,快把牲口牵出来。”“小二把马牵出,士信跨上雕鞍,慢慢走了几步,听见小二关门进去了,跨下马,转去取了人头包,转来上了一辔头,赶了四五十里,肚中饥了;只见一个村落里。有个老儿在门口,卖热火酒熟鸡子。士信跳下马来,叫老儿斟一杯来。”士信问道:“这一村,为何这等荒凉?”老儿道:“民困力役,田园荒芫,那得不穷苦荒凉。”士信想:“我身边有这些银子,是赃狗诈害百姓的,都是民脂民膏。他指望拿回家去与母亲受用,岂知被我拿来,我要他做什么带到山寨里去?”因问道:“你们这一村有多少人家?”老儿道:“不多,止有十来家。男子汉都去做工了,丢下妻儿老小,好难存活。”士信道:“老人家,你去都唤他们来,我罗老爷给赏他些盘川。”

老儿见说,忙去唤这些妇女来,可怜个个衣不蔽体,饿得鸠形鹪面,士信道:“你们共有几家?”老儿道:“共是十一家。”士信把怀中的银子取出来,约摸轻重做了十一堆,尽是雪花纹已接入瓦岗寨中,但不知秦大哥处事体如何?士信把秦老夫人被逮始末,粗粗述了一遍。单雄信道:“既是秦伯母在程家兄弟处,我等该去问安走遭。”邴元真道:“既是在这里,少不得相见有期;如今我们路上又要照管粮草,孩子们又多,不如请罗大哥到瓦岗去与除、李二兄商议解救秦兄,方为万全;但不知罗兄又欲往何处去?”罗士信道:“弟回豆子坑去,因马上失了一件东西。”单雄信问:“是何物?”士信道:“是两颗首级。”翟让道:“何人的?”罗士信就把黑夜里寻仇,杀死两人,至后将银赏赐荒村百姓,又述了一遍。翟让大叫道:“吾兄真快人,务必要请到敝寨叙义的了。”士信道:“本该同诸兄长到尊寨一拜,弟恐秦伯母不见了小弟,放心不下;宁可小弟到程哥山寨里去回覆了伯母,那时再来相会未迟。”单雄信道:“既如此说,兄见伯母时,代弟禀声,说单通到瓦岗去料理了,就到程兄弟寨中来问候。”罗士信应道:“是,晓得。”拱一拱手,大家上马,分路去了。

且不说罗士信回豆子坑,再说翟让众人往瓦岗进发,行未里许,只听得前面小喽呼报道:“草路上有一包裹,内有首级两颗,未知可是罗爷遗下的?”单雄信道:“取来看。”小喽啰取到面前,只见血淋淋两个人头。翟让道:“差人送还他才是。”单雄信道:“这个不必。那两个人,也是为了我们兄弟的事,只道奉公守法,何知财命两尽;若再把他的首级跋踏,于心太觉残忍。孩子们取盛豆料的木桶,把两个首级,放在里头,挖一大坑埋下,掩上泥土。”然后策马回寨去了。

正是:

处心各有见,残忍总非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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