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水巷的出租屋盖得遮天蔽日,白天和黑夜不分明,我又梦到琪比,梦里的琪比长出了长长的獠牙,忽然开口说话:“你不爱自己,所以,我也不再爱你了。”
我从梦中醒来,头顶混沌的灰黑里漏下几块白亮来,伸手摸一摸,有一种压抑的温度,才知道,天要亮了。
它说得对,我不爱自己。
我是从知道沈钧喜欢瘦女生的那天,开始减肥的。书包里的巧克力,全给了二舅家嘴馋的小妹妹,最爱的冰激凌也戒了,周记糕点店再不去光顾了,红烧排骨好久没吃了,像鲁智深一样,嘴巴里淡出个鸟来。
姜黎黎常常一边在课间大嚼薯片,一边不怀好意地唱着:“减肥没有那么容易,每块肉都有它的脾气……”这是个可爱的胖姑娘,短发,开朗,常常自嘲“脸如满月”,说我和她是微胖界的大美女。
我白她一眼,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每天早晨走进我们的教学楼,我会对着门口的穿衣镜认真地笑一笑,说:“亲,你很棒,又瘦了哦!”据说这样会有一种良好的心理暗示。
姜黎黎就会偷偷从背后拍我一把,鄙夷地笑我:“哈,哈哈!一个月后,那块镜子会变成一块很棒的镜子!哈哈哈!”旋即又正色道,“你再减肥,我们微胖界就要把你开除出籍了。”
我笑:“太好了,等微胖界将我开除,我会变成真正的大美女,马上会有外貌协会来接收我的。”
几个月过去了,那块镜子没有变成一块很棒的镜子,我也没有变成一个很棒的女生,换上夏季校服,那些肥肉一咕噜一咕噜往外冒,像一个悲伤的笑话,而镜中的我,爱情将我消耗得面黄肌瘦,身材却依然气势磅礴。我在深夜里小声饮泣,我的情绪处理器和消化排毒系统一定出了问题。
沈钧在几天后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刻,彻底离席了我的故事。我的初恋结束了。
随之到来的这个暑假变得冗长而毫无意义,周大象那次之后也再没有主动来找我玩,寻找琪比成为这个暑假我唯一的主题。我像一条失魂落魄的老狗,沿着污水横流苍蝇乱飞的街巷,嗅闻着,翻扒着,寻找着我的宠物,和我的味蕾。
从周记经过的时候,有一只黄色的猫在门口懒洋洋地晒太阳,并把白肚皮露出来很骚包地打了几个滚。我定睛看了看,它不是我的琪比。
周记是一间桃红顶的房子,桃红顶下是一层白色的像雪层又像奶油的装饰。这样的装修足够俗气,但和周围灰扑扑的建筑比起来,显得高端又洋气。周记的店在这座城市开了好几家分店,这家老店却酒香巷深,很多顾客愿意坐车穿越大半座城市排队来买。每到下午下班高峰,各色糕点新鲜出炉,桂花猪油白糖的甜香从房子里溢出来,整个漆水巷仿佛都浸在一团幸福的眩晕里。
这时,里面的胖阿姨笑眯眯地招呼我:“小沫,薄荷饼刚出炉的,来一块?”
我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走过。
出了巷口,迎面遇到了我的同桌,就是那个唱“每块肥肉都有它的脾气”的家伙姜黎黎。她正要去游泳,见我无所事事,便很热情地拉我一起。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跟她去了。
快到游泳馆的时候她忽然神秘地说:“你喜欢沈钧,是吧?”
我一愣,她那双小豹子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种洞若观火的神情让我吃了一惊。
她却轻悄地笑了,一手亲昵地搭上了我的肩,说了一句更令我吃惊的话:“我也喜欢他。”
我瞠目结舌。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走了。就像你搭乘了一班列车,你不知道会去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达,可是它半道忽然把你扔下,再也追不上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平时大大咧咧的她忽然这样伤春悲秋,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很快她又恢复了平日的没心没肺,笑笑说:“不过没关系啦!咱俩可以去游泳。想哭吗?可以潜入游泳池底,放纵地大哭,眼泪被蓝色的池水淹没,哭声变成了鼻涕泡泡,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到,很过瘾的,想不想试试?”
我暗赞着,这真是个好主意,然后满怀期待地走进了游泳馆。
不得不说,这个方法果然很管用。在水底狠狠地哭了一场之后,我畅快了许多,美中不足的是,我技术不精,无法在水底潜藏太久,总觉得还没宣泄够。
姜黎黎安慰我:“哭多伤身,差不多行了。”走出游泳馆后,她还不忘提醒我,“明天再来哦!”
回到家里,二舅妈三舅妈正坐在门口聊天。见我回来,二舅妈满脸堆笑:“沫沫回来了?”我皮笑肉不笑地和她们打了招呼,进了屋。二舅妈又转头加入了她们热火朝天的扯闲篇。
奶奶生过四个孩子,三个儿子,妈妈是最小的女儿。我有三个舅舅,以前都和奶奶住在漆水巷这栋老房子里,后来成家立业相继离开了漆水巷,住进了干净整洁的小区,因为奶奶身边有我这样一个累赘,所以谁也不愿和自己年迈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大家都忙,忙工作,忙儿女,虽然都住在一座城市,除了逢年过节节假日来探望老人,平日很少体贴照顾,妯娌们平日里也是龃龉不断,不过,最近她们回漆水巷走动的次数多起来。
此刻,她们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像两只麻雀,时而附耳嘀嘀咕咕,时而掩嘴哧哧哧地笑。
奶奶仍在穿堂的竹椅上闭目养神,好像睡着了。为了避免被她抓到我再派那件差事,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并打算就在闷热的厨房里吃饭。
两个舅妈的对话,仅隔着一墙一窗,清晰地灌入我的耳朵。小时候,我就不大合群,每天吃完晚饭就喜欢搬个小凳坐在奶奶她们那群妇女屁股后,听她们说东家长西家短。正经话都无趣,闲话多好听啊!那些粗鄙的妇人,说起闲话来,忽然显出文人的优雅来,有时像写散文,笔法轻灵,落笔散淡,有虚有实,藏着掖着,在朦胧和模糊之间忽悠悠,就是不说透;有时又像写小说,有场面,有细节,行文紧凑流畅,人群里忽然爆发一阵大笑,就是一个高潮,听得人酣畅淋漓。
现在,她们展开了一个新话题。我咬了一口包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听到了常常被人们提及的“周秉贵”三个字。
周秉贵和褚凤香的故事,在两个女人记忆的变形和改良里,在这个黄昏,再次登场。
周秉贵是周大象的爷爷,褚凤香是我奶奶的名字。
那一年闹饥荒,褚凤香十五六岁,一家人没活路,一路逃荒来到大象山下的这座小城。
小弟弟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爹脸皮薄不肯去要饭,娘拖着凤香,在城门外的水洼给她洗了一把脸,小孩子血旺,一洗完脸还白净,掐一掐泛血色,惹人怜爱。娘塞给她一个破碗,娘儿俩兵分两路讨饭去。
黄昏时分娘两手空空地回来,凤香却满载而归,破碗里,整整齐齐码了四块软糯甜香的大家都叫不上名字的糕点,她一块也没舍得吃。
那几块在现在看来高糖高热量的甜点,救了全家人的命。娘直夸凤香有本事,凤香却直懊悔,要是去之前在水洼子也洗洗脖子就好了——糕点屋的小伙计给她拿点心的时候,眼珠子在她脸上滚来滚去,凤香一想到脸和脖子不是一个色儿,简直要羞死了。
漆水巷那时也不叫漆水巷,有一个正经八百的名字,不过现在人们早忘记了。凤香再来到漆水巷糕点屋的时候,已经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一个小姑娘了,蓝布袄拆洗净了穿在身上,毛茸茸的杏眼一扑闪,清郎脆生的少女气息便显山露水了。爹给粮店里扛活儿,娘给人家洗衣裳,她在家看小弟弟,不用再去要饭了,她特意来谢他。
周秉贵一家也是外乡人。那几年周老太爷不知怎的得罪了同行老大,被挤对得在老家苏州混不下去,便举家迁到了这里。周家本是大户,败落了也讲究,按字排辈,到“秉”字辈,周家四子,按“荣华富贵”取名,周秉贵是老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还厚,四子各自经营着一份产业,做糕点的手艺就传给最小的儿子周秉贵。褚凤香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未出师,正跟着父亲学本事。
再见到凤香,他的眼珠不滚了,嵌在眼眶里不动了,直到有熟客喊“少掌柜”,他才回过神来。她一听到“少掌柜”三字,竟有些失落,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自己小门小户,逃荒要饭的,怎配得起。后来才知道,原来在那时,她就对他藏了心思。
他也对她藏了心思,背过父亲,仍偷拿点心给她,她连连推托:“不用了,不用了,俺是来谢你的。”一个“俺”字出口,马上觉得露了钝拙和土气,又小声改口道,“我是来谢你的。”
他笑了,露出一口干净的镀光般的白牙,说:“这个,是我新做的,改了我父亲的配方,给你先尝尝。”
施舍变成了分享,怜悯掺杂了倾慕,但爱就是爱。在那个冬天,两个年轻人相爱了。
在那个年月,给一个人美好丰腴的吃食,是爱的最高表达。褚家的两个孩子被糕点屋的桂花猪油红糖调理得油光水滑气色红润,风言风语渐渐传到了周老板的耳朵里,周秉贵被父亲怒斥了一顿,发配到后厨和面下料去了。凤香娘回来听说了,也尖酸地揶揄一句:“闺女大了,想攀高枝了,也不怕闪了你的腰。”
两个人就难再见上一面了。
可最饱满热烈的爱,是可以在心里独自完成的,谁也不曾说破。
开了春,有人给凤香说媒。对方是本地人,普通家庭,是家中独子,在皮革厂做工人,先前娶过一房媳妇,还没生养就生急症死了。凤香娘开始不同意,说嫁个二锅头委屈了闺女,后来对方许诺给凤香的弟弟安排工作,娘心一动,就同意了。
凤香也同意了,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对周秉贵的那点心思,她一早就知道是没影的事。她没哭没闹,平平静静地嫁了过去,一脸明净地望着我的外祖父,成为一个妇人。半夜醒来,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就像桂花心里那一丝甜香,被夜风裹挟得一点余烬似的,似有似无,她使劲吸着鼻子嗅着,再也睡不着了。
新婚第三天回门,她出来倒垃圾落单的时候,被他堵到巷口。他红着眼,青着胡楂,冷硬地质问她:“你怎么这样心急?我再和父亲说说就好了。”
“说啥呀?”她愣愣地反问他。
“你不爱我啊?”他第一次说到了爱。
“爱呀!”
“那你怎么这样心急?”
“我不急呀!”
凤香说的是实话,她不急呀,她爱他,可以在心里一直不急不躁地爱着他,那爱也不由她,谁也管不着。
周秉贵却将这蒙昧当成了怨怼,将坦白当作了敷衍。他被她的回答噎住了,气呼呼地走掉了。
没多久周秉贵也娶了妻,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父亲放了手,店交给他打理。妻子有时在柜台帮忙,凤香偶尔经过时,也会大大咧咧地上前买点心。他不在,那女人举止优雅地包扎点心,就像一个做了一世母亲的女人在捆包婴儿一般,手指纤柔,脸色安泰。那种优雅,是大家闺秀骨血里的流痕,漆水巷的乌烟瘴气也清洗不掉。凤香在那一刻,心里有了隐隐的嫉妒,和淡淡的失落。
爱他才会嫉妒的。看,她就是这样,嫁都嫁了,心却不由她。
……
闲话听得我出神,邻居家的猫溜进来,跳上案板撞翻了一只碗,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奶奶听到响动,在外面扯着嗓子喊起来:“小沫啊?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我悻悻地走出厨房对奶奶应着声,心里对舅妈们今天的闲话内容的精彩程度颇有微词。什么嘛?不就是一个暗恋故事嘛!不香艳,不刺激。
天快黑的时候,舅妈们回去了。我像往常一样,熟练地给奶奶打了一针胰岛素,照顾了奶奶洗漱后,扶她上床躺下,才回到自己屋里,心里却一阵懊恼,没能听完刚才那个故事的后半部分,让我牵肠挂肚,睡不着觉。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又梦到了我的猫,它依然戴着那顶皇冠,傲然地坐在树杈上。
我像一个可怜虫一样恳求它:“琪比,我很爱你啊!你快回来吧!你看,我都孤独到听妇女的闲话打发时光了。”
我的猫却忽然发出人类一样的冷笑,说:“你们人类总是这样自私,将占有当成陪伴,将索取当成付出,把禁锢当成自由。我不会回来了,我不再爱你,爱你会让我失去自由。”
我的猫变成了伟大的哲学家,让我不寒而栗。在蓝幽幽的月光下,它长出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