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酒店冲动之下对奶奶做出的承诺,迟迟没有兑现。是的,我那天答应她,等过完年周记重新开张营业了,我去买点心给她。
奶奶每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追问:“沫沫啊!说话要算数啊!都过了初七了,大家都该上班了吧?周记也该开张了吧?”
事实上从我那天冲动做出承诺后我马上就后悔了,现在我就剩下奶奶一个亲人了,我可不想她死。但这个约定,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埋在我和奶奶之间,我每天找各种理由拖延时间,不去引爆奶奶的情绪失控点。
“他们还没开门啊!可能明天吧。”
“哎呀,我今天要去上英语补习课,要迟到了。”
“等会儿就去,吃完饭就去。”
“他们今天也没开张,好像真的要拆迁了吧!”
……
我找了那么多理由搪塞奶奶,但有一句话是真的,那就是,自过完年后,周记真的没有再开张。它的大玻璃门锁着,望进去,能看到橱柜上落了一层灰,几个蛋糕模型掉在地上,墙上的打折海报也脱落下来。
奶奶对我的态度从最初的乞求,到威胁——“你再不去买我就去跳护城河算了”,再到最后的咒骂:“小骗子!龟孙子!”最后,她终于沉默了,因为,她相信了我说的话,周记老店关张了。
有一天,她幽幽地说:“沫沫,奶奶错怪你了,看来周记真的不开门了,不然我怎么闻不到那股子香味了呢!我眼睛瞎了,可鼻子灵着呢!”
我连忙讨巧地说:“是吧!我没骗您吧!”
奶奶倚在门口,黯然神伤。
第二天我上英语补习课回来,发现奶奶不见了,找遍了屋里屋外,都不见她的踪影。我心头一黯,脑海里马上浮现新闻里强拆逼死人的画面。我急坏了,冲出大门沿着破败的巷子大喊起来:“奶奶,奶奶!”
很快,我在周记的门口找到了她。她抱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耷拉着脑袋,好似睡着了一般。
这么多年了,即使双目失明腿脚不便,可通往周记的路,她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天寒路冻,她是怎样一个人寻来的?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多久了?
我鼻子一酸,上前扶她:“奶奶,我们回家,地上凉。”
奶奶沉重地叹口气,说:“我摸过了,门都锁了。沫沫没骗我。”
我又冲动安慰她:“您放心,我有空了去周记别家的店买。”
奶奶摇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从此,奶奶真的再没有提过让我买周记的蛋糕给她。比起从前,她更加沉默了,长久地坐在躺椅上,发出沉重的鼻息声。有一次我走近她准备给她盖条毯子,忽然发现她布满褶皱的脸上淌了一道亮晶晶的水痕,是泪吗?
我更多时间宅在家里陪伴奶奶,悉心照料她。我很怕突然失去她。
寒假期间,周大象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原来,这家伙和父母春节去新西兰度假了。在电话里,他恬不知耻地以男朋友自居:“我的小沫沫,有没有想我啊?欧巴我身不由己要陪父母大人,你在家乖乖哦!以后我会带你走遍祖国名山大川,遍览世界名胜古迹,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
我在这边毫不留情地唾骂:“谁和你一辈子?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周大象也不生气,依然自说自话:“等着哦,回来我给你带礼物。”
“谢谢土豪,土豪再见!”我揶揄。
正月十五周大象回来了,他像女婿上门一样,带了一大包东西站在我家门口,并要求请我吃饭作为这段时间冷落我的补偿。
我“扑哧”一声笑了,说:“冷落我?哈,哈哈哈!大哥你真搞笑,请你继续冷落我吧!”
“你冷落我,你冷落我行了吧!”
“我发现咱俩倒是有一个共同点。”
“纳尼(什么)?”
“我是一个多情的人,而你,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我调侃。
“不就吃个饭吗?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给你两个选择:一,你和我去吃饭;二,我和你去吃饭。”他假装霸道地说。
“我选择回家睡懒觉。”我转身欲走,被周大象一把拉住,他一脸谄媚哀求道:“求求你,给个面子,爸妈今天去寺庙里上香,家里做饭的阿姨还没来,我没饭吃,就当陪我吃饭好不好?”
我心一软,说:“不过我不大饿,就想吃点甜的。”
他眼神一亮,大喜:“想吃甜的?你那疑难杂症治好了?走,我带你去吃本市最好的一家甜品,看看你是不是痊愈了。”
周大象又换了一辆更炫酷拉风的摩托车,载着我在城市的街道上左奔右突,最后拐进簸箕巷里的一家很不起眼的甜品店,店名倒起得别致温馨,叫“将甜蜜进行到底”。
他看到我犹疑的表情,解释道:“别看店面不起眼,这家甜品店可是一个广东人开的,很正宗的。”
我跟他走进去嘀咕道:“这么牛的店,怎么开在这里啊?你怎么发现这家店的?对了你知道吗?那个南茵家就住在这里。”
周大象落座,不以为意地说:“是啊!就是她带我来的,要不我怎么知道。”
我忽然就有点不爽:“你跟别的女生约会的地方,带我来,什么意思?”我起身欲走。
他嬉皮笑脸地盯着我:“哟哟哟!生气了生气了,吃醋啦?你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啊!神经病!”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吃醋,又坐了下来。
他点了一大桌甜品,双皮奶、姜撞奶、冰糖木瓜、红豆沙、芒果杏仁露,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我不客气地抓起勺子舀了一口豆沙塞进嘴里,一边大嚼大咽,一边问:“新西兰好玩吧?”
“好玩呀!我们去了《魔戒》的取景地,哇,简直像童话世界一样,那边空气超好,我都有点醉氧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在家宅着,或者来找你玩,可爸爸说,那边的环境和空气,对妈妈的病情有好处,所以多待了些日子。”
我若有所思,迟疑地问:“你妈妈,还是……还是那样子?”
他有点尴尬,说:“嗯!唉!我感觉好像比前两年更严重了呢!真愁人!”
“你家那么有钱,去国外看看呗!”
“去了,没用。唉不说了,你赶紧吃吧!”他把那碗双皮奶往我面前推了推。
这是个让人伤感的话题,谁也没有继续下去。周大象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献宝似的双手推向我:“在新西兰给你买的礼物。看看!看看呗!”
我瞥了一眼,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打开,提溜出那根黑色的编织精美的绳子,原来,是一块绿莹莹的双鱼样的挂坠,非常漂亮。我一向对这些女生的小首饰不感兴趣,但还是有些感动——二月二十就是我的生日,双鱼座,大概除了他就没人记得了吧?但我依然摆出一副贫贱不能移的表情,淡淡地说:“你还记得我双鱼座啊?不会很贵吧!要不然我可不要的。”
他不以为然地说:“不贵不贵,就是旅游纪念品,不过我请高僧开过光哦!会保佑你的,要戴哦,不能随便丢掉啊!”
“你就胡诌吧!总之谢谢你了。”我将吊坠收进盒子装进包里,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那些甜品,满足地咂吧咂吧嘴,说,“回吧!”
刚出甜品店,竟看到南茵迎面走来,她家住这里,遇见的概率这么高也难免,但南美人每次的亮相都不那么优美。这一次,她一只手提着一小捆葱,另一只手提溜着一瓶酱油,貌似裹着妈妈的厚羽绒服,看上去和巷子里的妇女无二。但南茵显然对自己的美貌非常自信,这副鬼样子见到周大象,她倒十分坦然,很随意地打招呼:“真巧啊!你带她来吃这家甜品啊?”这句话是对周大象说的。
“是啊!味道依然很赞。”周大象说。
她又将目光转向我:“怎么样?双皮奶很好吃吧?”
还不待我回答,周大象一把揽住我的肩:“当然了,沫沫最喜欢双皮奶了。”
我厌恶地一耸肩,甩开那只咸猪手。
南茵露出她的招牌微笑,泰然自若地将手里的东西向上提了提,说:“妈妈在家等我,再见哦!”
我看着南茵不优雅的身影远去,走进了破败的废品回收站,心里有些错愕。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生啊?学校里那个自诩清高的冰山美人,和眼前这个朴素无华甚至有些邋遢的小巷姑娘,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周大象则认真地看着我,说:“这下你相信了吧,我和她是清白的,之前就是为了气气你。”
“无聊!”
回去的路上,我想起答应奶奶的事,就随口问道:“你知道吗?今天我有一样东西还没有吃到。”
“什么?”
“你们周记的栗子蛋糕。可惜巷口的那家老店现在也关门了,我跑了几家分店,其他分店都不做这个,唉,馋死我了。”
“呃!这个,是啊,我听爸爸说过,老店的师傅是江苏人,过年回老家就不肯再来了,新店现在都在尝试做一些西式糕点,没人会做栗子蛋糕,所以没得卖。不过你放心,我记得家里有秘方,等我找到了,你就等着我黄鼠狼揭门帘吧!”
“什么?”我没有听懂。
“黄鼠狼揭门帘,露一小手啊!哈!嚯哈哈哈!”周大象扭过头来放声大笑。
我第一次听人将自己比作黄鼠狼,于是也不失所望地夸张地笑起来。
晚上,周大象又发来了短信:“那个东东真的是开过光的,会保佑你,要戴哦!”
我将吊坠拿出来,在灯光下仔细观摩,绿色的玉石光洁通透,在灯光下温润清澈,雕刻成两条鱼首尾相对的样子,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我名字的释义吗——相濡以沫。
我忽然有点无所适从。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不是一份普通的礼物,一个随手买来的旅游纪念品,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庄重的感情,一个认真的承诺。
我要吗?我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