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来他和我聊的话题让我出乎意料,他倒是快人快语,开门见山:“周伯伯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并不是老古董,不是不理解孩子们之间的早恋,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和周大象谈恋爱,你们不合适。”周郅刚一副如临大敌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心里暗暗嗤笑了一下,早说嘛!要是说这个问题,刚才在大街上就可以直接说了,但是看他一脸愁容的样子,就好像豪门剧里那种得知儿子找了身份卑微的灰姑娘后如临大敌的家长,好像灰姑娘顷刻就会瓜分他的万贯家财,蚕食他的百年基业,这种骨子里对穷人的轻蔑让我在那一刻觉得很受伤,我心下一动,决定让他急一急。
我很快进入角色,投入地演起来,一脸害羞和无辜:“您都知道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实话实说:“前几天的晚上路过漆水巷,我看到你们两个,你们……”我想他可能说的是平安夜吧?他大概是看到了周大象拥抱我,但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可是,周伯伯,我很喜欢大象,他也喜欢我,我们是认真的,您放心,我们保证不会影响学业。”我一脸认真。
“不是影响不影响学业的问题,总之你们不可以谈恋爱。”他有些急了。
“噢我知道了,您现在是有钱人,大富豪,您将来要为周大象挑选门当户对的对象,肯定是嫌弃我们漆水巷的穷人。”
我装作很受伤的样子,我自犹怜地叹着气,低头吸了一口饮料。
他连连解释:“不是你想的这样,不是的。我……”
我抬起头,打断了他:“别说了,解释就是掩饰,在您眼里,我就是丑小鸭、灰姑娘,怎么配得上您的儿子呢?”
这一次,他没有再解释,似乎是不想再和我这小屁孩多说,心一横说道:“对,你愿意这样想的话就是吧!总之我不许你和周大象谈恋爱。”
本来我已经打算告诉他真相了,但他那个霸道的“不许”激怒了我,我站起来,像电视剧里那种不甘受辱很有个性的女主角一样,大声说:“你凭什么命令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就是要和他谈恋爱,谁也管不着。”
说完,我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刚走出几步,我又回过头来挑衅般说:“还有啊!本来我都打算劝奶奶搬走算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就要和奶奶住在那里,就不搬走,把钉子户做到底。”
这个可怜的男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一定在想,现在的小孩怎么会这么不知廉耻不知天高地厚。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奶奶已上床睡下了。老人睡觉轻,听见我悄悄推门,立刻又醒过来,面朝墙,没好气地说:“老二媳妇,你咋还不走,我都说了,除非我死了,想让我搬走,门都没有,你说啥也没用。”
“是我,奶奶。”我应了一声,问道,“您吃饭了吗?”
“吃了,你舅妈过来做的。她走了吧?”
“走了。”我朝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家里再没有别人。
“怎么今天放学这么晚?”
“我去看妈妈了呀,您忘了?”
奶奶沉默了几秒钟,转过身,伸出手来,摸了摸我:“好,好孩子。唉!都是苦命的孩子。”说着,又伸手去抹眼泪。
见奶奶又伤感起来,我连忙转移话题:“刚才我在路上遇见周郅刚,就是周大象的爸爸。”
奶奶恐怕已经不记得周大象是谁,问:“谁是周大象?”
“我是说,我刚在路上遇见了周秉贵的儿子。”
这一次奶奶听明白了,马上愤怒起来,恶狠狠地咒骂道:“这个龟孙,他跟你说什么了?又叫你来劝我?让他死了这条心吧!建什么狗屁休闲山庄。”
“没,他没说这个,再说,我也不会答应啊,我永远和奶奶一条心,我们要做最牛的钉子户,狠狠地插在敌人的心脏。”
奶奶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口齿也清晰起来:“小沫最乖了,从小就听奶奶的话,去,帮奶奶到巷口周记买两块栗子蛋糕、海棠饼,什么都行,乖!奶奶最疼你,这一百块钱,都给你。”
这一次,她很大方地给了我一百块。
我捏着那张粉红的崭新的百元大钞,面露难色。
奶奶企图说服我:“周秉贵做的栗子蛋糕,老香哩!”
“周记早就拆掉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撒谎。
“胡说!不可能。”她眯起眼睛,望向窗外,笃定地说,“小沫不乖了,学会骗人了,周记没搬走,还在呢!”
我有些吃惊地伸出手在奶奶眼前晃了晃,问:“奶奶,您能看到了?”
“我能闻到啊!你闻,猪油桂花的味道,栗子和奶油的味道,老香哩!”奶奶微闭着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我嗅了嗅,空气中除了老房子年久发霉的味道,别无他味。
我没有答应奶奶的要求,气急败坏:“我不去。明早我给您买小笼包好吧!早点睡吧!”然后我退出了她的房间,草草洗漱睡下了。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到大雾的冬天,漆水巷空无一人,周大象和我在漆水巷玩捉迷藏,我们都变成了童年的幼小模样,他很骚包地在前面跑着,喊道:“来追我啊来追我啊!”突然就撞入一团浓雾不见了。
我醒了,惊出一身冷汗。
其实我是被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侧耳听了一会儿。声音是从隔壁奶奶的屋里传来的,刺啦刺啦,像耗子咬木头,又像猫儿挠墙皮,听着头皮发麻。在这种声音里,又隐隐夹杂着一阵沉重的叹息,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令人悚然。
我推开了奶奶的门,就着从窗口漏下的几团白亮,看到奶奶正斜倚在红漆炕柜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进一个饼干匣子里,使劲抠啊抠,稀疏的白发随着手指抠挖的节奏,在晨光中一抖一颤。
这个饼干盒子我认得,雕花镂纹,古色古香,但如今红漆早已掉光。从我记事起它就藏在奶奶床头的炕柜里,每逢春节,亲戚们来拜年,奶奶会拿出那个盒子,神秘地招呼我们几个亲熟的孙辈,抖抖索索地从里面摸出水果糖、水晶饼,还有周记的各色糕点,给我们吃。
现在,那个盒子犹存着一股甜滋滋的奶香味,但早已没有存货了。自从前些年奶奶患了糖尿病,晚辈们就再不买这些甜食孝敬了。
现在,她终于从饼干盒的内壁上抠下一些碎屑,然后,小心翼翼地撮到手心,微微仰头,灌进了嘴里,然后心满意足地用她只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巴咀嚼起来。我在她那双失明已久的黄褐色眼睛里,发现一点点余烬里的火光,那点火光,忽然引出我内心一阵酸楚的牵痛,我上前夺下那只饼干盒,像哄婴孩一样哄她:“乖,马上吃早饭了,我们不吃这个,脏!”
奶奶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口齿也清晰起来:“小沫,帮奶奶到巷口周记买两块蛋糕,什么味道都行,乖!奶奶最疼你,这一百块钱,都给你。”
她又把昨晚的一百块钱递给我。
她企图说服我:“周秉贵做的蛋糕,老香哩!”
“我不去。”我挣脱了奶奶的手,草草地束了一下头发,说,“我去给您买早餐。”
我一路小跑出了废墟的漆水巷,买到了小笼包,经过周记的时候,他们的店门已经打开了,从里面飘出丝丝缕缕的甜香,让这废墟上的晨光,显得有那么一丝动人和温暖。那扇打开的店门,扑鼻的甜香,就像一个甜美的约定,一个深情的暗示,我鼻子一酸,快步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