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匣书初译稿 No.9 译者:赵登峰
我知道她必定会离去,挽留甚至拘禁几次无效之后,我甚至有些盼望她不如快些走了算了。免得这样无穷无尽地彼此折磨。但真的目送白见翔誓无反顾地离开,还是觉得煎熬。
我,堂堂三军之主,叶密立城的征服者,西域各部的天神,这时候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最后关头,我还是后悔了,不该放她离开,我想追回什么……可惜这次的追击只不过让我在她面前更惨淡可笑。最后,我还是放手了。
“走吧,走吧。别担心,我……只不过最后送你一程,日后,你一个人在中原,要,要……小心。”
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这番冠冕堂皇的告别言辞,甚至保持着淡淡笑容。
白见翔迷茫的眼中并没有光彩,可她还是对我温柔平静地笑,对这场生离死别,大概,她已经想过太多,所以也麻木了无所谓了。
她想了一会儿,摘下脸上的黄金面具递给我,柔声说:“留做纪念吧。”
叶密立当地风俗严谨,妇女出门都要戴面纱的,贵族女子则是用黄金或者白银做成的面具覆面。白见翔虽然是白国公主,也得入乡随俗。她这时候把黄金面具交给我,那是决意放弃叶密立女主人的身份,也不再遵循当地习俗了。
我心中有些刺痛,默然接过面具,却无法控制手抖。
盯着她微笑的苍白面孔,我心想:既然这样,我还是别失态的好,已经十分难堪,最后的时候还是留一点微薄的尊严吧。
于是,我按照新学来的西域风俗,若无其事地亲吻她的面颊,又给了她足够的水和食物,甚至派给她一队精锐骑兵,就这么微笑着分手了。
她双目失明,走得并不快,很久还可以在天际的尽头看到她纤细的身影在马上微微起伏着。于是目送她离去也变成了一场煎熬无比的酷刑。
我还看得到她,可我终将失去。这个人,心不在这里,她有她的理由,我注定留不下什么了。
走吧,走吧。
我自嘲地想着,可忽然惊骇地发现,白见翔已经消失在茫茫沙漠的远方,那身影太小太小,暮色越来越浓厚,我看不到她了。
原来,再漫长的离别也是离别。这可……真够好笑……
忽然心里憎恨,我恶狠狠把她的黄金面具扔到地上,厉光一过,黄金弯月刀出鞘,硬生生把面具劈为两半。
可那半截面具仍然对着我微笑,春风如面,眼神偏偏带着幽怨……我想,我其实恨她。
出神良久,我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茫然回头,看到方逸柳打着火把带队赶到。
他飞快下马,大声说:“老赵,呃,主公,你,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没事,我在这里为公主送行而已。”忽然触动心血,心头堵着一阵闷痛,说不出话。
方逸柳使劲摇了摇我,问:“真的没事?”
我咬着牙说:“真没事。”面目冰凉麻痹得厉害,头脑发晕,我吃力地抓紧了方逸柳的胳膊,慢吞吞说:“走。”
他有些担心地仔细再打量了我一下,我只好硬挺着对他笑笑。方逸柳总算放过我,说:“好吧,回去再说。”想想又补一句:“公主志在匡扶危局,那是劝不住的,主公,你别伤心。”
我摇摇头:“不伤心,你说得很是。”
他只好讪笑。我们沉默着并骑良久,方逸柳终于开口:“那事情,准备得差不多了。主公的意思,是不是可以……”
所谓那事情,自然是称帝之事。
方逸柳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主动上书恳请我进位。
我微带笑意,并没有回答,方逸柳何等聪明,自然会意,轻轻点头。
我抬头,凝视着前方蔷薇色的深沉天幕,沙漠寥廓空寂,漫天星月的光彩都毫无遮蔽地照我在身上,太璀璨也太苍茫。我想,我已经很清楚我的天命。
我们就这么一路挨回叶密立,我之前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活像都迸裂了,让我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到后面差不多是方逸柳架着我在走。我有些迷迷糊糊,所有的思绪都变得像水气一样轻淡,这种平静甚至让我觉得有点幸福。
后来方逸柳和我说,回到叶密立的时候我已经没知觉了。
送走白见翔后,我因为来回奔波扯动昔日战事留下的旧伤,引发高烧,然后伤口发炎,不得不卧床休养了一段时间。
军中没有使女,方逸柳只好托已经嫁给奇阿的芷宁帮忙照顾我,他自己也偶然过来看看。这不巧成了他后来笑话我的一个理由。按照方逸柳的说法,我病得昏昏沉沉,大概把身边人当作白见翔了,于是抱着他死也不肯放手,还说了不少胡话。我只听他绘声绘色学了两三句,赶紧喝令他闭嘴。
崇文公主大概是我一道足以致命的伤口,明知道早晚那一刀会砍下来,真的砍中之后,我倒好像一个沉疴痊愈的病人,慢慢挺了过来,到后面居然能若无其事了似的。
方逸柳很够朋友,他大概担心我是为白见翔出走之事伤心成病,经常没事就来探望我,略谈几句闲话,并详细禀告近日叶密立城的军情。
我从他口中知道,白见翔已经到达甘肃,她还请到了一个极高明的大夫,视力勉强恢复了几成。于是崇文公主雄心大振,认为天意也要帮她,在甘肃举起大旗召集兵马。也是她号召之力了得,居然也让她凑到了一万人马,于是祭天之后,挥师杀回中原。她的走向一路朝北,大概目标仍然是小固城。那是我们经略多年的地方,纵然走了这些日子,民心根底还在,带军杀回去不失为优选。
可这事情,我已经顾不上了,我更需要关心占领叶密立之后的下一步选择。
叶密立易守难攻,不愧为雄霸西域的名城。我要不是得到葛逻禄人的投靠,也不能轻易拿下此处。这是老天给我的根基,务必好生利用。我的西征之路,第一个绊脚石就是东喀喇刺国,东喀喇刺王易拉卡瓦历来和我不善,现在到了清算的时候。
下了决心之后,纵然在病榻之上,我也和方逸柳每天讨论如何进攻东喀喇刺国,反复商议推敲,最后决定借道伊犁河杀入。
慢慢地,我大致养好旧伤。到达叶密立的第二个初夏,我决定从叶密立城南下取道伊犁河流域。大军所到,东喀喇刺的茫茫雪山大漠和草原陷入沸腾般的厮杀。
战事虽然艰苦,我不敢丝毫后退。我太清楚了,比起东喀喇刺人来说,西喀喇刺王马木合更加骁勇善战几倍。不让易拉卡瓦低头,我怎么可能征服彪悍的马木合王?
经过几场突击战,我奇兵突出,忽然到达喀什城外,把东喀喇刺的王都团团围住。几乎于此同时,葛逻禄人的骑兵正在东喀喇刺国的东部草原大范围地跑动撕扯,他们甚至煽动了其他部族的叛乱,王国东部的局势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就这样,我派人向易拉卡瓦送去了劝降书,建议由我代替他治理东喀喇刺国,并且承诺,我会代他处置好葛逻禄人的大叛乱,确保王国恢复安宁,各个部族的人都能安身立命。
易拉卡瓦一怒斩杀了使者,但劝降书的内容还是传了出去。各种带着神秘色彩的童谣和神谕在王城的大街小巷流传。每一个曲调都对这个东喀喇刺王是一次打击。我猜测,他的信心就快崩溃了。
不出所料,八日后,喀什城的大门轰然而开。
易拉卡瓦一身白衣,手捧着象征东喀喇刺王权的钥匙,垂头迎接我的到来。我的视线穿过巨大的城门口,看到无数人跪在易拉卡瓦国王身后,等待我处置他们的命运。
我去国怀乡多年,终于,要为国人重建一个理想王朝。
一只脚终于踏上喀什的土地,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了白见翔。她,是不是已经回到小固城?还能抵挡东关人的强大战力吗?
摇摇头,我按下这一丝迷茫的情绪。
方逸柳的先导部队首先入城,确保易拉卡瓦已经清除武备之后,我缓缓举步,走向城门。大军无声无息跟在我身后。
那是世界征服之门,如今,它已经为我洞开!
易拉卡瓦跪在我面前,双手高高举起,捧着传国宝藏的钥匙,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绝望、阴郁和惶恐。
我对他微笑,稳稳接过钥匙。那是一把异常巨大的精铜器具,大约有半斤多重,上面刻着东喀纳刺人秘制的花纹,看上去倒像个奇特的法器。
易拉卡瓦交出法器的那个刹那,他的手在剧烈发抖。我看到他瞳孔中放射着接近火光的锐芒。
情况不对!
忽然想到什么,我牢牢握紧钥匙,下意识地微微跨前一步。也许是野兽面临危险的前兆,让我决定制住易拉卡瓦再说。
几乎与此同时,易拉卡瓦猛地一弓身,从筒靴里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冲着我的小腹刺来!
“噗!”血花冒出,因为我跨前时候身子一偏,这要命的一剑便捅到我左臂上,顿时刺穿了骨头。
我痛得闷哼一声,一咬牙,就着血淋淋的手臂一拳砸下,轰在易拉卡瓦的头顶上。就听咔嚓一声闷响,他身子一抽,晕死过去。我猛地拔出黄金弯月刀,刀气如虹,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金色。
东喀喇刺人发出绝望的惊呼,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愤怒,看来易拉卡瓦在子民中还有些声望。
我心中一动,劈向易拉卡瓦头顶的刀势一歪,狠狠砍在传国钥匙之上。
轰地一声金铁巨响,那钥匙不知什么材料做的,被削铁如泥的黄金弯月刀砍过,只是留下深深一道刀痕,居然没有断裂。倒是旁边的巨石被刀势带过,轰然一分为二。
这声势震骇了蠢蠢欲动的东喀喇刺人。
我顾不上血流如注的手臂,高举黄金弯月刀,镇定地大声下令:“大家别慌,继续进城!”
易拉卡瓦的大臣们牢牢看着我,犹如看着一个不死的怪物,神情害怕。大概他们没想到我受伤后还是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之前拼死对抗的勇气忽然土崩瓦解了。
我居然对他们镇定地笑了笑:“易拉卡瓦王已经跪伏在我脚下,我愿意既往不咎,也请诸位不要忘记你们开城迎接我的诚意。”
一个白衣壮汉忽然跳了起来,大骂:“赵默,你这个骗子、神棍,见鬼去——”他猛地一跃而起,冲着我跑来。
当然,他没有机会到达我面前,方逸柳一刀挥出,壮汉轰然倒地。
方逸柳出手向来有分寸,所以这人并没有死,只是被敲断腿骨,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慢慢走过去,用刀抬起他的脸,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迷惑了一会,大概求死的勇气被方逸柳这一刀消去了不少,很勉强的说:“崞勒。”
我维持着这个用刀抬起他面孔的姿势,认真的说:“那好,崞勒,你可以跟在我身边。你以后会看到,我赵默,到底是骗子神棍,还是带来天山各部繁荣乐业的喀纳刺之王。”
他茫然了一下,呸了一声。我笑问:“不敢?”崞勒怒气冲冲的说:“为何不敢?”于是我点点头:“好!”
转身,我环视左右:“诸位喀纳刺的王公大臣,还有谁想说话?都可以开口。我不会强迫你们和我联盟,给你们机会后悔。”
喀纳刺的诸臣恐惧地看着我手中寒光闪闪的黄金弯月刀,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有个老人模样的大臣慢慢跪行到我面前:“我是东喀喇刺的宰相苏德,此后愿意侍奉赵元帅为主人。”这老者慢慢低下头,亲吻了我的黄金弯月刀。
苏德明显是个有领袖力的人,他这么一表态,后面也人也犹犹豫豫跟随着表示效忠了。
我手臂痛得厉害,眼角突突地跳,但还是靠着一股气势挺立不倒,笑着接受众人的跪拜效忠。
“此后,我赵默就和东喀纳刺国诸位英雄亲如一家了。请相信,我会厚待诸位。凡是我的子民,不管是喀纳刺人、白国人、鞑靼人,还是其他,都将得我庇护。”
方逸柳锐利深沉的眼睛凝视我一会,久得让我感觉他似乎看穿了我很多思绪,可他什么也没说。
事后,我曾经问方逸柳,当时看了我半天到底在想什么。方逸柳说:“我在想,如果真的有人开口反对,王上是不是真的不会强迫联盟?”
我笑了:“你说呢?”
方逸柳淡淡一叹:“你向来言出必行,一定是真的不会强迫联盟。但是,事后王上大概会杀死所有不肯结盟的人。”
我看了他半天,打了两个哈哈,不再说什么。
东喀喇刺国就此正式迎我为王,入城仪式成了禅让大礼。我决定七日后登基,建立新的帝国。
一切都还算顺利,我正朝着预定的帝王之路一步步走下去。青托罗盖的祭天誓言,正在变成现实。
白铁绎遗失的荣耀和霸业,我要一点一点打回来,让追随我的白国子民得到安居乐业之地。
进入喀什噶尔的第一天,我软禁了易拉卡瓦,对苏德仍然作为高官留用。一路忠心追随我的床古儿、呼尔纳、奇阿等人均得重用。至于方逸柳,他是我至交,与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自然不可轻慢,于是以方逸柳为左军元帅,坚昆为右军元帅,以平衡各部势力。
等一切都安顿停当,已经是黄昏时分。我站在易拉卡瓦巍峨宫殿的最高处,仔细端详着这个夕阳下的城池。
天际的黑云被残阳渲染成了暗金色,喀什噶尔高高低低的屋檐、远远近近的城邦,乃至于一草一木,都带着灿烂辉煌的金边,这让它显得庄严恢弘,气象万千。不知何处吹来悠悠的长风,带着远方雪山的清冽气息,无数草木在风中摇动,荡碎流金颜色,簌簌的声音好像无数人在一起低声诵读着什么经文。
血色天幕下,这暗金色的伟大城邦忽然让我感到惊心动魄,某种庄严虔诚,而又苍茫千古的感受,奇特地压上心头。
这个繁荣富庶的千年之城,不知道多少英雄做过它的主人,可他们都已经化为虚空与云烟。如今,这个人是我,我将给喀什噶尔带来什么,留下什么?作为整个国家的最后希望,我要给我的族人带来什么,留下什么?
不世英雄的伟业,也许,我作为叛王白震岳之子,在有了自觉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暗自憧憬着。如今我就要达到目标,开疆西域,裂土立国。但我很少想过,在登上帝位后,到底要做什么。
立国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最终。为了这一切,我已经付出太多代价,所以不能容一点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