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原来金匣书札里面也提到景教徒摩杰了,我记得赵行简的论文也提到过这人。啊,对了,云南阿家村那里,不是说信奉摩杰教吗,难道也是这个摩杰?或者只是发音相近?”
翻阅着白翦翦凌乱的记录,赵登峰看到摩杰的名字,顿时微微一动。
白翦翦点点头:“是啊。看来他是个在小固城传教的景教僧侣,先被白见翔看中医术,然后推荐给赵默了。他好像后来一直跟着赵默,赵行简的论文甚至说,摩杰也参加了西丹与黑喀刺的大决战……赵默对白见翔推荐的人,还是很重用啊。”
“他对这位公主是格外不同。嗯,照你的翻译,赵默当时的确和白见翔成亲了?”赵登峰挠挠头,若有所思地说。
其实,金匣书越到后面越费解,基本没法翻译了,但两人的幻觉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不是翻译金匣书久了,搞得神经兮兮的。这份残册对于两人的意义似乎早就超出了学术研究的范畴,更像某种宿命的追寻。
到了现在,他已经很难说白翦翦的译文到底来自赵默的本意,还是自己两人的猜测甚至幻想。但是无可否认,译文中提到的事情,莫名地令他牵挂甚至惆怅。
白翦翦有些困扰地咬着一根发丝,心不在焉地说:“如果我看到拓片时侯的幻觉是真实发生过,他们的确是夫妻。不过……你也知道,白见翔的陵墓在河南大建村的白氏皇陵之中,而赵默却远在万里之外创立了西丹帝国,可见两人就算成亲,定不长久。”
就算成亲,定不长久……
赵登峰默默回味着这句话,向来粗枝大叶的人,居然也莫名地感到不是滋味。他自己也觉得古怪,连忙用力摇摇头。
赵行简本来也凑在一边跟着翻阅译文,忽然抬头说:“呃,大概是白见翔比较短命吧?反正看译文里面的说法,她也不像个健壮长命的人。所以,白见翔死后,再过些年,白国覆灭,赵默就带着白国余部万里出走,后来自立一国。你们说是不是?”
他自己觉得猜得很有道理,有些得意地看着白翦翦,等她认同。
白翦翦苦笑一下:“崇文公主的陵墓虽然也在白氏皇陵之中,但陵墓的制式却和白朝惯例不同。白陵体制和汉、唐诸陵同样,都是南向陵。周围建四方形陵垣,四面各设神门,其中东、西、北三面神门外各雕置守护石蹲狮一对。而崇文公主墓……你还记得么?”
赵登峰是个马大哈,哪里想得起这些细节。赵行简因为对白史感兴趣,倒是留心过一些相关报导,听白翦翦一说,顿时一怔,皱眉自语:“我记得新闻报道提过,崇文公主墓是白朝皇陵里面罕见的东西向皇陵,而且没有石人石兽等白朝陵墓惯用的雕刻,彩绘壁画又褪色脱落,看着完全不像白朝皇陵。要不是在附近发现了神道碑的残碑,根本没法确认这个墓主的身份。”
白翦翦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说她为何是东西向皇陵?而且墓中多彩绘而少石刻,那可是东关墓葬的典型特征。我真的疑心,这个崇文公主墓是东关人为白见翔修筑的。可见白见翔要么活到亡国之后,要么死于国破之际。”说到后来,声音慢慢低沉下去。
赵登峰听得心里发寒,隐约想到了最可怕的可能性。果然听白翦翦幽幽说:“可我真想不出,东关人为何为她修墓,也想不出,这时候赵默做什么去了……”
赵登峰没说话,心里却猜到了什么似的,忍不住闷闷吞了一下口水。
志费尼在《世界征服者史》里面,提到过穆斯林世界与西丹帝国君王第一次交战时间,那还在白国完全覆灭之前。如果白见翔死于国破之后,只能说明——赵默在危局中放弃了白氏王朝,独自万里出走。
忽然记起云南那些日日夜夜的幻觉和噩梦。梦中,他不断对一个形象模糊的纤柔女子说:“原谅我,原谅我!”
是因为这件事吗?
赵登峰心里堵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但什么都不能说,直直看着白翦翦。正好白翦翦也抬眼看他,两人目光一对,眼中都闪过惊疑和迷茫。
咬咬牙,赵登峰活像等待审判的囚徒似的慢慢说:“翦翦,你不是说有些幻觉么?你还看到了什么?”
白翦翦困扰地直摇头,苦笑起来:“没有了,再后面的事情,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果那真是我的前生,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所以多半想不起来了。”
这话说得赵登峰越发有点负罪似的怪异感觉,犹豫一阵,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翦翦,要不,我们去小固城看看吧。”
白翦翦一怔:“可我们的假期马上要到了。还不回去,我们会因为旷工被所里开除的!”
赵登峰烦躁地说:“我们接着再请事假好了。”
白翦翦又苦笑了,沉声说:“赵登峰,你别走火入魔,这只是一个学术研究,和我们本人没什么关系的。你这样怎么行?”
赵登峰眉峰紧皱:“如果不搞清楚,我心里不舒服,活像欠了你八百万似的,可怎么过日子?”
白翦翦听得继续苦笑,简直想一下子砸在这榆木脑袋上面:“拜托,你这个疯子。你是赵登峰不是赵默,我也不是白见翔,你欠我个大头啊。”
赵登峰咬着牙说:“总之我会去小固城。你实在不想去,我自己一个人走。如果所里不肯准假,我就辞职。”
白翦翦瞪了他半天,终于叹了口气:“算了,我舍命陪君子。”
赵登峰又惊又喜,失声说:“翦翦,翦翦。”
白翦翦一脸无奈,什么也不想说了,心想回家就另外找工作吧,考古所肯定呆不了啦。跟着赵登峰跑,还真是霉星当道,无可奈何。
赵行简在一边听到,吃了一惊,也觉得赵登峰这是走火入魔了,忍不住说:“小赵,你是不是昏头了?我就知道这拓片不对劲,我和老殷看了它也经常出现幻觉,你现在分明也不对头……”
殷颖在一边听到,冷笑一声:“既然这么祸害,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她对这拓片不满已经很久了,说做就做,当真去抓那桌上的拓片。赵登峰和白翦翦都是一惊,连忙阻拦,可殷颖的手已经碰到拓片。不等她抓起来,那早就腐朽得厉害的拓片一下子散碎飘飞。眨眼之间,已经碎成一桌的零散纸屑。
“啊?”几个人愕然看着这飞快腐朽的一幕,一时间都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白翦翦早知道这拓片朽坏得很快,可亲眼看到这来自千年前的痕迹一下子消退,还是心中百感交集。似乎,冥冥中某种神秘珍贵的东西随着时间倏忽褪色消失。
半响,她颤声低呼:“赵登峰,赵登峰……拓片没了。你,你也该正常了。”
赵登峰轻轻碰触着桌上的残余物:“也许,它已经传达到了该传达的信息,让我们来到这里,让你想起一些小固城的事情。任务完成,所以消失了。”
他古怪地怅然一笑,忽然抬起头:“这一切,不就是告诉我们,下一个该去的地方是小固城么?”
白翦翦看着他眼中隐约的狂热,暗自打了个寒战,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夹起一点碎片放入采样用的小塑料袋里。
房中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半天,赵行简咳嗽一声:“不过,小固城是古名,现在应该早就荒废了,你们到哪里找去?”
白翦翦这次倒是很快回答:“这个倒不难,我在云南的时侯没事,在白史专门查过关于小固城的记载。如果没猜错的话,它应该在极北之地,地理上很难到达,所以后来才能成为抵抗东关人的强力后方。中国古代的疆土,有一部分现在是蒙古国的地方了。之前我就记得有报道说:在蒙古国内,和中华古文明有关的遗迹,一般会分布在土拉河流域或者西面的鄂尔浑河流域,有十二古城都带着中土痕迹,其中又以土拉河附近为多。我打算先在土拉河流域顺着这十二古城一个个找下去。如果白见翔在小固城带过兵,在当地不会一点遗迹或者传说都没有留下。”
赵行简听了,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有可能。我之前也疑心,白朝时侯疆域辽阔,这小固城多半已经到了蒙古境内,只是没下苦功考证具体地址。现在蒙古那边对中原文明也没什么兴趣——对他们来说,这是外国文化了。所以白朝在蒙古的历史变迁,现在在史学研究上基本是个盲点。蒙古地广人稀,倒是有利于遗迹的保护。你们要是实地去看看,说不准会有什么收获。”
几个人一聊,倒是对赵登峰这次的荒唐决定有了点兴趣。赵行简更是自告奋勇,帮忙他们联系当地旅行社搞定去蒙古的签证和旅游手续。赵登峰和白翦翦则趁着这段空窗期,准备了一些长途旅行需要的用品。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跑去买了登山包、冲锋衣、冲锋裤之类的驴友装扮,收拾得很像两只专业暴走驴,花了不少钱。赵行简倒也仗义,看出两人囊中羞涩,居然主动提出,借了一点钱给赵登峰。
赵登峰十分感激,不过他向来嘴笨,也不大会说好话,翻来覆去说了半天,倒是赵行简看他实在没词,笑了起来:“都别客气了。如果真有什么前世今生,说不准我们以前是战友呢——否则我怎么也有强烈的幻觉。所以,帮你解决一点困难也应该嘛。”
本来是开玩笑的话,赵登峰却听得有些当真,皱眉说:“这也不无可能——比如方逸柳或者白铁绎——要是真的,你前生后世的转变可太大了!”他说着,自己倒是跟着笑了起来。只有白翦翦听得直皱眉,觉得这话简直像个冥冥中的咒语。
说也奇怪,拓片毁掉之后,赵行简和殷颖的幻觉似乎也消失了。到底怎么回事,众人可就说不上来。不过,越是这样古怪,赵登峰想去小固城的念头反倒越强烈。
这样等到第三天,两人的旅游手续全部弄妥,于是告别赵行简夫妻,再次上路。
因为缺钱,两人并没有乘飞机去蒙古,一路上火车汽车地不断折腾,有段路干脆就是骑马,总算到达了蒙古布尔干省首府布尔干市。于是两人在当地租了一个老式吉普车,靠着一份托旅行社关系帮忙弄到的1:50000蒙古国布尔干省地图和一个GPS卫星导航器,在土拉河流域沿途一路跋涉下去,寻找那传说里的中原十二古城。
结果令赵登峰有些失望。
沿途倒是看到了一些古城墙的遗址,有的在河谷、有的在荒原。有的则在山巅。可惜千辛万苦接近了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从残留物的制式来揣测,倒是发现了回鹘、室韦、匈奴等少数民族的痕迹,甚至还经过一次成吉思汗的古战场,可白国衣冠的影响却淡薄得难以寻觅。偶然路过类似中原风格的城池构造,规模又小得可怜,照着白翦翦的判断,这些可不像是曾经驻扎过四万兵马、威震漠北的小固城。
如此在漠北转来转去,漫无目的地折腾了整整半个月,赵白两人简直就要弹尽粮绝,再跑两天,只怕连买汽油的钱也没有了。赵登峰为了省钱,干脆连吃的都不大舍得,一看到当地老乡的蒙古包就跑去蹭吃蹭住。好在当地牧民豪爽热情,马奶酒和奶渣子还是有得招呼,临走还多半连吃带蹭抱走两大坨。这么多搞几天,赵登峰脸皮厚倒是没什么,白翦翦简直就是羞窘不堪。不过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这天晚上,又在老乡家里混了一顿饭,两人在蒙古包中安顿下来,白翦翦忍不住低声埋怨:“赵登峰,咱们真的要没钱了,还找不到小固城,我们就回去吧,否则小心买火车票的钱都不够——这一路上可真像足了叫花子,难道还要讨饭回去么——”
赵登峰倒是依旧大大咧咧,呵呵一笑:“不怕不怕,做人就是要无耻一点。”
白翦翦立刻瞪了他一眼:“我才不干,我又不是叫化婆!”
她恼怒的样子十分好看,眼睛亮晶晶的,衬着黯淡的灯光,好像隐隐约约有星星在眸子里流动。赵登峰看得有些出神,脱口说:“你要是叫化婆,我就做个叫化公好了。大不了我讨饭你吃?”
这话一说,他忽然觉得不对味,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开个玩笑搞得像求婚似的。可还是忍不住有种异样的甜蜜和紧张,眼巴巴看着白翦翦。
白翦翦脸上有些发烧,本想给他好看,略一迟疑,装作没听到,翻了个身,半蒙着被子,自己看书去了。一本《白史》早就被她翻得熟透,可还是不能解决眼下的问题。
赵登峰等了半天,见她装聋,只好干笑一声,自我解嘲地凑过来:“还看什么?《白史》你不是早就背得么?”
他凑得很近,白翦翦觉得耳朵麻痒痒的,忍不住一缩,干脆就坐了起来,轻咳一声:“我在看白史对小固城的地理描述。我们不能这么盲目找下去了,还是要结合地图和古籍描写的地形地貌一起推断。”
赵登峰皱皱眉:“白史那点记载,少得可怜。连我都能背了,没什么用啊……”
——两人在白史找到的仅有一点线索就是,“小固城又称故城,去上京三千余里,本古回鹘城,上选诸部族二万余骑充屯军,充以汉人、渤海配流之家,历四年而成,专捍御东关、室韦、羽厥等国。”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冲,在东关灭白国的几次重大战役中,理应有小固城兵马的作用。可令人疑惑的是,不止《白史》,就连在《东关史》中,也很少看到小固城的对应记载。
白翦翦点头说:“越是这样越奇怪。小固城和赵默的生平一样,简直就像被什么人刻意抹去了。不止小固城,就连关于崇文公主白见翔也很奇怪,《白史》里面,她不在后妃公主传之列,反倒单独有个《崇文本纪》。本纪啊!赵登峰,你还看到过进入本纪的公主么?那是给帝王做传记用的,连亲王和皇后都一律进不去。当年司马迁为项羽用了本纪,后世都颇有争议。而白见翔只是一个公主,她竟然有本纪,虽然里面只有简单的两段话,也是大不寻常了!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不是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