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峰困惑地摇摇头:“我也不明白……我好像穿着古装,在一个帐篷里面。嗯,就是蒙古包或者军营似的玩意,总之,我在里面看信,很多很多的信,有封信还带着长长的一截指甲,那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我看啊看啊,忽然好像想通了一件事,然后我一下子很伤心……是真的很要命的那种伤心……我没法形容……总之我又和那天昏倒前一样,忽然心头要命地绞痛,绞得我都要不能出气了!我想叫,就是喊不出声,很绝望……”
他说到后来,想起梦中悲苦欲绝的心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真是比地狱还可怕的梦境,他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白翦翦纳闷地说:“蔻丹指甲?是女人的信吗?”她想着那长长的血红蔻丹指甲,现在又是荒山野岭,不由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赵登峰已经缓了过来,低声说:“我不知道。不过,那指甲很漂亮,晶莹剔透,鲜红得血一样,大概是女人的。”
赵登峰这个梦,意思好像很奇怪?本该留在美人玉手上的指甲,却出现在帐篷中,似乎是什么凶险的暗示吧?白翦翦被他寒碜碜的描述搞得不动声色地哆嗦了一下。
过一会,她勉强笑了笑:“好了,只是做梦而已,没事的。咱们还是睡觉吧。”
赵登峰点点头,却不肯躺下,出神一会,低声说:“翦翦,今天那匹马掉下崖的时候,我看到你哭了。从小到大我没见你伤心过……翦翦,如果今天摔死的是我,你会这么难过吗?”
白翦翦一愣,说:“是啊,那马可真惨,不过我不是为了马哭的。我看到它就想,如果不是你拉一把,那么死在山下的就是我了。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可我从没这么接近死亡。”
赵登峰点点头:“原来如此。”他就是奇怪,白翦翦从小就刚强,不是会心软掉泪的人,死了马匹照说她不会哭的。为自己哭倒是差不多。
白翦翦脸一红,又是干笑一声。
赵登峰若有所思,闷闷地:“好了,睡觉吧。”默默钻入睡袋。
白翦翦仔细想着赵登峰奇怪的梦,忽然想起那时他开玩笑的话:“没准我是个西丹大将投胎……”
要是这样,赵登峰的怪梦说不定和西丹古国有点联系呢,那可有趣了。
噩梦的痕迹远去了,只有淡淡的星光还是原来的样子,或者也是一千年前的样子吧。
也许在一千年前,赵默经历过同样的星光,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思念他的故国,还是策划下一次战役?
不知道赵默是不是来过云南,否则怎么传下阿拉伯弯刀术,还有阿家村的小书碑。白翦翦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有点好奇赵默到底是怎样的人。
因为道路艰难,一行三人足足走了一个星期,才在傍晚时分到达阿家村,这是一个位于明永冰川冰斗附近的小村庄。因为隆冬腊月的缘故,显得有些萧索,家家关门闭户,整个村子寂静无声。
冰凌,枯树、土墙,矮屋,纠缠的古藤,积雪的小路……一切真实而虚幻。在梅里雪山壮丽的落日照映下,阿家村就像一个陈旧昏黄的投影,真身却还是存在于某个未知的古老时空。
白翦翦几乎被这种奇怪的安静震慑了,低声说:“难道村里没人?”
莽老板笑了笑:“天太冷,大伙都躲在家里御寒吧。”他忽然撮起嘴唇,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声音明亮尖锐高亢,在高空中久久盘旋不下,倒有点异族曲调的意思。
随着这声奇怪的呼哨,死气沉沉的村庄忽然有了轻微的响动,呀地一声,最靠近村口的一户人家缓缓打开了木门,一张黑红色的小脸蛋从门缝探出,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看到莽老板,那双眼睛一下子闪亮着笑意。
一个男孩子欢呼一声,冲了出来,呼哧一下,像小皮猴似的赖到了莽老板身上。莽老板“哎哟”一声,笑呵呵搂住了男孩。
几乎是随着这声欢呼,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男女老幼纷纷拥到村口和莽老板打招呼。他们的话带着某种奇怪的语调,赵登峰左右听不懂的,眼看莽老板大受欢迎,他只好一边傻笑发呆作陪,抽空问白翦翦:“你不是学过民族语嘛?这是什么话?”
白翦翦眼中闪闪发光,专心听着众人的交谈,好一会才回过神,脱口道:“奇了。”
“怎么?”赵登峰有点纳闷。
“有点像蒙古语,我勉强能听懂三四成,不过仔细听也不太对。总之,有很明显的宾语前置现象,这属于阿拉泰语系的蒙古或通古斯语种没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西丹流传的零星典籍来看,他们属于阿拉泰语系,虽然具体语种有待考证……而云南当地属于典型的汉-藏-缅语系的藏-缅分支,和他们的说话特征截然不同。”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忽然抓紧了赵登峰的手,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没错,看来这阿家村很可能和消失的西丹帝国有关!”
赵登峰楞了楞,顿时又惊又喜,难到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西丹帝国的一支后代?那金匣书就破解有望了!
这时候莽老板和那群村民聊得正好告一段落,一把拖过赵登峰,大声说:“来,给大家瞧瞧,这是我好朋友,小赵,这是他没过门的媳妇!”这次说的却是汉话,那些村民居然纷纷点头。
白翦翦啊了一声,有点窘,却又不好说什么,赵登峰赶紧分辨,结结巴巴了几句。见众人笑嘻嘻看着他,神情有点暧昧,他忽然一愣:“啊,你们都听得懂?你们不是说蒙古话吗?”
那个黑红脸蛋的男孩笑嘻嘻地说:“小赵好,小媳妇好!我叫阿尔金。”俨然人小鬼大的样子。见赵登峰愣住了,眨眨眼解释:“爸爸他们夏天下山卖货要和汉人交道,当然听得懂。加上学校也要教普通话——我们这里也读书上学的,我现在小学二年级,会写好几百个生字了!”口气很是得意。
赵登峰又楞一下,忽然有点不妙的感觉,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就听白翦翦问:“小朋友,你会这么多汉字,真聪明。那你会不会你们阿族自己的字?写给阿姨看看,好不好?”
阿尔金茫然摇摇头:“自己的字?我们……都是用汉字啊……”
赵登峰心一沉,忽然明白刚才不妙的感觉是什么,和白翦翦对看一眼,低声说:“土改分流……几百年前大概他们就不用自己的文字,失传了……”
他忽然有些感慨,历史上有多少王国和文明是这么默默消失在时间的长廊中呢?西丹,这个发源于中土、尘封在西亚的古老帝国,它的辉煌,怕是只有风沙最明白罢。
正在沮丧,莽老板大力拍了拍赵登峰的肩膀:“好了,有啥事过会再说。我和阿尔金家里特熟,咱们歇他家。”
赵登峰跟得急了,冷不防绊了一跤,正在狼狈,旅行袋里的骷髅头又骨碌碌飞了出来。
众村民看得都是愣住,顿时议论纷纷,连看赵登峰的表情也不一样了。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赵登峰冒汗了,忙说:“看、看清楚是骷髅啊,不是新鲜的。我们可没杀人——”
一个中年壮汉过来问:“你们怎么有这个东西?”
白翦翦觉得不对,连忙赔笑说:“这是我们捡到的。”
壮汉怀疑的说:“捡到?怎么可能?”
赵登峰忽然想起莽老板说的割头谷故事,心里一惊:难道这阿家村的先民就是割头谷的厉害土著?惨了,这不是掉进蛮窝了吗?
他想得狂冒汗,连忙也补充道:“对,在一个山谷里,我们的车掉崖,所以我们……”把之前的事情解释了一遍,不住观察那壮汉的表情。
莽老板见那壮汉还是板着脸,连忙解围说:“老阿尔金,这两位客人真是车祸掉崖,无意中摸到这东西的。你别这么凶,仔细吓到人——”说着刻意亲热地拍拍老阿尔金的胳膊,意图解围。
老阿尔金盯着赵登峰看了一会,呲牙一笑:“那你运气很好。能从割头谷回来的人,一定是摩杰天神祝福的人。”
看起来这老阿尔金号召力不错,像个村长之类的。他对村民们高声说了句什么,众人都呵呵笑起来,态度缓和了不少,一哄而散。
莽老板也松口气,笑着说:“行了,老阿尔金,咱们走吧。我都饿死了。”
赵登峰一看,居然还是要去这人家里,心里咯噔一下,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摸摸白翦翦的手,示意一切有我。白翦翦报以苦笑。
三人安顿下来,晚上几人围着火盆子喝酒闲聊,老阿尔金切了一盘腊肉陪客。火光融融中,一切光影都在抖动,赵登峰忽然有种回到远古的恍惚感。
他是个多事的,也不管莽老板大做眼色,忍不住又对那老阿尔金问起那骷髅的来历。
“阿尔金老哥,割头谷,呃,我没恶意啊,我只是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阿尔金见他急不可耐的样子,倒是苦笑起来,吸了口土烟,慢悠悠说:“其实也没什么,那是我们摩杰教敬神的地方。解放前,每年都会杀几个俘虏,斩首扔进去。”
赵登峰挠头说:“怎么会骷髅头上还镶嵌着铜钱?”
“这是个古礼。据说传了几千几万年了。”老阿尔金的声音在烟雾缭绕中有些幽渺,“老辈人说,我们不是本地人,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直到解放前我们还照着那地方传下来的样式铸造青钱。把青钱装在射石机里面,射杀俘虏,是传统的祭祀仪式。”
小阿尔金在一边歪着脑袋听着,忍不住插嘴:“阿爹,你不是说那是纪念一个祖宗吗?”
“祖宗?”白翦翦困惑地问。
老阿尔金被儿子一插嘴,只好解释:“哦,是我们本族一个传说。我们最早的祖先是被人杀死的,还斩首了……所以每年我们本人会在祖先的死难之日砍下仇人的头祭祀。”
赵登峰听得云里雾里,直觉这个传说不太靠谱。
祖先?那是说赵默吗?可赵默远在万里之外西丹,而且一生功业彪炳,怎么可能被人杀死?
可想着那个充满神秘血腥意味的金匣书,赵登峰又迷茫了。
他还是念念不忘阿族文字,磨着要老阿尔金带他们去看那个小书碑。老阿尔金被缠不过,只好指使儿子次日带路。还好拿糖一哄,小家伙就乖得很了。次日一早,小阿尔金就蹦蹦跳跳跑来带路了。
小书碑果然在村口,只是被枯藤长草掩盖,瞧不大出来了。阿尔金几下扯去覆盖的植物,露出黯淡斑驳的碑身,以及苍劲有力的隐约刻痕。
这时天还有些黑,朔风呼啸,彤云欲染,血红的朝阳让小书碑也染上一层暗红的颜色,碑上阴影若明若暗,就好像沾着一块一块的勇士战血,隔了千年的时空,突兀地出现。
白翦翦一看书碑,低叫一下,现出骇然之色!
她还来得及没说什么,赵登峰突然闷哼了一声:“金匣书,是金匣书的那个笔迹!”
一种激扬的血气忽然从他的肺腑里炸开,复杂得无法化解的某些情绪,利刀般刺透了他的灵魂。
是豪情?是悲伤?是杀气?还是千古以来的惆怅?
他觉得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惊心动魄的程度,只能吃力地按紧了胸口。耳边似乎听到隐隐约约的战鼓声和某种宏大而奇怪的声音。
轰隆隆——轰隆隆——那是千军万马在呼啸奔腾……
眼前似有闪电般的白光在迅疾暴烈地飞旋,带着霹雳般的风声,所到处炸开一蓬蓬艳丽的弧形。他猛然看清,那不是闪电,那是刀,弯刀,染血的阿拉伯弯刀!
恍惚中,天地昏暗,大雨滂沱,无数银白刺目的弯刀伴着骑兵沉重急促的马蹄声呼啸而来,那却是最锐不可当的一把,荡过滚滚人头,冲破涔涔染血的黄沙,直劈向自己。
赵登峰猛然一声大吼:“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