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彬
不知何时,我开始对电影和古典音乐充满兴趣。我曾特地买来一套廉价的音响和观影设备,每当看书累了的时候,经常会躺在沙发里,聆听巴赫、肖邦;或者观看阿巴斯、法斯宾德等小众影片以自娱。作为一个热爱写作的人,干这些事情近于奢侈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把一部影片中关于死亡的桥段写入了小说中,我才渐渐明白,在你所有的聆听、观看或是偶然的一瞥中,这种影音介质已经影响了你的精神世界——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们写下的每一行字,都隔着时空,对精神上共有的故乡发出遥远的呼应——带着光影之外的深影。
我已记不清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但想来应该是露天放映的,有种默片般的黑白影调,还有来回走动的人群。其实,若要细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看过的影片大致可以分为影院电影和露天电影。作为一个孩子,在那个年代,我几乎没有单独去影院观影的经历。一则你几乎找不到而今专为孩子播映的“儿童影片”,即便有,你那为生计发愁的父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陪你看一场电影——那该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因此,影院电影可以说只局限于学校的集体包场,某个仲春的下午,我们在老师带领下,排着整齐划一的队伍(口袋里揣着几颗糖果或是一小包瓜子),向乡镇那座唯一的电影院进发。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和风、艳阳,乡间小路的两旁,油菜花绚然绽放。我们掩藏起内心小小的兴奋,为这难得的半日清闲。现在想来,似乎具有某种仪式感,就像去教堂完成一次祷告,一如泰戈尔美丽的诗句,“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香”。
电影院坐落于镇上唯一的主干道最后端,前面有一座小桥,淙淙流水穿桥而过,两岸花叶扶疏,颇具风雅的趣致。然而,与其说那是影院,不如说那更像是一个会堂,银幕的上端,时常悬挂着未及撤去的大红会标,使得观众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参会者。我们在这里看过《地道战》《小兵张嘎》《焦裕禄》等影片。一整个下午,就在老胶片发出的毕剥声中流逝,多么美妙的流逝,你一点也不觉得那是虚度。
不得不说,从前的观影经历,其实已经转化为一种集体记忆,黑白影像、抗战、游击、英雄,点缀了一个娱乐贫乏的时代。相对于影院电影而言,露天电影稍微具有一点私人性质。在我成长的江边小镇,若是在傍晚时分,在打谷场或者麦地的中央见到树立起的露天银幕,你在欣喜于可以免费观看一场电影的同时,也会在内心知道,在这个村庄的某个角落,有个人离世了。这个人可以是你的邻居,也可能是村中的任何一个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此地民间流行的做法便是,在逝者下葬若干天之后,放映一场露天电影,以此作为纪念,显得隆而重之,或可称作逝者最后的贡献——正是因为他的死亡,使得其他人拥有了一次难得的娱乐体验,似乎颇具“悲欣交集”的意味。我记得黄昏时候的暖风里夹杂着越剧或者黄梅戏的曲调,那是电影放映前的最为直观的预告。随着夜幕的降临,四邻八乡的人们各自携带着凳子,来到那个观影地点(有时候会非常远)。昏暗的灯光下,四野茫茫一片。伴随着影片的放映,人们也逐渐放下一天的疲累,慢慢沉浸于一种充满轻松和愉悦的氛围之中,他们渐渐忘却了那个逝者曾经的存在。
时隔多年,每当回想起坐在父亲膝上,打着瞌睡看露天电影的经历,总觉得那是一种无比珍贵的记忆。无边的黑暗里,唯有银幕上闪耀着一团白光,整个村庄似乎都沉入了睡眠,只有电影中的主人公和一部分观众还醒着。其实,睡眠正在向很多人发动侵袭,由于白昼的劳作,此刻,一阵阵的困乏正蚕食着仅有的清醒。他们必须保持一种热情,一种类似于饥民对食物的热情,才能坚持到最后。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经受不住睡意的骚扰,电影成了一种催眠的工具,他们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有时候会下雨,惊醒沉睡中的人们,他们恍似重生,不知身在何处,继而手忙脚乱地寻找雨具,结果发现起初根本没有料想到夜雨的来临。他们不得不仔细考量雨量的大小、剧情是否足够精彩、观影时间的长短等,如果雨不大,而且忽然发现剧情异常精彩,那么夜雨的突然降临,就当作一种清醒剂,可以瞬间击退困乏。如果是在仲夏,夜雨则会像鞭子一样,抽打那些妄图知晓影片结局的人们。在一片抱怨声中,他们叹息着、懊恼着,提起凳子,匆匆离去。我和父亲,往往是最后走的那两个人,因为几乎无一例外,父亲会在之前准备好雨衣。我们在越来越大的雨水和电闪雷鸣声中,像两个哨兵一样,坚守着阵地,直到放映员无奈地宣布结束。
与现在不同,彼时的观影过程,总显得仓促而短暂。然而,那些黑白影像,会在你的脑海里忽明忽暗地回味很久,显得贫乏而饱满。那时候“娱乐”的含义,仿佛是被过滤过的,就像是落日的余晖,是一种精神的抚慰。光影的变幻,某种程度上契合了年少无知的我们对历史、现实、远方、诗意之间的想象,就像一部影片的背景音乐,与影片的内容完美融合,成为一个整体。
细想起来,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后期,那种乡村光与影、晴与阴,乃至于生与死、爱与恨,竟与日后我的观影体验惊人的一致。比方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鱼之味》《东京物语》,看似坐在榻榻米上饮米酒,静美的画面中,流淌着淡淡的生活之趣,然而,那种代际之间永恒的隔膜,暗藏于含辛茹苦的人生与老来晓风残月的对比之中,其心路历程之百转千回,有种生死两茫茫的意味。那些明晦交织的光影,杂沓的脚步声,桌边静静的对白,如冬日的汤豆腐,余味无穷。在我看来,今村昌平后来大获成功的《楢山节考》只是对小津关于生命的看法的延伸(小津步伐停下的地方,正是今村的起点),因为扩充了其中的张力,所以也显得更为残忍。在平静而永恒的死亡中,楢山成为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个山村。当我在某个雨夜,守着电脑,看完这部电影时,忽然想起那些行走在故乡土路上的老人们,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都化作了青烟,而他们的子孙们,早已在茫茫的夜色中,沉入了对城市向往的梦境。
他们后来在城市找到了更为新颖刺激的娱乐方式,而在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露天电影联结着整个村庄的悲喜。彼时,乡村就像一个被放大了很多倍的家庭。每户发生的喜事与丧事都好像是整个村庄的事,因而喜怒哀乐仿佛也同时被放大了,成为个人生命中若干个节点,虽然有些事似乎与你毫不相干。就像在晚学回家的路上,当你听到远处传来僧人们的诵经声,你会忽然感到一阵惊惧,虽然于那个逝者而言,我们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然而,在一个少年的眼里,每当看到老人的离去,那种物伤其类的感觉,似乎尤为强烈。虽然人鬼殊途,但是同在故乡就不是异客,更何况是一个成长中的心灵,要面对日益熟悉的死亡。其实,一个家庭的愁苦、享乐、收获、割舍,同时也是另一个家庭的镜子,尤其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巨大的社会变化到来之前,每个乡村家庭的空白与圆满,都是相对乃至“相辅相成”的。张家之长与李家之短,拼凑起了一个完整的乡村。
这种群集的“热闹”,有时候也令人感到迷惘而孤独。比方说在面对死亡这件事情上,孩童与成人之间存在着某种乖悖之处。也许是因为惧怕,我至今记得那种内心的不安感。一个邻人的离世,就像自己的生命死去了一部分。在接连许多个夜里,与其说在感慨生命的无常,不如说在自伤自悼,同时,还夹杂着对鬼神的某种敬畏。你蜷缩在床上,噤若寒蝉,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的复杂心事。而在白天,你会在路过那个举办丧事的邻人家门口时加快脚步,匆匆而过,就像路过一个恐怖的命案现场。成年人则会在晚间前去探望,他们仿佛把这种事情当作一种白昼辛劳之后的放松,围在棺椁的周围吃饭、饮酒、嬉闹,直至深夜。作为主人,他们必须陪着宴乐,那种哀愁之感,还没等到出殡,便渐渐淡漠了,一如陶潜所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是这“余悲”也不长久,入土即止了。
其中最让你感到印象深刻的不仅关于死亡本身,还有死亡的仪式。这种仪式,使得死亡不再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是颇费周章的一系列事情。比如,逝者头前供一碗生米饭,叫作“倒头饭”,头前足下各点一盏油灯,叫“长明灯”。再者如放焰口,也就是请和尚超度亡灵,叫作“引路焰口”,亦有请道士做法事,驱邪捉怪。记得从前读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琐记》,叙及江南水师学堂的乌烟瘴气时,称该校每年七月十五日,总要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云云。从前姑父去世的时候,某日晚间放焰口,心里颇为期待,等到白墙上贴满花绿的符咒,和尚身披红黄相间的袈裟,在烛火的映照下,映出一张同样红黄相间的脸,却感到异常怖人心目了。关于“长明灯”,鲁迅曾以此为题做成小说。撇去其中的反封建因素,我发现鲁迅写得最传神的地方皆是对“死亡”的描述,其中有种长者对晚辈细说从前的泰然,“生逢乱世,饱经人世忧患,所见多矣,无缘于生,亦无怖于死”。其实江南与苏北,虽地域不同,然其关于死之仪式,却是较为类似,正是“心理攸同”而“道术未裂”。
露天电影作为死亡仪式的一部分,也许是本地人的发明。这种仪式令娱乐活动极度匮乏的乡人内心,充满一种乖张的期待感。而作为逝者的家人,把这种仪式当作一种荣光的同时,也默默松一口气,因为在这场露天电影放映之后,死亡的仪式差不多告一段落——这也意味着“死”真的就要结束了。
我永生不能忘怀的是因为祖母的死,我们也曾面对这样的仪式。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田野刚刚收割完毕,日色淡薄的黄昏,瓦蓝的苍穹下,飘荡着缕缕青烟,令人心生惆怅。高大的银幕矗立在一片空旷的野地中,我记得祖母生前常去那里割草。影片在晚饭之后放映,在此之前,一连播放了几遍《珍珠塔》,那是祖母生前最爱的剧目,在她眼里,我这个羸弱的最小的孙子身上,也是有些方卿气质的——她也期望自己的儿孙能够高中状元,荣归故里。可是,不管是否实现,她都没能等到这一天的到来。
夜幕降临,星垂平野。月亮在几缕乌云中穿行,时隐时现。银幕下已经陆续坐满了人群。祖母在村庄里辈分极高,差不多整个村庄的人都来参与这最后的告别仪式。我已记不清那晚影片的具体内容,仿佛是一个颇为惊悚的剧情,有戴着面具的特务还有毒蛇等等,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作恶之人最终自食其果。这种简单的因果轮回关系,与乡民朴素的审美意识相暗合,你仿佛在人群中听到轻微的叹息声,有种一扫心中尘埃的快意。在更早的年代,几乎所有人都曾信奉轮回,就像世代相衍、生生不息。
一幕既终,夜已深沉。紧接着,另一部影片开始放映,夜静极了,唯有放映机的沙沙声和影片中的人声,告诉我们夜还醒着。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这个闭塞而空茫的乡野,蕴含了无比阔大的永恒。我们在影片中回到了自己柔软的内心,虽然明天还有困顿与劳苦,但是在这种偶然的抚慰中,我们已生活了几千年。想必那晚的影片是极精彩的,我们都瞪大双眼,屏住呼吸。然而,未及放映一半,天空开始下雨。漆黑天幕下的雨丝,在光影之间,化作闪亮的花针,簌簌洒落头顶。就这样,一场秋雨在夜半时分悄然降临,它丝毫不为这样的仪式所动,兀自越下越大,并且伴随着远处不时传来的电闪雷鸣。大雨淋湿了乡民的头发与眼睛,他们渐渐分不清银幕上的人影,即便有所不舍,也只好在大雨中狼狈而去。
夜雨如注。无边的黑夜,显得浩瀚而苍茫,有那么一刻,全世界仿佛都浓缩于银幕的方寸之间。而泣诉的雨声、清脆的雷声、耀目的闪电,犹如天地间演绎的鸿篇巨制,它们似乎要吞没那渺小的乡村电影。
只有两个人,还坐在瓢泼的大雨之中。我的父亲和我——祖母的儿子与孙子,穿着雨衣,一言不发地盯看着银幕,其实剧情早已不重要,我们就像是非要完成这个仪式,就像是对祖母死的不舍,就像电影和雨水永无尽头。那一晚,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生死的意义。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