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映红把沈野妹扶到床上。躺下片刻后,她就悄无声息。关灯的时候,奉映红还看了她一眼:她神情恬然,就像操劳了整天,终于得以可以睡上一个甜美的觉。奉映红离去后,回达生又在火塘边独坐了个把小时,才洗脚上床。他的听力可以跟狼媲美,摸黑进了里屋后,就觉察到有什么不对。立在黑暗中悟了一悟,他就明白哪里不对了:居然听不到沈野妹的呼吸声。开灯一看,沈野妹已经去了。回达生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并没有立刻去喊人,而是躺在沈野妹身边,睁着眼睛捱到了天明。后来两个女儿问他为何这么做,他说,你娘那时还没有走,魂还在屋里,我要再陪一下她。
沈野妹人缘极好,上山的时候,连附近寨子里都有不少老姐妹都赶来相送。葬礼过后,两个女儿怕老人孤单,商议好了每年两家轮流接他过来住半年。回达生挥挥手就否决了,你们两个屋里都太热闹了。我清净惯了,一个人住还自在些。
爸爸欸,你一个人难得搞饭咧!
我现在还动得,等动不得再讲。
回达生很少说话,但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个女儿从小就顺从惯了的,不懂得如何抗令。旁边的亲戚朋友也晓得他的脾性,略略劝了几句后,见他主意已定,也就住了口。
没有了沈野妹,回达生白天就更少落屋了。程全自从参加了沈野妹的葬礼后,便陷进了县里的招商引资工作,跟着县领导四处考察、洽谈。后来的半年里虽然也上过几次瑶山,但都是来去匆匆,连回达生的面都没见过。只是听奉映红讲,回达生经常在沈野妹的坟前孤坐,有时还对着墓中人唱歌,曲调凄凉,让人一听就忍不住要滚下眼泪来。好在他是大白天唱,也不至于吓着别人。等到旅游这条线的招商引资有了眉目,程全打算再展身手把大瑶山完全炒热时,回达生就住到树上去了。想到这位老人一生行事总是出人意表,程全忍不住微笑起来。再看看窗外,离青岩寨已经不远了。
站在寨口迎接的是沈衡和奉映红——奉老书记年初已经退了。回村长接任书记,沈衡由村秘书改任村长,奉映红的二哥接任村秘书,沈衡原来兼任的花瑶展览馆馆长一职便由奉映红挑了起来——程全下了车,看到沈衡穿着身灰扑扑的西装,半勾着头,松松垮垮地站着,在身材笔挺的奉映红那身民族服装的反衬下,愈显灰头土脑,一时间真想大笑。但脸部肌肉到底还是控制住了,演化成得体的微笑。
沈衡跟他边握手边说,快吃午饭了。干脆吃了饭再去看他。
也要得。你们先把详细情况讲一下。
红妹子最清楚,红妹子讲。
奉映红踌躇了片刻,才开口道来:在青岩寨后面,大概两里路的样子,有片杂树林,有楠竹、楮树、青冈树,还有栲树。大约三个月前,寨里有个经常上山采药的汉子,几次看见师傅和观生叔兄弟俩清早背着木工家伙往那边去,要到太阳坐到山背上才下来。但师傅要他不要声张,他也就老老实实替师傅瞒着。直到看见我四处找师傅不着急得乱转,他才偷偷告诉我。我就起了个大早,悄悄跟着去。师傅是个狼耳朵,我跟得稍微近一点,他就发现了,要我回去。我跟他撒娇,不肯走。他脸一板,说要是我不听话就不认我做徒弟了。对我,他从来没讲过这么重的话。当时我一听就吓住了,同时还觉得很委屈。师傅见状,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他在做件事情,做成后再喊我来看。在这之前,要我替他保密。然后就让我走了。
程全说,结果你也老老实实替他保密,连我也瞒过了。
我要泄密,依他的脾气,说不定就真的不认我这个徒弟了。
后来呢?
今天清早,我站在坡上练歌。他扛着个大蛇皮包从寨子里行上来。他那样子,好象晓得会碰到我一样,见了面就要我帮他扛包。那个包看起来大,其实没好重,摸起来松松软软。我问他里面装了些什么,他也不做声,只往前面飘。我发现他年纪越大,行起路来反而越快。我有时还要碎跑碎跑,才跟得上。进了杂树林,他在一棵青冈树前停了下来,要我把包放下。我问他运个大包到这里做什么?他笑而不语,背着手,把头仰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往上一看,我顿时骇得站不稳脚——那十几米高的树上竟然凭空生出座木房子。等我吃完了惊,师傅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以后就住这里了。我问那你吃什么?师傅说,我又不是三岁伢伢,还要你操心这些事?你只管把山歌唱好,以后再选几个好传人,也不枉我教了你这么多年。我一听这话,眼泪就来了,说,师傅你讲这话,就是再也不肯教我了。他讲,所有的调子都告诉你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修炼了。然后就要我回去。我要替他把包运上去。他笑着说,你怎么运?我围着青冈树转了一圈,就犯了愁:那树一丈以下没有枝桠,就是个光筒筒,又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才抱得拢。就算空手爬,也难得爬上去。我只好说,师傅你怎么上去呢?他说,我有我的办法。我说,那我要看着你上去才落心。他说不能看的,然后又再次要我回去。我见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只好行开。等我转过身,他又抛出一句,以后你们搞什么活动,莫再来找我。回到寨子我碰到沈衡哥,就告诉了他。他起初还以为我讲胡话,直到我赌咒他才信了。他也不晓得怎么处理,要喊你来。我讲你工作忙,这事可以先跟大哥和回书记他们商量。他讲要是不告诉你你会发火的。我悟了下,觉得也对。
这还要悟么?你第一时间就该告诉我。
奉映红把嘴微微一撇,目光也移到一边去了。沈衡说,红妹子是怕累倒你。
程全冲着奉映红笑了一下,又拉了拉她的手,奉映红的脸才重新绽放开来。
吃过中饭后,程全本想留下小杜让他自个在寨里闲逛。但小杜跳着要去看那栋树上的房子,程全也不好阻拦。一行人往后山走去。秋色已将许多树的叶子染得微黄或浅红,也将不同的颜色涂抹在各种野果上——南酸枣个头虽小,但穿着大红袍,在枝叶间闪烁得抢眼;野柿子像微型红灯笼,鲜亮得让人疑心在黑夜中也能看见;板栗像皮肤黑黑的山里孩子喝醉了酒,满脸酡红;小猕猴桃衣裳褐黄,显得格外低调。小杜仰头盯着种筷子粗细、灰不溜秋、七弯八拐的野果,问,这是什么?
沈衡说,没见过吧,这叫鸡爪果。
能吃么?
沈衡不做声,脱下外衣,递给小杜。他爬树的姿态很像这鸡爪果,身体各个部位扭出不同的角度,不中看,但是中用,稳稳当当地上了树。从树上他给每人都抛下一串鸡爪果。小杜接在手里,却不敢送进口,看看程全,又看看奉映红。见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犹疑片刻后,才英勇地咬下一小截。
下了树后,沈衡一边从他手中接过外衣,一边问,味道怎么样?
清甜,好吃得很。
你来得恰好,前天才打过霜。要是没打霜就吃,味道还有点涩。
你不吃?
我吃得多了。从小到大,这山里的果子不晓得吃了好多,可以开个果品公司了。
在山里长大还是蛮味。
那是,像你在城里长大,就掉了蛮多野口味。但你们可以在商店里买零食吃,我们小时候就吃不到。
程全说,商店里的零食基本是做出来的,加了好多化学原料,哪当得这些天然食品。
讲是这样讲。我们小时候,要是能吃到颗纸包糖,那高兴得简直要发癫。
奉映红说,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从城里称了半斤大白兔奶糖带上来。家里四个小孩子,每天每人发一颗。我带出去现世,寨里那些小伢子小妹子围着看我吃,眼睛都是红的。
沈衡说,我就是里面的一个。说完嘿嘿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说笑笑间,不觉间便到了杂树林前。四人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仿佛林子里住着位神仙,他们正准备前去朝拜。
程全深吸了一口气,对奉映红说,走吧,你带路。
师傅会不会怪我带你们来呢?
别想这么多了。既然来了,肯定要见他一面。程全说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把她拍动了。
这片杂树林并不拥挤,地上、树干、树梢,到处都泼着阳光,显得疏朗开阔。林子里没有明显的小径,因此也到处都是路。左前方百米处,流溢着一片翠绿。奉映红就对着那片翠绿走去。这翠绿着的乃是一片楠竹。进了竹林,奉映红的脚步就变轻变慢,头却是昂着的。程全也抬头望向竹林上方——在竹林边缘,隐约悬浮着一座原色木房子。他不自觉地就敛气屏声,似乎那上面停着的是只巨鸟,只要他呼吸声一重,就会把它惊飞。
挨近竹林边缘,程全发现地上散落着许多木板、木棍和一段一段的麻绳。出了竹林,一棵青冈树昂然闯进眼帘。主干的巨伟自不待言,就连一些枝桠也是粗如水桶。房子就固定在四条主要枝桠上,离地约有十米左右。这四条枝桠都包裹着海绵之类的东西,应是回达生怕伤了树。房子是用杉木所造,长宽都不超过四米,高约三米左右。非但有门有窗,门外还有道走廊,廊前居然还修了护栏。程全绕树转了两圈,联想到竹林里的那些木板和麻绳,就悟通回达生哥俩利用竹林修了道梯子,等到房子建好后,又把梯子给拆了。但拆了后回达生是怎样自如上下呢?莫非山里人爬树还另有绝招不成?程全看了看沈衡——他正仰望这栋前所未见的空中楼阁,满脸惶惑。
这树你爬得上么?
沈衡再次脱了上衣,运了运气,手脚钳住树干的一部分,艰难地往上移动了半米,就掉了下来。他叹了口气,太粗了,不好用力。
看样子,只有猴子、松鼠才爬得上。
果子狸也可以。
豹子呢?
我没见过。但听老辈人讲,金钱豹爬树蛮厉害。
奉映红蹙起双眉说,那师傅住在树上也不保险啊。
沈衡还没答话,从顶上摔下一句,你们在啰嗦什么?他忙抬头,便看到回达生出现在木屋走廊上,身形瘦小得好象随时能飘起来。
达生叔,我们来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我就是图个清净,你们就莫来打搅我了。
师傅,我们担心你。
我住在上面稳妥得很。哪只野东西敢上来,我一棍子就把它敲下去。
回伯伯,县里又要在大瑶山搞活动了,要请你下来撑场面。
我这把老骨头,还撑什么场面?喊红妹子去就行了。那顶什么传承人的帽子,以后也给她戴好了。
你是歌王,不出面怎么行?
什么歌王不歌王,这都是虚名。我现在就图活个实在。小程啊,你的心是好的,但你搞的什么旅游开发,招来这么多车子,一路放屁,把寨子里的空气都熏得变味了。
大瑶山离城里太远了,游客要是走路上来,只怕半路上就倒了。
那些城里人,随便往溪里丢东西。你告诉他们,再乱丢,惹火了山神,那是要遭报应的。
我们会制定规矩,再不听劝,每丢一次,罚款五十元。
你莫提钱。我看啊,都是这个钱字害的。以前寨里人没有什么钱,但过得自在。现在为了多收两个钱,搞得人心都变了。
心颤了一下,程全无言以对。
师傅,你一个人住在上面,人家好担心你的。
我过得自在得很,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你吃什么?
这山是个宝库,什么都有,还愁没有吃的?
那你在上面怎么煮饭?
自从你师娘走后,我就没动过烟火了。
那怎么行呢?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不动烟火,还不都活得好好的?
那不一样,人还是要吃熟食的。
都一样。是人自己把自己活娇贵了,结果搞出很多病来。
那冬天呢?冬天山里没什么吃的,上面又冷,你怎么捱得过?
哈哈,我住这上面,能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喝几口水也能过。要不是得陪你师娘过日子,我早就搬到山上来修炼了。
师傅,你真的想变神仙了?
神仙就是人变的。我告诉你,大瑶山有只狐狸,修炼了几十年了,就是为了修成人形。修成人形才能变神仙。你们是因缘好,才能做人。可惜做了人后,都不求上进了,下辈子最多还能当人。要是造了孽,那就只有变猪变牛。
小杜忍不住笑出声来。奉映红横了他一眼,他吓得忙收敛起不恭的神色。
你们怎么还带了个生人来?以后不要带生人来了。你们最好也莫来。让我一个人好好修炼。
回伯伯,打雷的时候你要注意啊。
我要是连避雷的本事都没有,还讲什么修炼?说完,他就返身进屋去了。
奉映红仰头连喊了几声师傅,树上却是一片寂然。她眼睛慢慢就红了。
程全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走吧。
下山的路上,奉映红拾起根断落的树枝,不时对着两边的灌木和茅草东抽西打。
程全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他肯定学会了辟谷。
奉映红斜睨着他,什么叫辟谷?
辟谷就是长时期不吃东西,靠着练气功维持生命。能把身体的有害物质都排出去,最后变得身轻如燕。
寨子里的巴梅们也会气功,但他们还是吃东西的呀。
他练的肯定不是巴梅那一套,极有可能是那个道士传给他的。
小杜问,什么是巴梅?
奉映红和程全都没搭他的话。沈衡说,巴梅就是我们瑶寨的巫师,你们汉族人叫师公。
师公也是道士啊。
那我就不清楚了。
程全说,道士也分很多派。有金丹派,有符箓派。金丹派又分外丹派和内丹派。外丹派就是像太上老君在炉子里练丹那种,现在几乎没有了。内丹派就是练气功。符箓派主要是画符念咒,有的也练气功,但这方面比不上内丹派。师公应该是属于符箓派。
程局长就是学问大,难怪这么年轻就当了领导。
有空多读书,学问自然就大了。
我捧着起本书就像捧起块石头,怎么也看不进。
这就是为什么你叔叔当了局长,而你只能开车。
程局长,你莫这样讲喽。
你想要我莫这样讲,就要学会读书。
要得,要得,我听你的,回去就买书看。
程全微微一笑。
沈衡问,这辟谷是不是真的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