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经停香港飞到西贡,已是薄暮时分。顺便提一下,我不喜欢以胡志明市来称呼这座城市,这称呼如同一个贴歪了的标签,让人别扭。我心目中的西贡,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笔下《情人》里的西贡,是弥漫着浪漫、伤感和暧昧气息的西贡。这种气息,只属于西贡,属于堤岸。其实多数越南人,尤其是越南南方人也习惯称西贡。
在机场迎接我的,是大学时代做了我四年上铺的老同学袁大头,还有他的两个狐朋狗友。大头本名袁杰勇,因为头颅大,相貌颇似民国银元上的袁世凯,同学们就给他取了绰号“袁大头”,简称“大头”。记得刚被这样叫时,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皮,憨憨地说:“头大福大,吉人有吉相,我认了。”但在四年大学生活,这个自称有吉相的吉人,连寝室室长这样的芝麻官都没挨着过。如今,按他的说法是:兜里也有几块银元响丁当了。家伙,说话也越来越有大头味了!
一见面,我就挨了大头一拳,令我肩头肌酸疼了好一会儿。接着就大呼小叫着和我拥抱。搞出这么大响动,好像是老友久别重逢似的,其实半月前还刚刚在杭州碰过面。正是这次碰面,我被他拉下水,今天才会来到西贡与他同流合污。同来接机的还有他的两个狐朋狗友。显胖的那位是福建石狮人黄善德,绰号“黄鳝”,在这里经营着一家瓷砖厂,越南城乡几乎家家户户都铺瓷砖,脱鞋进室,干干净净,所以生意不错。显瘦的那位是浙江温州人赵水贵,绰号“水鬼”,在这里做机电生意,开始主要倒腾摩托车。中国摩托车在这里曾一度风光,但现在已成了质次价低的代名词,甚至还有人还认为骑中国摩托会影响到身体健康,所以市场大部被日韩摩托所占。现在“水鬼”把目光转向农村市场,兼营柴油机、水泵等农机具什么的。两人都是典型的人来熟,对我表现出来的亲热程度并不亚于大头。大头说过,在西贡,虽然华人华侨不少,面孔相似,语言熟悉,但要找到真正可以称兄道弟的朋友也是很难的。他这么多年漂在越南,要好的也就“黄鳝”、“水鬼”这两位,反之也一样。我来越南加盟他们的队伍,给他们带来的兴奋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几个热热闹闹地寒暄着,不远处站着一位越南女子。她不声不响,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在我印象里,越南女子就是那种婀娜苗条的身材裹着飘逸的奥黛,斗笠下明眸灼灼、长发如瀑的样子。她们柔情脉脉,又嫉恶如仇,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期间,解放军就吃了她们不少的亏,比如明明看到她还在给孩子解衣喂奶,不提防却从她手里嗖地飞出枚手雷来。眼前的这位女子虽然早已过了如花年华,但一袭合身的奥黛掩映着玲珑有致的曲线,别有一番少妇风韵,也基本符合我对越南女子的想象。在我与大头他们说笑拥抱间,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好几次驻留在我脸上,而一与我的目光相撞,便倏地弹了开去。
“来来来,”大头把我拉到这位女子面前,介绍双方,“这位是阮玉兰,你可以叫她兰妹。这是我的好朋友陈立彬。你们两人以后就是搭档了。”
阮玉兰羞涩地绽开一丝微笑:“您好,彬哥。”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越南女人说汉语。汉语从她的口里说出来,好像经过了水的过滤,很柔润的感觉。对一陌生异国女子,我一时还不习惯称兄道妹的,稍有点窘迫。
我们一伙男人说笑着往外面的广场走去,阮玉兰跟在后面。大头去停车场开车,我们在路边等候。突然,我手里的包被人猛烈一拽,一辆摩托擦过我飞驰而去,我本能地喊出:“哎哎,我的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直文文静静的阮玉兰猛地蹿出去,咿里哇啦地大叫着向摩托车方向追去。错愕间,听到警笛鸣叫,又传来“叭、叭、叭”的枪声,再后来,见远处聚起一圈围观的人。正诧异间,大头的奔驰商务车已滑到了身边。“黄鳝”拉了我一把:“别担心,我们在车上等。”
约过了一刻钟,阮玉兰回来了,把手提包递给我:“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我迅速检点了一下,护照和数码相机都在。“那我们走吧。那人死了。”她淡淡地说,神情与刚才咿里哇啦大叫的样子判若两人。“什么?人被打死了?”我不由惊叫。她只瞥我一眼就转过了头。看大头他们的表情,也好像刚才压根儿没发生过什么事。
从机场出来的路上,我脑子里老转着的那个飞车抢包人的脸——确切地说,我并没看清那张脸,只感知那是一张男孩子的脸。在我印象中,越南男孩子都是机警灵敏的,他们能像猎豹一样穿越崇山峻岭,也能像松鼠般敏捷利索地腾挪在竹林树梢。现在,这样一个身手利索的男孩跨上飞驰的摩托车抢包,又被同样身手利索的警察击毙了。大家竟无动于衷,这样的事似乎很平常。
大头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西贡。他对我真够仗义的。在前两个月,在我跌入人生低谷的日子里,他专门屁颠屁颠地从越南往返杭州两次,动员我去越南帮帮他。他这样说是为不伤我自尊心,实际上是想帮我一把。说起来,我和大头还真不止同窗和上下铺的旧情:当年,我们曾经共同追求过一个英语系女孩子而且都没追到手——他曾为此揽着我的肩膀称:我们是情敌,这说明我们的审美口味相同。当年,我们又是系文学社的社员,虽然他只不过是在大一时写过不超过三首以“啊”字开头的抒情屁诗,但有年上街他却走在文学社队伍的最前头。后来,他辞职下海,单枪匹马去越南闯荡,也是我们同学中的唯一。
夜幕始降,喧哗热闹的西贡街路上遍地摩托,我们的车就混在浩浩荡荡的摩托车洪流中穿行。过十字路口时,往往前面已亮起红灯,潮水似的摩托还在往前涌,直到另一路的摩托涌出来,这队才暂停,伺机再涌过去。这范儿比“中国式过马路”要大气磅礴多了。更叹为观止的,是那些把小排量摩托骑得风快的女子,她们头盔五颜六色,奥黛下摆飘舞翻飞,惊艳无比。大头手忙脚乱地操纵着方向盘,又不时点一点刹车和油门,还不时腾出一只手来为我指点沿途街景,手、脚、嘴一刻都没闲着。倒是在机场广场上曾一时咋咋呼呼的阮玉兰,一路无话。
在自由之路一家餐厅,大头一伙为我接风。菜既有经典越南菜,如有咖喱蟹、甘蔗虾、椰子刀鱼、生春卷等,也有两三道中式菜,是怕我一时不习惯特地点的。大头处事粗中有细,这在我们同学中是有点名气的。
大头、“黄鳝”、“水鬼”想必是常在一起聚的,席间没丝毫拘束。接风宴进入到尾声,大家都有点醉意了。特别是“黄鳝”,酒量好、酒风爽,最先进入状态。见服务员过来续水,他要抢先买单,给大头喝住了:“你特别有钱还是咋的,今天是我做东!”“黄鳝”啪的一声,把钱包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骂道:“钱他妈的是王八蛋!”
我有点吃惊。到后来,我才了解到这位石狮人的心路历程。那年,他在高中复读一年后,与应届生的妹妹同时考上了大学,她的分数还略高于他。但因家里穷,只能供一人上学。父母重男轻女,他也没谦让,只在心里起誓,以后混出个人样好好报偿妹妹。想不到次年夏天,外出打工的妹妹不幸死于工伤事故。原本体弱多病的母亲因过于自责,郁郁寡欢中染病不起,还没等他大学毕业就去世了。父亲后来也再娶成家了。一个家从此分崩离析。也是因为穷,他在中学、大学时对心仪女生的追求,都有始无终。毕业后,他心无旁骛地钻入了赚钱的门道。等他有钱了,年纪也大了,但仍有姑娘主动追他,他觉得这些女的都是冲着钱来的,跟她们玩是玩了,结婚的感觉却是没了。所以,他每次喝多了就要骂钱,跟钱过不去。
“黄鳝”骂完钱,拌着舌头,拉起我的手:“哥们,你一来,咱们的队伍就势力壮了,你是我的铁哥们……听说你的女人跟人跑了?祝贺你重返自由!无家才可以处处家,无妻才可以人人妻……”
大头赶忙拿起“黄鳝”手边的钱包,拍拍他的脸,“喂,今天你买单,好了吧!”
“黄鳝”揉着被自己钱包拍过的脸,一点也不恼,嘻嘻地笑着,口里流着涎水:“还是勇哥看得起我。”
谢天谢地,我的老同学总算没把绰号给带到越南来。付了钱,“黄鳝”头一沉,鼾声便起。
席间,阮玉兰一直在默默吸啜着一罐饮料,却总没见她喝完过,菜也吃得不多,难怪越南女子都长得这么苗条。听说,对男人的事不瞎掺和是越南女子的美德之一,看来不像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