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耀宗家是旗人,祖上是正红旗。老祖宗从遥远的科拉沁草原跟随着满人入关最后留居在中原。据说容家的祖上好像还沾着点皇亲国戚,家底殷实在古城颇有名气。到了容耀宗父亲这代,虽说不能跟祖上比,但靠着祖上的积荫就是扫扫家里的墙旮旯日子照样也能过得滋润。只是容家有个遗憾,容老爷年近半百一直膝下无子。容家大太太整天在家求神拜佛吃素念经,喝神水贴黄符神经兮兮的,也没见肚子鼓起来。容老爷子五十岁的时候对大太太彻底死了心就纳了一个小妾。这个妾叫小喜是个汉人,原本是戏班子里学艺的一个小戏子,还没有正式上过台。小喜长得眉清目秀浅浅一笑两个酒窝。有一次容老爷去戏园子看戏偶尔看上了,就跟班主商量买下了。那时小喜才十六岁,但发育得很饱满。小喜的名字是过门后容老爷给起的,下人都喊她小喜太太。大太太看见老爷把小喜太太娶进门,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何人不见,连吃饭都让人送。她一个人在屋里哭哭笑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东掖西藏,她把金银首饰往墙缝里塞,把珠宝藏在地砖下,再后来把送来吃的东西也朝被窝里掖,等东西烂得流了水发出了难闻的气味才让下人发现。容老爷去她的房间,她神经怪异地哭哭笑笑让容老爷毛骨悚然,于是容老爷便去的更少了。第二年的农历小满那天,小喜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容府上下像过年一样热闹高兴。而就在这天晚上,大太太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容老爷五十多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那种喜悦是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的,容老爷给儿子起了容耀宗这个名字,他期待着这个孩子以后能光宗耀祖。容耀宗小的时侯就是让家人给宠坏的。他还在手里抱着的时候,来人必须要先叫他跟他打招呼,否则再叫他他就把脸扭一边去。容耀宗小时候要看戏,容家必须得包一排座,因为容耀宗不肯让外人挨着他坐。容耀宗是小满那天生的,小时侯有个乳名叫小满儿。恰巧前街有个姓黄的掏粪工家里也有个儿子叫小满。容耀宗听见街上有其他的叫小满就不干了,他跟他父亲说,我叫小满了他凭什么也叫小满,就他家那臭大粪味儿也配叫小满。我叫小满了他不能叫小满。
于是容老爷就赶紧派人找到黄家商量,他家儿子能不能改个名不叫小满。黄家人不满地说,我儿子比你们儿子大,小满是我们先叫的,再说现在是民国了小满这名字又不是犯了皇上的忌讳,我们凭什么不能叫,要改也得让你们改。容老爷子只好暗下使了几个钱给黄家说,只要不当着容耀宗的面叫就行了,这才摆平了此事。
容老爷毕竟年纪大了,在容耀宗十岁那年忽然生了场大病,没有挺过去。容老爷在快咽气的时候拉着小喜太太说,喜儿,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满儿,他还没长成人。这个孩子自小没有吃过苦,我怕以后生活有变故他会受罪。趁我活着的时候我已经给你们娘俩想好后路了。我把家产都买成了房产,以后你们娘俩就靠出租房产吃瓦片也能过一辈子,就是以后再难也不至于让容家的后代流落街头。小喜太太攥着老爷的手哭得如雨打梨花说,老爷呀,你不能就这样甩下我们孤儿寡母呀,你走了我们靠谁呀。可人生在世就如一盏灯,在这个世界上或明或暗地亮着,人死如灯灭,容老爷那盏灯在风雨飘摇中熄灭了。
容老爷子走了,宝善街的一大片房子成了容家的房产,喜太太雇了个差帮助容家打理房产。容家母子俩只消在家收收房租,靠着吃瓦片,日子照样过得滋润。
容耀宗依然是脾气很大,跟人斗蛐蛐玩弹蛋,只能赢不能输。蛐蛐斗输了他就把自家的蛐蛐罐给砸了,弹蛋弹输了他就用脚在地上使劲跺弹蛋。弄得这条街上的人都嫌他德行不好不愿跟他玩。喜太太因为儿子父亲走的早可怜他,便不忍心拘束他,所以由着他的性子玩。只是看他闹得不像话的时候会说他两句。又过了两年,容耀宗上了高中,他已经不屑跟街坊邻居的伙伴玩了。早年间玩的小伙伴大多因为家境不好早出去做工了。容耀宗学会了摆谱,他整天像个公子哥别着派克金笔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游荡,跟几个家境相当的同学家在一起议论班上哪个女同学最漂亮;或是谈论英纳格和白浪多手表哪个款式更好;三枪和风头自行车哪个牌子更老。
喜太太信了基督,给自己年轻守寡的生活来了点信仰。每个星期天喜太太都要到教堂去做礼拜,聆听主的教诲。有空就读读《圣经》或是陪朋友喝喝茶听听戏,兴趣来了的时候也跟几个朋友在自家院子的葡萄架下调调嗓音唱段久已荒疏的老戏: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盔甲我又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
容家的日子过得自然舒展,哪怕外边世界千变万化,仿佛跟容家的关系不大。房租是铁杆庄稼,政治他们娘俩沾不上边。容家的院子藏在居民的千山万壑之中,滋润而不显山露水,富贵而不打眼。就像一套织锦内衣,富贵包裹在容家的院子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可是他们错了,因为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