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爷子又点了点头：“你再这样下去，山上所有的树都会笑话你的。”
马书记愣了一下，又说：“但钱小门……您老这样偏袒着他是不行的。”
“马书记啊，”钱老爷子语重心长地说，“我看着他长大。这孩子就像一棵沉默的树，好像不需要其他人，他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从小就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你回去吧！”
“何数学……”
“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
马书记便从钱家退了出来。
5
钱小门绘声绘色地把他在楼梯上看到的整个经过都讲给我听，我真佩服他的记忆力，竟然能完美无缺地记得钱老爷子和马书记的那些对话。当然，这些也可能是他的胡编乱造。但他最后总结说，可以看出马书记有点呆，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坏。
半步村的人都知道，马书记是个贪官，没有钱在他那办不成事。他当了书记，不用三年，就盖了自家的小楼房，三层，和周围的矮土房一对比，像皇宫一样。半步村的人几乎都养狗，就独他没养狗，他骂狗是低贱的动物。他家养了一条大海鱼，比一个人还大，用一个玻璃箱养着，有半个房间那么大。海鱼摆在大厅，许多小孩每次路过他家门口，都会停下来看。看海鱼张大了口，在碧蓝的水里游动。那时很多人还没见过海，却第一次见到海水。马书记家里的管家，偶尔也会出来赶人，不许人家在他门口看鱼。
我奶奶给我保存的那张报纸上说，马书记为官多年，两袖清风，在洪水到来之时，他把人民群众都转到半步村最高的地方——七屏岭，而自己一家作为最后一户走的，结果房屋倒塌，除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儿幸免于难，其他人都被压死淹死了。当时半步村的人看了新闻都有点感动，都想大贪官人人得而诛之，像马书记这样的小贪官，固然是令人厌恨，死了活该。但没想到这家伙临死前还良心发现，成了英雄，这英勇的一笔，也可以抵消他之前犯下的罪孽了。
马书记一死，各地记者就扑过来，本来想将他作为一个典型做进一步发挥的，所以记者就找来了马书记九岁的小女儿了解情况，但小女孩的话却让许多人不知所措。
“全村的人都走了，你爸爸为什么不撤离？”
“我爸爸说，让他们到山上去挨饿，咱家的屋子是村里最漂亮最坚固的，再大的雨也淋不坏。”
记者愕然。又问：“那你怎么能活下来？”
“那天晚上很闷热，我睡不着，出来和海鱼一起玩，骑在它背上，山洪来了，海鱼就把我驮出来了。海鱼对我可好了，它告诉我，这些水都不是海水，所以它就死了。”
记者再一次愕然。
6
我的家人在那场洪水中全部死去，其中也包括我的鱼。我能留下来的，只有我奶奶为我保存的那张报纸，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片段。
是的，我应该叫马宁夏，那个被大海鱼顶出水面的小女孩，那个在记者面前败坏自己父母名声的小女孩，那个曾经被这个村子所有人投以愤怒眼光的小女孩。我可以忘记我们家的过去，但半步村的人不会忘记。他们会记住马家所有的劣迹，一并迁怒到我身上。我想，这大概是麻阿婆临死时一定要钱老爷子送我离开这里到外面读书的根本原因。
九岁那年，麻阿婆收养了我。其时我正流落街头，自从被记者采访之后，我就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讨厌我，但只有麻阿婆不会，她将我带进她的竹棚小屋，给我饭吃，然后对我说，你从此以后不能再姓马了，也不能跟我姓麻，你就把马字去掉，叫宁夏吧。
从此以后，麻阿婆对每一个人介绍，都会说，她姓宁，不姓马，叫宁夏。村里的人大概也默认这种叫法，也默认这种安排。我奶奶说，许多人也想收养我，给我饭吃，但是迫于言论，怕惹麻烦。还说，没有人愿意看着一个小女孩就这样在街头死去，只是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这个不太好的办法就是由她来抚养。“反正我都一无所有，也不怕人家说三道四，只要你愿意叫我一声奶奶……”我当然愿意，在我的世界中一直都是白茫茫一片的大水，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现在有一个奶奶，我当然愿意。所以我立即喊了一声：
“奶奶！”
我看到麻阿婆热泪盈眶。我并不理解眼前这个老人所有的苦楚，我并不懂得这一声“奶奶”为什么会令这个老人如此伤心，我只知道她用一双皱巴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然后对我说：
“你就在这里住着，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不用再担心会挨饿。”
听到这样的话，我扑在奶奶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一年，我九岁，命运夺走我的父母和亲人，夺走我的房屋和海鱼，却给我带来一个奶奶，一间用竹子做成的房屋。我的世界似乎在瞬间一分为二，这是一个多么暗淡的转身，它让我认识了饥饿、黑暗、绝望，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人生从一个频道切换到另外一个频道，中间根本没有经过本来必要的过渡。我幼小的心灵并不能理解叵测命运背后的泪水与悲哀，我只是慢慢在我所谓的童年中学会了一种叫作坚韧的东西，以及习惯性的沉默寡言。
7
小时候，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躲在家里面不出来，除了海鱼，我没有其他的伙伴，也不认识钱小门。如果人生的轨迹一直那样走下去，按照我父亲的安排，我完全可以不必见到钱小门。
钱小门聪明、早慧、幽默，是典型的坏男孩，山村里的孩子王，然而许多人喜欢他。他的个人魅力一直持续到他锒铛入狱，在此之前，有一大批人鞍前马后都跟着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后来有一次，他的好伙伴关多宝曾来到我所在的城市，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长达三个小时里面，我们聊的都是钱小门。那个时候他们正在想办法将钱小门从监狱里面弄出来，按关多宝的意思，只要找到足够的钱，减刑几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关多宝说，钱小门在半步村发动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起义”，按官方的说法是暴动，但一切都因为土地。那时半步村的书记已经不姓马，而是姓张。张书记刚上任不久，就将村里的一座山给卖掉了，自此开往半步村的车络绎不绝，空车进去，装满了泥土出来。那些都是泥头车，装满了泥土以后刹车很容易失灵，而车速又快，经常在黑夜里从半步村开出来，车头还染着血。换言之，这些车是一群杀手，他们在黑暗中将走在狭窄村道上的农民碾成肉酱。这些农民都想起个大早，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去种地，比较凉快，结果在凉快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张书记接二连三地出来摆平，这样就招致了大部分村民的不满。
然而换届选举，张书记一如既往，给每户人家一个人口发两块钱，然后还有一张选民证，一般选举结果是没有疑问的。开始还闹腾过在广场选举，后来就直接公布票数，再后来连选票都免了，一口人发五块钱，选票他们都自己填涂了。农民都不想惹事，谁来当头都一样是贪，所以关系不大。但那一次，钱小门发现，张书记把村里的农田都给卖了出去，并准备鼓励农民到城里去打工。
卖地的钱都给利益集团内部的人悄悄地瓜分完了，张书记也擦了擦嘴巴准备离职。就在这个时候，钱小门带着一帮人用汽油把村委办公楼给烧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钱小门已经开始潜逃。然而，当他绕过连绵的群山，避开半步村的唯一出口，走过他爷爷当年走过的沼泽地，从山中走出来准备到另一个镇的汽车站转车逃走时，撒网的人还是将他抓了回来。因为有人告密，告密的人不得不告密——他的一家老小都在派出所里冻得瑟瑟发抖。
作为主犯的钱小门在派出所拘留了几个月，马上变得骨瘦如柴。从犯因为人数太多，所以既往不咎；而钱小门终于还是锒铛入狱。其实大家跟着钱小门去烧办公楼的时候，都已经把风险计算得十分清楚：只要最前面有一个钱小门，后面跟的人数足够庞大，即使自己做错点什么，也是会被原谅的。政府只要抓住大象，就不会跟蚂蚁过不去。换句话说，钱小门被利用了，人们只把他作为一颗承担风险的棋子，而且只是试应手。如果可以牺牲钱小门来成全大家，所有人无疑会这么做。
8
钱小门在监狱里时，我去看过他一次。他变得跟我一样，沉默寡言。他只是看着我，但我从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发现炽热的火，倒像是一口平静的古井。他开口时，有些口吃。他说：“我怕。”我问他怕什么？他说：
“我听说何数学的父亲，也口吃。”
我告诉他，你不应该再叫何数学了，你应该叫他爹。钱小门脸上的肌肉仿佛被什么拉动一样，然后扭过头去。
此时钱老爷子已经死去多年，她的母亲钱书琴，也早就在石屋中被风干成干尸，只有他的父亲何数学还住在封闭的屋子里，用柴火烧火煮饭。这时候的何数学，养着一只鸡，每天下午，他会伸一个手指，从鸡屁股里面探进去，看看今天鸡会不会下蛋。要是手指碰到圆滑的鸡蛋，他就会笑一下。何数学到监狱里给钱小门送过几次钱，都不多，他的眼睛一直都看着自己，看着自己身上的某一个部位，比如脚尖、手指、肩膀，他没有看钱小门，也没有说话。
何数学最后在他的房子里上吊死了。这可能是他最勇敢的一次。那一天，他一直在甘蔗林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只啃了一点甘蔗。黄昏时候，他从甘蔗林里走了出来，手放在背后，手里握着一把刀，但看起来似乎是握着一卷书。他站在那里，挺直了腰杆，神定气闲，仿佛把许多事情都想清楚了。
每天黄昏，有一个人会来这里跑步练功，那就是张书记。
何数学在甘蔗林里把张书记的头砍了下来。没有人看到整个过程，但刑警说，整个过程一定是有条不紊，他一定像做数学题一样把人给杀了。
何数学杀了人之后，把刀都洗干净插在土地里，然后自己一个人走回家。他像往常一样点燃柴火，煮饭烧菜，吃完以后又煮水洗澡，最后，他才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爬上木梯，将窗口的所有铁丝网都拆掉，这费了他不少时间，顺便，他把绳子非常牢靠地拴在屋梁上。
在上吊之前，他用毛笔给钱小门写了一行字：出来以后，生个儿子，好好生活。
何数学的遗书被关多宝带给了钱小门。钱小门把纸条紧紧地攥在手里，听关多宝陈述整个事件的经过。良久，钱小门突然一声悲嚎：“爹啊——”然后放声大哭，很快，狱警将他带走，带离关多宝的视线。关多宝说，在面对这件事情时，钱小门的表现一点都没有传奇性，不老练，也不沉稳，倒像个任性的小孩。
我啐了他一口：“你死了爹，我看你还沉稳！”
“别咒我爹，他还好好的。”
但我明白，钱小门一直都只是一个孩子，从来就不是一个绿林豪杰。他血管里流动的液体在不断地提示他，他是如此地害怕别人说他害怕，说他胆小。一种对恐惧的恐惧，占据着这个看似高傲的男孩，他和他的父亲何数学，以及他的爷爷老何一样，一生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9
人最难走出的是自己，自己的血统、性格和命运。别以为走出大山就能走出自己，也不能！命运早就写好的，无论怎么逃，无论遇到谁，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流浪的女孩。我没有在洪水中淹死，并不代表我还活着。我只是在接受一生的受难，来洗刷在黑暗处永远洗不干净的自己。
十三岁的时候，钱小门送过我一件生日礼物，用一个纸盒子装着。盒子外面写着：这里面装着的是，我最喜欢的人。字写得歪歪扭扭，很难辨认。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面镜子。
我在镜子中，看到了我自己。
这可能是男孩的小小把戏，我那时以为自己遭到了戏弄，便将镜子从窗口扔出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我探出头去，看到钱小门正在拾起那碎成几块的镜子。我赶紧把头又缩了回来。第二天，钱小门将那个盒子重新交到我的手里，我第二次打开，那面镜子已经被他用纸板糊好，只是每次都能从破碎的镜片里面看到好几个自己。
我那时只把这一切当成一个小小的游戏，当如今经历了无数的遭遇之后，回望前尘往事，恍若隔世，这个破碎的镜子中隐藏的几个自己，仿佛是我一生的写照。
直说了吧！我没有成为一个大学生，高中毕业我就离开学校。我和我同班的四姐妹，在毕业那天一起到一家幽暗神秘的文身店里面，每个人都在身上文了一只动物，有蝴蝶、凤凰之类的，但我文的是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文这种阴森恐怖的动物，但我觉得和我的性格很像。
蛇，即使在人们最不认同的地面，在最低处，也要很好地活下去。
我开始想当一名化妆师，但若干年后，我被骗到一个小乡镇，接受所谓的职业培训，然后他们就将我培训成一名专业的娼妓。此刻，说出这个职业的时候，我心中仍然一惊，但其实也挺好的，别人能做的事，我其实也可以。很多事情只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就能做到，并做得很好。
别把我想得那么肮脏和黑暗，其实我现在真的挺好的，没有什么不好。我的人生中，没有哪一种时刻，让我感觉如此自信；我可以靠自己，而不是别人，得到维持生存的一切，并且让自己的身体得到赞美和认同。
这个世界上，没有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是专门为你而存在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靠得住的，包括男人。最可靠的是钱。我需要钱。只要给我时间，几年后，当我有足够的钱，我会找一个相对独立的男人结婚，然后生一个孩子（如果那时还可以生孩子的话）。像蛇蜕皮一样，在最黑暗最隐秘的地方，没有人再会知道我的过去，因为那面镜子里面，我有那么多个自己；就连我都不知道哪一个自己是最真实的，是端庄温柔，还是淫荡妩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