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河是晋北的一条河流,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它时常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对于这条流经我家乡的河,我总是一往情深,一触到它的名字,我笔下的词汇就源源不断。于是,在我的小说里,桑干河碧波荡漾,柳色如烟,芦花轻扬,如诗如画。其实这都是不真实的,主观化和美化了的,真实的情况是,这条河平素只牛尿一般软弱,且混浊不堪,即便在雨季也看不出什么气势,岸上也很少看到树,只稀稀落落那么几棵老头杨,落寞得很。现在,我还原一种真实的背景,只是为了毫不掩饰地叙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儿?”那个暑假我回了家,母亲盯着我问。我羞于对她说出内心的伤痛。自打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把她对未来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我身上,她盼着我学业成功,出人头地。想想自己在学校的所做所为,我心里很是内疚。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决定跟母亲一起下地干活去,既是惩罚自己,也是对母亲的帮助。母亲却摇摇头,说你哪会锄玉米呀,想把庄稼都锄死吗?你还是到河边放一下咱家那只奶山羊吧。我知道她是怕我累着,这毕竟是个轻松活儿,又能顺便看一下书。她说这个月羊奶就不卖了,让我一天三顿喝,好好补补身子骨。我听了喉头一酸,差点没把心里的秘密说出去。我最终没拗过母亲,每天牵着羊去河边放,回来后又挤奶喝。我觉得自己像个公子哥。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说看书费脑子,一点不比锄田轻松,喝点羊奶补补有什么不对的呢?她这一说,更让我羞愧不已了。
我其实不看书,只做游戏,跟红叶做游戏。
红叶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接照村里的辈分,我该叫她小姑姑。可在上学时,我从没这么叫过,她也不准我这么叫。她比我大两岁,个头也比我高,因我们两家大人处得挺好,她自然而然当了我的保护人,即便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欺侮我,她也敢替我出头收拾他们。人家吃了亏,自然会耻笑她,说她护着我这个小男人。红叶说,小男人咋了,他就是我的小男人,这又咋了?男生们越发笑话她。红叶没一点惧怕的意思,现在想来她有点像男孩子,人很仗义,可她学习成绩很一般,上了初中功课更显吃力,中考时连个高中也没考上。她爹曾希望她再补习一年,可她怎么也不肯再上,说念了也是白念。于是就永远离开了学校,帮她母亲割草喂兔子。
我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就在河边看到了她。当时我正躺在一棵老柳树下看书,蓦地听到了镰刀切割青草的嚓嚓声,跟着是喊我名字的声音。我有些惊讶,马上坐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她的红衬衫在绿草丛中,格外耀眼,像一团火。这是我离开村子后第二次见到她,寒假时我见过她一次,当时村里在唱大戏,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只是对我浅浅地笑了笑,便怕羞似的把目光移到台上去了。我本来想去她家坐坐,后来不知为什么终于没去。她也没来看我。现在,她站在我面前,我第一次发现她长得很好看,而以前我却只把她当保护人,甚至忽略了她的性别。
“你轻手轻脚的,”我又看了她一眼,“吓了我一大跳。”
“其实我早过来了,”她脸一红,“我还当是谁家的山羊呢,只看见羊没看见你。没想到你在看书,看得还那么入迷,跟过去一样爱学习。”
“这都没办法的事,”我摇摇头说,“这学期我两门课不及格。”
她眉毛一挑,“不会吧,你过去成绩那么好。”
我叹了口气,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问起我在学校的情况。我不知该怎么说,眼前忽又浮现出菲的身影,像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划过我的心扉。她看了我一眼,问我班里女生多吗。我说不多,也就十几个吧。她说,有城里的女孩子吗?我点了点头。她说,听说城里的女孩子都挺爱打扮,长得也好看,是吗?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忽然笑了,说你长大了,一提女生就脸红。说着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很纯,纯得像我头顶上蔚蓝的无限生长的天空。她坐下来,拿起我的书翻看,身子离着我很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偷偷地看她,只看了一眼,视线便迅即移开了。我意识到自己熟悉的那个红叶已留在了过去,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人”。这就是时光的力量,她可以抹杀什么,也可以凸显什么。她忽然抬起头,问我想什么。我怔了一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比她们都好看。她的脸迅速腾起了两朵红晕,同时不自觉地用手遮住了脸,老半天她又出了声,她们是谁?我看着她搁在脸上的那只手,很想把它抓住,它平滑单纯,却让人想入非非。我记得我曾趁着菲不注意,偷偷看过她的指纹,八斗两簸箕。很多个夜晚,我想象着牵着这只手漫步在花前月下,像电影里那些亲密无间的恋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忽然又问。
我盯着她那只手,很想握住它,是的,我想紧紧地握住它。
“你干吗老看着我的手,就像个算命先生。”她说。
我抓住了这句话,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有些结巴地说,你说得不错,我跟同学看过一本算命的小书,要不要让我看看你的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特别虚弱,像是从梦中溢出来的,也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她疑惑地看着我,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伸出了手。我接过那只手,轻轻地托住,而后装作很内行地研究,内心里却在寻找一种什么东西。是的,我在寻找一种可以让我触电的感觉。可看了半天,我却失望了,除了心跳得特别厉害外,再找不到别的感觉。我松开了她这只手。她说你看出了什么。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忽然忍不住笑了。
“你的手真绵。”我说。
她一愣,举起那只手打了一下我的后脖子:“你从前笨头笨脑的,没走几天学坏了。”
我和红叶说话时,我家那只羊一直在不停地吃草,树干周围的草被它吃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圆圈。我看见它每移动一步,胯下硕大的奶泡就颤动一下,令人担忧。我笑了笑,她问我笑什么,我指了指那只羊,我说你看它的奶泡怎么那么大呀。她伸手打了我一下,说,你们家的羊也比你老实。然后手一撑站起来,冲我笑笑,你看书吧,我要去割草啦。我说,要不我帮你割吧。说着就要站起来。
她伸出一只手将我按下:“你天生是念书的料,还是好好念书吧。”
我看着她朝那边走去,她的身影编织在夕阳的余晖中,就像我从前看过的一幅俄罗斯油画。渐渐地,她离我越来越远,本来就很寂静的河滩变得更寂静了。我看见在她消失的地方,一只水鸟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暮色就从它的翅下弥漫开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菲,以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心里一时塞满了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