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的其他三位小学童都是吃过午饭后才来，所以早间时分，唯有王子扬和郝思嘉在画室里。
“舅妈，今天有人来看阿婆。”伏在小书桌上安静涂鸦了一会儿的王子扬歪着头，看向在一旁练画的郝思嘉，神情稍显不快，“好像是想请阿婆回学校参加什么沙龙。”
郝思嘉停下画笔，认真端详王子扬的一举一动，发现这小鬼头今天忧心忡忡。
“怎么，你不希望阿婆回学校上课吗？”
“不想！”王子扬答得斩钉截铁，“阿婆身体那么差，怎么上课！何况现在是暑假，阿婆跟我一样是在放假啊！”
自从上次昏迷之后，萧绘的精神状态一直显得不太好。尽管老太太成天都笑面迎人，但淡青的脸色却泄漏了一切秘密。
傅盛朗和郝思嘉都尽可能不在王子扬面前提及此事，然而这小鬼头机敏过人，心思又跟舅舅一样缜密，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
“舅妈！”见郝思嘉没有任何反应，王子扬撅嘴扔下了画笔。
郝思嘉肃容坐正，不苟言笑地问王子扬，“那你想怎么样？要不要我借扫把给你，冲到楼上去把那些人打走？”
“不用！”王子扬心里早就准备好了对策，“你去劝阿婆！”
劝？怎么劝？
萧绘在画室里休养这段时间来，郝思嘉也算是多多少少了解了老太太的一些习惯。像她这样一辈子都为学术奉献的人，即便带病在身也无法完全放下和学术专业相关的东西，从爱好变成了习惯，最后融成生命里的一部分，又怎么能轻易割舍。
前辈的坚持不是不让郝思嘉感动，只不过她一瞬间又联想到了另一个同样有着如此追求的女人。
“舅妈！”没有耐心的王子扬拍桌咆哮。
“嘘！”郝思嘉恶狠狠地敲了敲桌脚，“你好歹让我想想！”
王子扬负气地斜眼瞪郝思嘉，但很快又败下阵来，目光柔弱而无助地期盼郝思嘉能答应他的请求。
“不是我不想劝。”郝思嘉换回商量的口吻，毕竟和这样懂事的孩子沟通，需要把自己和对方放在同样的高度上，“你想一想，如果是你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你舅舅却来劝你别做——你也会不高兴的吧？”
王子扬依旧鼓着腮帮，“阿婆不是小孩子，阿婆会听劝！”
“喔——”郝思嘉故意拖长了尾音，“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劝。”
“因为我是小孩子，我去劝，阿婆会认为我是耍小性子，她不会听的。”
倒真是想得很清楚啊。
郝思嘉都有点佩服眼前的小子了。
“那好，我去试试看。”
见郝思嘉答应下来，王子扬才舒展如同太阳花般的笑脸，“我会报答你的！”
还没等到午饭时间，萧绘倒先从楼上下来了。
“嘉嘉，我几个同事过来找我，中午一起吃饭吧？”
郝思嘉正想说“好啊”，结果话卡在喉头没来得及面世，率先一步被王子扬的“舅妈做了面条，我们俩中午在家吃”给扼杀。
萧绘不爱勉强他人，便由得王子扬去了。
“你干嘛不去？”等萧绘走后，郝思嘉满怀不解地问王子扬。
“跟你一样！不爱出门！不爱见人！”丢下话后，王子扬做了个鬼脸，几步跳上客厅的沙发，不再理郝思嘉。
只不过这一天，偏偏有很多人要见。
萧绘中午吃完饭回来，接到傅盛朗的电话，说是张昊辰夫妇想来探望她。
萧绘笑侃自己今天特别有口福，然后下楼买了水果零食，在家里等傅盛朗和客人们到来。
张昊辰他们来的时候，郝思嘉并不知情，她正在教授新的沙画课程。
直到萧绘拿钥匙开了门，并招呼秦荟希和橘子进来玩，郝思嘉才正式见到傅家的客人。
“思嘉你好，我叫荟希。”秦荟希亲昵地拥抱郝思嘉，这令郝思嘉受宠若惊，半天没反应过来。
而她的木讷，在秦荟希眼里看起来全是冷漠和不近人情。秦荟希自叹来之前早有预料，所以也不会在郝思嘉怔愣时显出半分不愉快。
“妈妈！这个好漂亮！”橘子在画室里东看西看，拿起一张精致的线稿，便举起来冲秦荟希摇晃，“是王后耶！”
秦荟希朝郝思嘉笑笑，然后大步走到女儿身旁，“嗯，真漂亮，阿姨这里的东西都很好看呢，对不对？橘子也去画一画吧？”
“好！”
闻言，郝思嘉毫不犹豫地开始给橘子准备工具，而萧绘则叮嘱王子扬多多照顾这位小妹妹。
五位小朋友安静认真地埋头画世界的场景，看起来格外令人心喜，谁也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将橘子安排好之后，秦荟希甜甜地凑到萧绘身旁客气，“阿姨您不用照顾我的，我就在这儿陪橘子玩一会，您先上楼去吧。”
“行。”萧绘也没多心，这便出了门。
于是，郝思嘉的家里很快只剩下她和秦荟希两个大人。
尽管不会找话题说话，但郝思嘉并没有在待人接物的细节上掉以轻心。她给秦荟希奉上温水，脑海里正努力思量着要不要找点什么聊一聊，却听见秦荟希先开启了话头。
“你个性好像挺文静的啊。”她皮笑肉不笑地朝郝思嘉抛来目光，惹得郝思嘉浑身不舒服，宛如衣服里钻进了蜘蛛。
这话听起来仅是一种判定，而非赞美，叫别人怎么接？
郝思嘉的脑回路瞬间卡得动弹不得。
秦荟希嘴角挑起冷冷一笑，“也不知道傅盛朗是怎么受得了你这种性格的人呢。”
此话一出，来者不善四个大字便在郝思嘉的脑海里陡然成形，赫赫闪耀。
是该针锋相对，还是大方一笑呢？
郝思嘉还在心里酝酿对策，秦荟希已然决定穷追不舍地放出第二招，“你都不觉得你们不合适吗？”
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咸吃萝卜淡操心。
郝思嘉心静如水地抬眼打量这个一口港台腔的女人。
她的确很漂亮，可是找到别人家里来说这种话，是不是显得有点太——
“像他那种对谁都很好的人，一定不懂拒绝别人的死缠烂打。”秦荟希兀自叹气，“但这不代表他真的喜欢你，你知道吗？”
她这么在意这件事，动机在哪？她真的是张昊辰的太太？
郝思嘉越想越跳戏，根本没按秦荟希设计的剧本在走。
秦荟希放下手里的杯子，决意下最后通牒，“如果你还有一点尊严，就不要再横在傅盛朗和袁心中间，做一个讨人厌的小三了。”
袁心？小三？
郝思嘉隐隐预感到大脑即将死机。
“橘子，我带你去我家拿好吃的。”王子扬牵着橘子，突然从小画室里走出来。
刚刚还气焰嚣张，自以为大获全胜的秦荟希，立马换上温婉柔情的笑脸，“你是叫子扬吧？不用这么客气的，橘子今天吃了很多东西啦。”
王子扬任由秦荟希上前牵走橘子，也没有坚持己见的意思，只喊了声“阿姨”，然后说“那我去楼上把吃的拿下来”，人就跑没影了。
秦荟希不愿再跟郝思嘉多说一句，她抱起女儿，淡淡说道，“人贵在自重自爱，我先走了，就不耽误你想事情了。”
“慢走。”
郝思嘉不咸不淡地飘出两字，却没想到这话像踩了秦荟希的尾巴似的，引她面带怒意和轻蔑地回过头。
“妈妈，我还想画画。”橘子在秦荟希怀里娇娇的请求。
秦荟希带煞的目光又缓和不少，她亲亲女儿，语声更趾高气昂，“我们不在这里画，回去之后妈妈给你买工具。”
她说完就要出门去，谁知萧绘、傅盛朗和张昊辰忽然都从门外走了进来。
秦荟希看着来人，镇定自若地露出浅笑。
王子扬抱着一桶进口巧克力，从萧绘背后钻出。他不看任何人，径直跑跳到秦荟希面前，将吃的举起来递给橘子，“橘子你吃！”
“王子扬！”傅盛朗别的没说，只怒目圆睁，瞪着王子扬一个人。
萧绘连忙摆手，示意傅盛朗不要发火，自己则软下声气问小外孙，“子扬，你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想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秦荟希错愕地看向自家先生。
可惜张昊辰表情复杂，一时半刻看不出所以然。
被怒喝了一声的王子扬纹丝不动地举着巧克力桶，只不过神色有些可怜，“橘子不是答应我的吗？”
4岁大的橘子虽然很多事还不懂，但已经会读表情，看气氛，现场没有人笑，大家面面相觑，并不高兴。
“我不吃了！”小女孩扭过身抱住秦荟希的脖子，好像不敢再看局面变化下去。
王子扬一愣，目光转瞬变得更加凄哀，“那你答应我的事还算数么？”
橘子趴着一动不动，内心生出莫名的恐惧，不愿意理会王子扬。
“我看是你欺负妹妹吧？”萧绘慢慢皱眉，眼神扫过秦荟希和一直在旁静立着，如局外人一般的郝思嘉。
王子扬陡然大哭，气得跺脚，“橘子说话不算数！”
哭声惹得橘子也暴躁不安，她也哇地一声炸了。
“王子扬！”
傅盛朗上前就要拎起王子扬；张昊辰、萧绘急忙相劝；秦荟希轻拍女儿的后背试图哄她安静；郝思嘉见到其他几个小朋友分别从两间画室里跑出来，赶紧前去抚慰他们受惊吓的情绪。
橘子含泪回头，见到王子扬泪流满面，即刻止住了哭声。
接着，混乱人声里，众人意外地听到橘子含带哭腔的喊了一句话。
这句话，将屋子里的空气足足冻结了好一阵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