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后不久，徐可痛晕过去了一回。
急救室门口亮着灯，但却只有Andy，以及徐可新收下的几名学生在和那盏灯大眼瞪小眼。
其中，曾给郝思嘉打过电话的那名男生——杨震忍不住心里的疑问，悄问Andy，“Andy姐，老师的两个孩子去哪了？”
“他们啊……”Andy叹气，她揉着自己干涩的眼睛，心痛地摇摇头，“怕是都不愿意直面结果。怕……”
原来是怕听到坏消息。
杨震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又问道，“陪在郝思嘉身边那个男人是她男朋友吗？”
“哎。”Andy又叹气。
杨震无意间提起的，是另一桩被暂时搁置了烦心事。
经过刚才在设计厅门口的小风波后，Andy隐隐感觉徐可开始拿正眼看傅盛朗了，而Andy本身也不否认今天这件事全得亏于傅盛朗的劝解。
尽管她们都没有听见傅盛朗到底说了些什么，可结果是令徐可满意的。
郝思嘉是包子，也是石头，软的时候别提多乖巧听话，倔强起来时连徐可都没招。越是明白这些，Andy就越觉得傅盛朗也挺有能耐的。
不过劝人的能耐是一回事，感情上能不能从一而终、专心致志又是另外一说。对于自己所见所闻，Andy依旧深信不疑，至于郝思嘉和傅盛朗这段感情的最终结果是什么，现下无人能猜透。
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的郝思嘉面朝前方，双目空洞，脑海中空白一片。
紧挨着她而坐的傅盛朗将郝思嘉的手收入自己叠放的掌心中，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他们一动不动地坐了不知多久，久到坐在离他们十米远的郝天杰再也坐不住，起身走近。
“你们就在这儿待着别动吧，我去看看。”郝天杰说完就走，但没走几步，郝思嘉却闷声不响地追上了他。
三人并排走向急救室，沉默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令人生畏的无形罩。
目的地会有什么结果等待他们，谁都没有刻意猜测。
等他们走到徐可曾经所在的那间急救室外，才发现急救室门口已经站了另外的急救病人家属，Andy他们几个都已经离开。
傅盛朗问过护士后，得知前一名急救病人已经转入病房，于是转头问郝天杰病房位置。
提步又要走之前，傅盛朗突然握了握郝思嘉的手掌，力度比平时都要重些。
郝思嘉心口酸了下，吸进去的气息猛然一促。
病房还是那间病房，但单单站在门口，郝思嘉已经嗅到了不同于平常的气息。
病房里，有哭声。
傅盛朗看郝思嘉渐渐木了脸色，于是绕过她背后，悄悄叮嘱郝天杰一句，“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陪着你妈妈，嘉嘉交给我照顾。”
郝天杰此刻也算不上十分冷静，但却把傅盛朗的交待听进了心里，百般沉重地点了下头。
郝思嘉脚下的每一声脚步声，都像踏在了自己心里，眼前的情景全变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
再后来，她听不见声音，只看到心电图上只剩一道平直的长线。
郝思嘉双腿一软，整个人垂直跪了下去。
傅盛朗当即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同时觉察到她急速下降的体温。
“思嘉……节哀……”Andy别来头看向窗外。
那个叫做杨震的年轻男孩轻轻走到郝思嘉面前，试图扶郝思嘉站起。
傅盛朗本能地瞪视杨震，眼里飞出刀光剑影。
杨震却不为所动，避开傅盛朗的眼神，仍旧要去抱扶郝思嘉。
“谢谢你，不过——”傅盛朗这次直接推开了杨震握住郝思嘉肩膀的两只手，“我能照顾好嘉嘉。”
“你敢当着老师的灵魂起誓，保证你能够一辈子好好照顾思嘉吗？！”厉声而冷傲的质问脱口而出，杨震气势逼人地对上了傅盛朗早已燃起熊熊大火的双目。
傅盛朗第一次碰到这么难缠且奇怪的人，“我能做到，更不怕起誓，但你没有资格在这个场合指手画脚。”
“别说那么多，你既然敢，那就起誓啊！”
伏于床边的郝天杰再也听不下去，“起誓你大爷！谁再哔哔都他妈给我滚蛋！”
郝天杰双目刺红，吼完这声之后，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将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杨震气焰稍减，但还是坚持把该说的说完，“老师在走之前嘱咐我照顾思嘉……”
傅盛朗挑眉扫他一眼，不屑一顾到骨头里。
觉得自己被郝思嘉冷落了的杨震不依不挠地想听郝思嘉表态，“思嘉……”
忽然，郝思嘉主动站起，面向杨震抬起头来。
傅盛朗顿了半秒，反应过来了便搂紧郝思嘉，“不要生气。”
郝思嘉面无表情地应答，“嗯，我不打他。”
这是在说什么？
Andy暗暗感觉事态正在一点点偏离预期，而且还有越来越远的趋势。
就在Andy思前顾后时，郝思嘉猛然给杨震鞠了个90度的大躬。
杨震显然也感到很意外，他再次要扶起郝思嘉，却被郝思嘉避开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请你离开。”郝思嘉语调冰冷。
“我要陪着老师和你……”
那个“你”字才发了一半的音，郝天杰已经弹跳而起，挥拳就要砸向杨震。好在傅盛朗眼疾手快将杨震整个人拽得向右偏倒，才躲开郝天杰这要命的一拳。
郝思嘉的双唇褪无血色，颤动不止，眼神空洞又深邃地盯着杨震，“你出去……”
“思嘉，我……”
“你滚！滚出去！滚……”
郝思嘉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快叫医生！”
郝思嘉被傅盛朗抱到病房里的另一张空床上，医生很快赶来，但检查了几项后，似乎并不认为郝思嘉只是过度悲伤而昏迷这种小问题。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两趟，然后悄然对傅盛朗说了些别的提议。
单从傅盛朗的表情上，Andy只看出端倪却看不出答案，可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是丢下徐可而关注郝思嘉，又怕傅盛朗生疑心……
进退两难之下，Andy没有挪步，想等医生们走后，用中文询问傅盛朗，但谁也没想到，傅盛朗配合着医生护士一起把郝思嘉的小病床推出了病房。
他们去哪？
Andy当即给杨震使眼色，示意他随去。
然而杨震因为刚才把郝思嘉气昏的事，心有歉意，不愿再陪徐可和Andy继续演这出生死相隔的戏码，所以任凭Andy怎么挤眉弄眼，杨震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郝天杰还守在徐可身边寸步未离，以他那个暴脾气，要是现在骤然知道徐可的病故是一场用来测试傅盛朗的骗局，那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动静。因为这点要害，就让Andy和杨震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补充了葡萄糖之后，郝思嘉渐渐缓过神苏醒。
醒来时力气还不足，一见到病房换了，急急忙忙要下床。
“为了孩子，你先稳住。”傅盛朗迅速丢出八个字。
郝思嘉反应慢了几拍，连“孩子”两个字都没有成功听懂，仍旧坚持要下床。
傅盛朗只好用力握住她的肩骨，用尖锐的刺痛来控制她的思想和行为，“嘉嘉，你肚子里有个孩子。”
这样做的效果显然有效得多，郝思嘉的双眸中依旧涌动着悲戚，但悲戚里多了些无辜无措。
“回国之后，我一定要去谢谢百灵医院的医生！如果不是他们不精湛的技术，我们怎么能保住我们的孩子！”傅盛朗的心情格外复杂，他深刻体悟到只要活着，每天都有新惊喜。
郝思嘉被他说得更加迷糊。
他们的孩子，关百灵医院什么事……
等等，百灵医院？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百灵医院？”郝思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揪着傅盛朗的袖口，暂时忘却了心头最强烈的悲痛。
傅盛朗眉眼里都蕴生出甜蜜幸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个孩子啦。”
“这重要。”郝思嘉大概明白傅盛朗是误会了，“这件事，晚点再跟你说，我现在要去……”
或许是因为伤心，或许是因为气息不足，郝思嘉的话没说完整，执意还是要回徐可的病房。
这一次去，病房里的氛围变得更加诡异。
郝天杰坐在一侧的小沙发上，身体前倾，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握拳，顶着额头，双目紧闭，看不清他的神情。
Andy坐在病床边，抬眼看了郝思嘉和傅盛朗一眼，竟很快把眼神错开。
杨震和另外几名学生已经面无泪痕，一个个也都尽量避免和郝思嘉对视。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该是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才会让大家变得这么……不悲伤？
郝思嘉忽而想到症结所在，转头望向徐可。
病床上的人纹丝未动地躺着，然而……
心电图——恢复了？！
郝思嘉骤然扑向徐可的病床，结果半天没有发出一个字。
最后还是徐可慢慢睁开了眼睛，并示意Andy向郝思嘉解释。
“嘉嘉你千万别生气……”Andy抿唇，露出鲜少显出人前的窘迫。
郝思嘉再笨也看得明白，Andy这是犯了难。而这个世界上能让女强人Andy这么为难的人，郝思嘉只认识一个。
事实真相昭然若揭，解不解释并不重要。
郝思嘉轻轻地俯身趴在徐可身旁，面朝母亲青白的面容，噙泪道了声谢。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真的放弃生命，没有离我而去。
郝思嘉此刻的温柔和不久前冲杨震吼叫的暴躁形成鲜明对此，旁人或许没有对此多想，可看在傅盛朗眼里，那便是郝思嘉初次懂得了身为母亲的感受。
她的身体里孕育着新生命，而将她孕育出的母亲也失而复得。这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动，似乎是谁用最柔软的绒毛，将她的整颗心缓缓包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