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情不自禁地又抬头看看他。他个子很高,秋晨大概刚到他的下巴上方一点。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的鼻梁又直又挺,有那么一点点西方人的感觉,可又跟其他的五官相得益彰,并不显得突兀。他的感官似乎非常敏锐,秋晨才打量了他不过那么一两秒,他就低头转脸对上她的目光。她立刻侧脸躲开,伸手去拿阿姨递给她的热好的寿司。
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她发觉他也正通过电梯门的镜面打量着她。这次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坦荡荡地抬眼跟他对视。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地问:“星期六还来加班啊?”“嗯,有篇稿子赶着做。”“对了,上次我们公司的那个栏目怎么样了?”他颇有兴致地问。“刚排完版,文字流韵正在填。”“噢。”片刻的安静过后,他又开口问:“能让我看一下吗?”秋晨微笑一下,“行啊。不过稿子还没最后定,可能还会有变化。”“没关系,我只是有点好奇。”
他明朗地笑笑,电梯里耀眼的灯光映着他的双眸,竟然有那么点流光溢彩的意思,加上儒雅消瘦的身形,也难怪不知道见过多少帅哥明星的宋流韵,都曾经为他那样长吁短叹过。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秋晨把纪暮衡安置在小会议室里,拿了插着杂志打印稿的文件夹,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你们的访问,是在职场板块里的……”秋晨一边说,一边把文件夹放在他的面前打开。“你不吃东西?”他忽然问。“啊?噢,不急,我等下就吃。”秋晨心不在焉地答着,继续翻文件夹。“等下就凉了。”纪暮衡伸手按住被她一页一页翻过的稿子,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我自己看就行。”秋晨怔了一下。隔着小小的一张圆桌,他们就这样有些古怪地对视了两秒。秋晨先败下阵来,毕竟人家是在关心自己。“好,那我先去吃东西,你慢慢看。”
她说着,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吃刚买来的寿司。加热过的寿司吃起来似乎没有平时味道好,不过暖暖地填在身体里,更容易有满足感,整个人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她走回会议室边,透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看见纪暮衡正低着头,轻皱着眉头打电话:“……陈宽,我跟你说过了,不要往无罪辩护,这么明显是强奸,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事实就是如此,你告诉他,现在只能博个好态度,少做几年牢。……我不管他多有钱,有钱就可以犯罪吗?你告诉他,钱不是万能的,至少在他自己的案子上,不行……”
秋晨见他似乎在跟人说官司的事情,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他的声音,从开着的会议室门里清晰地传出来。“陈宽,你不要再说了,如果你觉得可以打得赢,就不用问我了……我?你开什么玩笑?”他本来就严肃认真的口吻,忽然冷得像块冰。
“我不会给这种有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无法无天作威作福的人辩护的。我希望你也有点自知之明,刑法是怎么写的,不需要我教你。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捏在手里,攥得很紧。只是僵了那么几秒钟,他手里的手机便又嗡嗡地震动起来。他看也没看号码,直接拔掉了电板。他的动作有些快,手机在桌上散成几块,就这么凌乱地摊着。秋晨又站了一会儿,还是走进去。他抬起头来,只是这么看了她一眼,眉头还是皱着的。
“怎么?对我们的版面很不满意?这么愁眉苦脸的?”秋晨拉椅子坐下,看着他脸上的阴郁,轻声说。他偏了偏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怎么会,照片比我本人帅多了。”
秋晨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啪的一声轻响,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密闭的写字楼里,几乎没有什么自然采光,灯一暗,顿时便像是堕入了暗夜。“怎么回事?”秋晨吓了一跳,皱皱眉头,声音颤抖地问。“不知道,可能是大楼停电了吧。”纪暮衡跟着站起身来,也是一脸茫然。
“我去找保安问一下。”秋晨适应了片刻眼前的昏暗,就往会议室的门外走。“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纪暮衡很快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身后。“……好。”秋晨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身影缓慢地往门外移去,只走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他扶着会议室的门框,对着秋晨的方向,声音低沉,像琴弦上震荡着的几个单音:“我们还是一起。”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带着温暖的气息,冲破了身边交织着的一片黑暗。
我们还是一起,他说。在这光线迷离的狭小空间里,他的声音似乎有种让人无可辩驳的感染力。秋晨没说话,只是近乎本能地向他走去。他还是收回了手,转身走在她前面。其实这里是她的办公室,她才是比较熟悉地形的那一个,可一路上,她似乎根本没有想起来这一点,只是自然而然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身高腿长,步子很大,却特地放慢了配合她的速度,不时地微侧了头看她一眼。没了空调的嗡嗡声,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安静,两个人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几乎轻不可闻,秋晨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时快时慢,砰咚砰咚。
走到公司前台的时候,纪暮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秋晨一时没刹住,就直直地撞在他的背上,随着惯性几乎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气味,不是香水味,有点像药味,但是要清淡的多,好闻的多。“不好意思。”他转身过来敏捷地扶住她,轻声地道歉,“我忽然想起来,要是都停电了,岂不是电梯也不能用?”“那怎么办?难道要走下去?”秋晨不自觉地着急起来。
“我打个电话给物业问问。”他摸索着找到前台桌上的电话机,辗转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大楼的物业。秋晨听着他跟物业公司的人对话,隐约明白过来,似乎这个周末楼里要检修电路,所以统一切断了办公区域的用电,电梯因为用的是另外一套供电系统,倒是可以用的。挂下电话以后,他们两个人同时舒了口气。
“还好,刚才我还以为是火灾什么的呢。”纪暮衡的声音里透着轻松,“那样恐怕都没人来救我们。”
“是啊,周末这楼里估计都没什么人。”秋晨抚抚胸口。
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刚才有些紧张的气氛,纪暮衡开了句玩笑:“不过如果真能跟美女死在一起,也可以瞑目了。”
秋晨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急促地抽搐了一下。她开不起这样的玩笑,前一个开玩笑要跟她死在一起的人,已经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转眼看着身后的白墙,勉强笑了一下岔开话题,“物业说什么时候会来电?”
纪暮衡察觉到她的脸色刚才似乎闪烁了一下,心里有些奇怪,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说:“可能要到晚上了。看来今天我们都加不成班了。早点回去吧。”
“嗯。”秋晨点头,“我还得去收拾一下东西,你先走吧。”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去乘地铁,很方便的。”
秋晨笑着摇了下头。
她笑得很和善很礼貌,却很疏离。
刚才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她有些紧张地皱着眉头的样子,反而要真实得多。
“好。那我先走了。”纪暮衡也不再勉强,只是同样礼貌地笑笑。
刚打算转身离去,他又回过头来说:“我们的那些照片,拍得都非常好,谢谢你们。”
“不客气。等杂志印出来了,会送样刊给你们的。”
她客套地跟他道别,收拾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包包离开。
回到家里的秋晨依旧心绪不宁。从昨天从N市回来到现在,刚过去24个小时不到。她已经非常努力不要去想跟顾知其有关的一切,假装昨天的恐慌和无助都未曾发生过,可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人,说了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猛地捅破了她尘封已久的伤疤。
像是被心底最深处的渴望驱动着,她打开了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称叫“My memory”,里面,全是她和顾知其以前的照片。
她认识他的时候,不过还是个黄毛丫头,任性,刁蛮而又骄纵,早已经是个被父母宠坏的小公主。而他的出现,像是要给她原本就很圆满的生活锦上添花来的。他们的父亲是多年好友,只是顾家一直定居在A城,她和顾知其才会一直互不相识,那一年听说顾伯父的生意进行得不是很顺利,于是举家从A城迁回N市,就住在赵家隔壁的那幢别墅里。
他出现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人比父母还要宠她,把她当做手心里的宝。天冷时他第一个提醒她加衣,考试前他熬夜帮她补习数学,她800米成绩一直很差,他就放了学陪她在操场一圈圈地慢跑。当初都是那样普通简单的小事,她都当做理所当然,几乎不曾放在心上。
就像照片里那样,她总爱欺负他,在拍照的时候也不忘掐着他的脸颊,或是在他身后做鬼脸。他总是无奈地笑着,眼里有一抹甜蜜。她的钱包里也一直留着一张跟顾知其的合影。
那天是他们学校百年校庆,顾知其是典礼上升旗的旗手。他穿着一身仪仗队雪白的制服,扬手展开国旗那一瞬,神采飞扬地不知道迷翻多少女同学。而他升完旗下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人群里找到秋晨拍照片。
“谁要跟你拍,穿得像个小学生鼓号队敲鼓的。”秋晨嗤之以鼻地一边躲一边嘲笑他。“好好,我像鼓号队的。但是你今天漂亮啊。”顾知其还是不屈不挠地揪住她,硬是拍了张照。照片上她虽然撇着嘴角做出不情愿的样子,但是眼底里却笑开了花。如果她知道,这些美好会从她指尖倏地一下溜走,当初她会不会更珍惜一点?屏幕上的幻灯片一幅幅闪过,全是曾经年少飞扬的他们。
她已经看过无数次,心已经不再会痛。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心了。那颗鲜活的滚烫的心,已经跟着他一起被埋葬。她只是这么机械地看着电脑屏幕,直到数百张照片放完,系统自动循环到她早上在办公室里看过的风景照,每张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水印,萧远山。
她抱着靠枕蜷在椅子里,看着漂亮的海景一张张闪过。刚看了十几张,那边MSN上就弹出一个对话框。
“你好。”收到新信息“叮咚”的一声提示音,竟然吓了她一跳。巧合的是,这个时候出现的,正好是她从昨晚等到现在的萧远山。她收拾一下心情,开始跟他聊天。
“萧大侠,你好。终于等到你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三脚猫而已。让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怎么会,我找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你这根救命稻草。”
“我只是出去玩的时候随便拍拍,你确定你不是病急乱投医?”
“阿Paul跟我说,国家地理登过一期你的越南行,有12P哎,难道他会骗我?”
那边的萧大侠沉默了片刻,才发来一张愁眉苦脸的表情。
“低调,低调点。”
秋晨终于久违地微笑了一下。
对话框里很快弹出另外一句话:“话说回来,你最喜欢哪张照片?”
“铁轨边上的老爷爷。”
“为什么?”
“淡泊,安宁,平静。”
那边又沉默了。
秋晨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回复,刚要问他是不是掉线了,他回了一句话:“很久没人这么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是在说,她是他的知音吗?
一个下午,秋晨都在跟这位刚刚认识的武林高手聊天,谈他的照片,谈最近热门的旅行胜地,谈不同的摄影风格,谈得热火朝天,风生水起。
其实平时话并不多的她,在网上是个很健谈很放得开的人。她觉得自己好像有许许多多层的面具。工作时戴上一层,显得和善可亲些,在老板面前再戴上一层,显得乖巧上进,网上再戴上一层,嬉笑怒骂,无所顾忌,只有一个人独处时,才会层层扒下的伪装,回到那个脆弱痛苦的自己。
所以他的出现,刚刚好好把她从一个人沉溺在回忆的泥沼里拉出来。傍晚的时候,他中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该吃晚饭了。”
秋晨抬头看看天色,竟然已经暮色西斜。
“嗯。你去吃饭吧。”
“你呢?”
“我不吃晚饭的,一般吃点水果酸奶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那边飞快地传来一个惊诧的表情。“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啊,年纪轻轻的把胃饿坏了怎么办?等年纪大了后悔都来不及。”
秋晨还没来得及讶异,一直表现得非常温和从容的萧远山,怎么会忽然一下变身成啰嗦的祥林嫂,他便又紧接着发来一句:“听话。”
以前她耍赖发小姐脾气的时候,有人也会这样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发,叹息着说一句,听话。这样简单随便的两个字,却再也求之不得,都化成记忆里绵绵细针,扎得她浑身满是细细麻麻的血洞。她对着这两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发过来的字眼,全身僵硬到无法动弹。而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唐突,见秋晨不再有反应,也不再说话,只是头像一直是在线的绿色。
秋晨对着屏幕,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半晌,还是笑嘻嘻地回答:“好。那我去吃饭了哦。下次再聊,88。”
秋晨这天半夜又做了噩梦。她竟然梦见自己跟人结婚。走在碧绿的草坪上,挽着爸爸的手,朝着淡粉色玫瑰搭成的拱门走过去。在梦里她都觉得心里好像浸入蜜糖似的甜。新郎一直背对着她,在她终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依然没有回过头来。爸爸拉住他的手,要把秋晨的手交给他。那一刻他转回头来,整张脸竟然是烧焦了的一片漆黑,没有五官。
秋晨疯狂地尖叫着醒过来,在床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惊恐地用被子把自己团团裹住,却仍旧只觉得冷。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半夜惊醒,然后在黑暗中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片一片剥落,像个腐朽老化的浮雕,慢慢慢慢地,失去原来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