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这个有点酸,她反对。
但我孤独,真的很孤独。
她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抬头看了看他,你把你女朋友忽略了,她也很难受。
我真的要走了,他说。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了浴室,一直到她入睡前,他都泡在浴缸里不敢出来。
回到床上他在被子里轻轻抱她肩膀,向上摸到她的脸发现她并没有睡,她的眼睛在眨。他从后面紧紧抱起她,并命令她转过来。使劲抱住我,他说,有多大力气用多大力气。
她听从了,吃力搂住他,感觉到心正挤压得变形。
我以前很孤独,他说,在认识你以前。那时我在广州,一家广告公司,我给他们画图纸,我一个人,冷清、寂寞、难过,无聊到天天玩连连看,比塔罗牌还痴迷。因为我把它当预言,每个图案都可以连成相应的一对,我就想自己什么时候还能碰着那么一个人,再有那么一根线,和我刷地一连,就离开屏幕了。
你用不着为这个感谢我,她故作玩笑地说,想想又纠正了刚才不和气氛的话,你要说什么?
不,要感谢你,上天赐给我你这么灵这么美妙的女孩,是我的福分,真的,福分,可能以后再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你别谢我,我不要你谢。
之后我离开广州,遇见了你,之后我们恋爱了,我可以抱着你。他说着紧了紧双臂,在我最爱你的那段时间每次这么抱你我都希望用点力,再用点力,这样把你吸到我身体里,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奇迹居然发生了,我们生活,我们相爱这么久,我们几乎已经融到一起了。
你不是这么想的。
我是这么认为,开始是我一个人的孤独,然后遇见你,孤独藏起来了,只剩下欢乐,然后我们融在一起,孤独又来了。就好像我们两个应该再去找个伴侣来摆脱孤独。真可怕,开始是你孤独加上我孤独,有一天就变成我们两个共同的孤独,我们又像一个人独处那样冷清,寂寞,难过。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
从小天笑笑式的孤独回到李小天式的孤独,他说。
她松开了他,背转过去,说,我不会管你的。
之后他们没再说话,雨水当当地敲打窗户,就好像不受欢迎的客人的敲门声。她睡不着了,以前这时她会数绵羊熬过去,后来恋爱了改数小天,一个,两个,脑子里面都是他,现在一直到以后又改回数绵羊了。但怎么数都乱。每一只被数出来的绵羊都瞪大眼睛望着她。她甩甩头,翻个身,简直疯掉了。她抱紧熟睡的小天,双腿盘住他,使尽力气。后来她放弃了,手指摸到他肚脐,一脸委屈地哭了起来。我钻不进去,老公,她把脸藏进他怀里肆意地哭着,我进不去。
雨停前的日子并不好过,双方都在建立自己的防线。笑笑明白假如第二天天晴,那么她回来就再不会看见他的身影,她要改变生活习惯,试着适应没有小天的生活。她尽量当他不存在,每天只是冷漠地说上几句便早早入睡。她努力着对一切都安之若素,虽然她知道这辛苦修建的防线有天终将全线崩溃。
四月七日讨厌的太阳终于露面了。下班后她没敢回家,拉朵朵去了酒吧。她什么都没讲,只是和朵朵不住碰杯。可是不一样了,人家现在有老公有身孕,得按时回家了,不到十点便把她一个人扔在酒吧。她一边喝一边想醉了怎么回去。一个男人过去搭讪。真该把他带回去,或是跟他走,她想,至少帮她熬过新生活的第一夜,那男人也真开车送了她,不过她很清醒,犹豫了一下没让他上楼。
她一进门就吐,弄得小天在地上又擦又抹。她晃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问他怎么还在。
怎么这么晚?他换了个话题。她闭上眼睛,没睡着,酒精在胃里捣乱,就眯着眼,咱俩算不算一出戏?
没导演,他说。
你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对吗?她问,是爱情戏。
嗯,他放下抹布,也坐回沙发上。
我十几岁的时候看《戏说乾隆》,第一部我觉得好看,到第二部我越看越难过。你知道为什么吗?第一部讲乾隆和一个女人的爱情,第二部就讲他和另一个女人,主角变了,好像前一个女人就无足轻重,主角变了,他自己都忘了前面的爱情,那前一个女人哪去了。
我们也都有前一个,前两个,他说,可我们不也是爱上对方了吗?爱情在更新中覆盖。
以后还会有新的,我知道。不觉得痛苦吗?因为新角色,因为新爱情,我们就对不起记忆了。我在想,要是有个镜头一辈子拍我,就算有老公,也时刻记得那个人才是主角,那是我一生戏里的主角。她仰了会头,又吐了起来。擦擦嘴角,她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希望我心里永远想着你。
我没指望。
你就是这么想的!她叫道,同时闭上眼说,李小天,你明知道你不爱我,还时不时说爱我,千方百计地引诱我爱上你。你就是这么自私!
我上一个女朋友也是这么说我的。
你也不爱她,你感情早没了!她想了想,笑了,你的主角是那个唱歌跑调说话又结巴的大笨蛋。
谁?
你小时候暗恋的那个上电视唱歌的丫头。我保证你这辈子都爱她,不管跟谁在一起,爱的都是那丫头。
他待了一会儿,肯定了她的话,你说得对。
她呕了两下,后面憋住没有说。还算清醒,她想,说了有谁会信呢?信了又能怎么样?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走。她把他的画藏起来。她倒没指望这能留住他。她只是想他因此不会突然消失,至少会拿了画再走。为了那一刻,她需要时间做准备。
雨后开始刮风,每夜玻璃都被吹得当当作响。几个夜里她噩梦一醒就抱着小天不说话,直到睡意再次袭击。他没问画在哪儿,风还是狂刮不止,她学会天一黑就独自入睡。
那天下午小天意外地看到伸到窗前的果树结果了,他扶着窗栏只够到了一条树枝。像孩提时那般编了一顶头冠。之后他去另外的阳台扯了些花嵌在上面。一个小时他都戴着花冠在几个镜子间来回行走。笑笑开门看见他像个骄傲的酋长在客厅里等着加冕。
别给我,她拒绝他的好意,我这辈子不会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的确是猜不透,尤其是在一阵快感袭来,看见他从身后进入她身体的时候。
我像匹马,她说,你骑在我身上。她随后又想想骑过这一程山路啊,草原啊,他就要换船渡江了。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她问。
五月二十日早上七点三十六的火车票,我们认识了十一个月少七天。
这么久了?她忍受着,我好像没说过爱你什么的吧?
嗯,他轻轻抽动着,不过你知道我爱你,我每次说出这句你都说你知道。
我妈妈说得没错,两个人谁先表白,谁就忍心先提分手,她以前就提醒我一有机会就先把这句甩出来。
你妈妈挺好玩的,我有点想她了。
我也是,笑笑身子向前倾了倾,看到了墙上的月光。
两个人太不专心了,弄得小天还在缓慢进出。她望着墙壁说,我爱你。
他停了几秒钟,回应道,我知道。
其实我偷偷说过很多次的,你不知道,你在睡觉。
他们没再说话,专心做爱。笑笑想,马会不会一边跑一边睡觉呢。不过她很快就睡觉了。
凶猛狂风重新把她拉回到噩梦中,这次她鼓足勇气没有醒来。最终她在梦中坠入山谷。睁开眼她放心了,她并不是马,翻过身她抱起一个枕头,然而没能继续睡,满脑子都是可怜的白绵羊。
他走了。
晚风的呼啸仿佛听不懂的咒语在为女孩的未来祈福,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摸黑进了书房。没有这么多天,她想,她还记得李小天第一次到她房里的情景。她又光脚去洗了澡。一只蟑螂爬过去时她拼命地踩踩踩。他根本没行李可收拾,就那么一破箱子还随便扔沙发后面。她想再睡一会儿吧,趁天还没有亮,什么都看不到,就当他还在房里。她咬着嘴唇扯过被子,脚在床头碰到了那顶承载昔日荣耀的花环。
35
小天有几个朋友住北京,一群画画的合租一个巨大的地下仓库,满屋子墙壁都涂上饭馆剩菜那种颜色的水彩。本来吃住行都是三个人AA,等小天过去后他们就变为四个人消费三个人埋单。
他也觉得过意不去,考虑是否该找个职位贴补朋友一点儿。只是,我很久没工作了,他说。
不会吧,他朋友道,你靠意念生活?
他找了个工作,帮老外设计家居,弄得那些奔中华文化来的老外一个个穿着唐装对着围棋不知道干什么好。不过钱总算拿到了一些。算了算,加上他正好四个人可以凑成一桌麻将。除了浪费时间外,这还有个漏洞。小天赢钱了还好,要是输了钱,他朋友又得支出三分之四的开销了。之后四个人一到傍晚又得无聊到互相瞪眼睛。李小天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朋友解释,实践证明,画画的和画画的碰到一起,是不可能画得成画的。
他依然失眠,夜里就会想到睡姿,他和笑笑相对拥睡是一号睡姿,从后面抱她是二号,反过来她抱他是三号,当然,有时他们横过来学壁虎双脚踩在墙上以四号入眠。半年后的一次艳遇他试图和女伴用他最喜欢的三号睡姿入梦。他背过去把她的手臂拉过来,但她的腿却怎么也无法提到他腰上。显然她没有壁虎小姐的柔软与灵活。那一夜他继续失眠,把女伴像芭比一般摆弄,然后换个方向睡在她脚那边才能安心。他从没像那一夜怀念她的三号睡姿。
他的朋友们不再相互瞪眼睛,把娱乐方式改为夜夜笙歌。他们白天到美院勾引小女生,夜里便无节制地喝酒。他时常喝到神志恍惚,满眼泪光地望着就要跟他上床的女孩。
有一次他喝得更多,不然他也没勇气拨电话给她。他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他说他那天夜里梦到她了,两个人都那么清晰,过了一个多星期他都记着。
那不能说明什么,她说。虽然他没报出名字,但她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我们分开多久了?他问。然后他听到电话里有杂音,愣了一下,醒悟道,原来手机也可以串线。
没事,她说,我一朋友失恋了。
谁?
我没跟你说过,她讲,还有别的事吗?
谁在那?
这跟你无关。
他沉默了一会儿,喝了几口酒,说,我一直傻到以为你是我的。
是不聪明,她轻描淡写。
我被覆盖了吗?
没有,你还在,我换了一张新纸。
我跟你讲个梦行吗?
真的就讲,要是编的就免了。
等我把梦说完,要不是这个梦我也不会烦你。我就是梦到有天打电话给你,我跟你说我梦到你和我打电话。说起来拗口,不过我就是这么梦的,跟我小时候看的海报似的,海报里明星就举起这张海报,那里面还有他举着这张海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出来的,但它是我童年的三大难题之一。
这是你的风格,她叹口气道,后来呢?
梦里边我讲到这儿的时候,你一下子就哭了,你要我别讲了,你说你坚持了这么久,我却再次把你崩溃,你说你爱我,一直这样,一直在想我。
你做的梦你说了算,她说,等等,我马上就睡。
谁在你床上?
这不是你的梦,她提醒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呆滞地望望周围,没了。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可能是我想你吧,他说,然后手指在墙上乱画着,我们太熟悉了,不可能不想念你,就好像食指一定会思念小指吧。
你知道吗,李小天,当初我问你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你说一年,你说最多比闰年少一天。你刚走的时候我很难受,我天天都想你,有时候想着想着夜里就哭醒了。后来我记起你的话,我学会了数日子,数你不在的日子,一天,两天,一百天,一百〇一天,就快到了,每过一天我都这样想。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联系我?还有三天,还差三天我就可以忘记你了。
她挂了电话,去洗手间洗澡刷牙。她看到镜子也挺沮丧的,也许他确实在想我,她笑了笑,可是又能怎么样?她换了身睡衣,自言自语,你知道吗,那些画你没带走,我都挂在卧室里了,你梦里见我一次,我却天天梦里见到你。
男友已经在床上睡着,她轻轻贴在他身后,右腿提起来骑在他腰上。想了一分钟,她放弃了三号睡姿,翻过身,对着墙壁。她和小天就从没有用这样背靠背的五号睡姿疏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