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老板娘跟她解释就在昨天下午，她儿子还带着欢欢玩的时候——他们给它改了这么恶心的名字——不知道从哪蹿出一辆摩托车。然后，她没说下去，她安慰笑笑要是没吃饭的话就在小店吃个饭再走吧。在这一点她和她的男朋友是如此不同，不但谢绝请客，还出去问了一些路人。
她给小天打电话说，他们骗我甜甜死了。
他听了也惊了一下，说，别难过了，亲爱的。
白痴，我是说他们骗我的，你过来，我们向他们讨。
小天拒绝了她，理由是他们不可能承认的。难道我们还能搜查？
她又去了一次狗肉馆，而且跟老板娘吵了起来，连厨师从灶前跑出来跟着帮腔。没有办法她就在门外呼喊甜甜，要是它还记得名字它总还会叫两声的。什么回应都没有，两个服务生出门把她推开了。
她在对面的火锅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边吃东西一边止不住地掉眼泪。从这里望去，老板娘还在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热情招待客人。她觉得自己掉进了孤独的水坑里，乱挥双臂挣扎却没有人肯拉她一把。要是小天今晚也在，她敢保证，他一定是站在他们的阵营里一起孤立她。
狗肉店人来人往，却不见甜甜出来。这个晚上青菜水分似乎都吸收到泪腺，直到伙计告诉她快打烊时，她才穿好外套走进一月的冬天。
她躲在大树后面看着客人渐渐离去，饭店关门。在深夜学了几声狗叫也没能唤醒店里的甜甜。她想他们在清晨可能会遛狗，只要有耐心等到明天，就可能带甜甜远离这些野蛮人。她又叫了几声汪汪，回音从远处回来，她突然发现自己好滑稽。她笑了几下就再次忍不住哭了。
零点钟声响李小天才发现事情严重，他赶到师大后门，在无人夜色里猛捶狗肉店的大门。铁门的声音震响整个夜空。他一回头看到面色苍白的笑笑站到了他身后。
你关机了。
我恨你，她委屈地说，你把甜甜杀了。
我不是故意的，他摸了摸她额头，发烧了你，我们回家吧。他拉着她走向街道，两旁的路灯每隔两个便有一个不亮的。没车了，他说。
我走不动了。
他背起她，听见她在脖子后面念叨些不着边际的话。别想了，我们再去买一只小狗吧。
我不要了，我要甜甜不是男孩，她是女孩，对吗？她说，呀，这么多月亮？
那是路灯，今天没月亮。
咦？那怎么这么圆呢？
没等他解释她就在他背上睡着了。醒来时她勾着他的脖子又哭了，爸爸，我想爸爸了。
别想了，等过年我陪你去长春看他。
你又骗我，他都死了。她鼻子凉凉的，蹭了蹭他的脖颈。老公，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叫你老公好不好，你别不要我，我给你生小孩子，我会和他一样听话的，再也不会跟人吃饭了，也不要人家礼物，就只要你的，我好乖的。
他没说话，数着步子往前走，临上楼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天空，一朵云彩知趣地离开，月光从空隙中透到他脸上。妙极了，他想，月亮总会在最适宜的时刻出现。
可口可乐公司尽干缺德事，本来挺好的日子，忽然就让它给毁了。原因在于周三晚上电视台在比赛间隙播放了一段迪士尼动画片的集锦，然后那个像一个充满肉欲女人身体般的可乐瓶子跳出画面说，现在只要你坚持饮用可口可乐，就有机会赢取香港迪士尼三日游。笑笑躺在沙发上激动得呼吸急促，她目光一阵呆滞，痴痴地说，没有迪士尼，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小天才不会相信这些鬼话，更不可能像笑笑那样第二天就叫货员搬十箱可乐进门。
你今晚的任务是十瓶，笑笑说着去努力地打开第六瓶。
我开十个瓶盖行吗？小天不知趣地问。
你说呢？
喝到肚里不算浪费是吗？你真会持家。
然后两个人就对望着一口一口喝到天亮，十几个小时里他们看见月亮和太阳像链子上的两个球掉了个儿。
我先喝八瓶半行吗？小天一脸茫然。明天我补十二瓶。
要是甜甜在就好了，它一定能帮我们一起喝。
我简直拯救了它！躺在床上小天想。两个人的肚子太鼓了，根本就没法面对面地睡着。他们彼此同情地回望着对方，后来在一片流水中入睡。
我牙好像坏了，小天醒来说，我今天请个病假先不喝行吗？
笑笑瞪了他一眼，如果你不卖力的话，到时候中奖了不带你去，她说着又打开一瓶，看看瓶盖，我一人飞两次。
总要想个解决的办法，小天捂着嘴想。
他跑到可口可乐公司的中文论坛，去看看有什么捷径，第一条信息说七月十七日出厂的可乐中奖率比较高，第二个人发帖说理论上中奖的可乐瓶盖比没中的重10克，只有一个出售中奖瓶盖的帖子无人搭理，小天约他在人民广场会合。
你能开发票吗？小天拿过瓶盖说，我怕是假的。
不可能，我这还有公证信呢，静安区公证处给我开的。
先别动，小天拿手机拍了他一张照，然后放心地把钱给了他。回到家里他把盖子换到一瓶新的可乐上。
你今天喝多少瓶了？笑笑一进门就充满期待地问。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中奖呢？
甜甜中了你都中不了！你有这命吗？
我就不信，没准我就能喝出来！说着他手掏着那个可乐瓶子，哪去了？他想。但不得不把掏出来的那瓶无用的可乐喝掉。这瓶肯定中，他说。可是又没找到那个瓶子，又不得不喝掉第二瓶。
你都喝十三瓶了，歇歇吧。笑笑掏出一瓶，看着瓶盖喊起来，Mickey！Mickey！
Mickeymouse！我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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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我从来不觉得你命比我好到哪去。小天觉得自己容易吗，花了钱还得跟着演戏。
不带你去，我这个月去一趟，下个月再去一趟。
带我去吧，你最好啦。妈的，他想，导演什么时候喊停啊。
就不带你去，就不带你去。笑笑死握着瓶盖躲到被子里。
快天亮的时候小天又一次听到那段令人崩溃的英文，Mickey！Mickey！Mickeymouse！只见笑笑一脸委屈，瓶盖没了，我不小心掉厕所里了。
终于轮到小天惨叫了，我连发票都没开，五千块钱啊！
没事，笑笑显出极为难得的冷静，我今天再搬十箱来，我命这么好，一定会再中的。
十月以来笑笑跑了两个多月的古墓新闻。她从发现古墓一路报道到申报中央，中央派专家下来，古墓维修，保护，一系列的新闻天天追踪下去。直到昨天古墓正式打开了。
简直是在耍我们！她气愤至极，文物局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里面是空的，墓被盗过了，但是他们还装模作样地骗我们，让我们骗老百姓。
为什么这么干？小天问。
引起关注呗！上海没历史，不这么玩谁知道还有文物局这么一机构呀？炒了八十多天，还明朝的公主，上海的公主坟，连个鬼都没有。
不过这倒启发了小天，他仔细查了查国画史，没几个画鬼画得好的。星期天他去福州路买了些神鬼小说仔细研读，为了使自己理解的鬼更加形象，他每天入睡前都会跟笑笑讲一个鬼故事。
然后那秀才摸摸他娘子的脸，吓得失了魂，那脸上长满了白毛！讲完后他一脸阴沉地关灯关门，把笑笑一个人扔在黑屋子里。
李小天，你王八蛋！她翻来覆去地咬牙切齿。第二天在报社读了一天的鬼故事。晚上，在听完一个鬼故事之后，她给小天讲了一个抗日时期的冤鬼。
有意思，李小天笑眯眯地出了卧室，我得把它画下来。他根本不信鬼，自然不会怕。笑笑就惨了，比平常还可怕，这个夜晚要有两个鬼来折磨她。
你得给他讲凶杀，这够唯物的，朵朵给她出主意。
连续两天她什么稿子也没写，全读这些故事了。
那天她挑出一个歹毒女人的故事。原来这些男人都是她杀的，在他们上床之后，她趁他睡熟，将一种南美的毒针刺到他脖子上，法医看不出来，他们说他是心脏病突发。她就这样杀了七个。
她为什么要杀他们？小天有些发抖了。
因为她发现他们不爱她了，总是让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他觉得好冷，紧紧抱住了她。你送我去客厅吧，老婆？
我要睡觉，她把自己裹进被子。
我也睡，说着整个人都藏到她身下，可是睡不着，只能看着她睡觉。总要想一个解决的办法，这是李小天的口头禅。
白天他去图书馆查了查书。回来后，他将一袭长裙挂在衣柜里，藏一把椅子放到窗帘后面。
是的，晚上他讲了这个故事，凶手一直躲在窗帘后面，她醒来时发现她丈夫的尸体正吊在衣柜里。
老公！她怕死了，拼命抓着他手臂，你今晚陪我睡觉好不好？
他偷笑了一会儿，大声表态，我这么爱你，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有他在，笑笑很快就睡着了。
深夜里她觉得自己被人碰了一下，侧身一摸发现小天不在床上。老公，她叫道。
没有应答，屋里静静的。黑暗中她看到窗帘鼓鼓地扬起来，是不是真有人在后面？吱的一声衣柜门开了，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吊在那里。要冷静，她想。笑笑轻轻下了床，去摸墙壁的开关。吱的一声门又合了。她倒吸口气，手在墙上探寻着开关的位置。就在门旁的一米处，她估量着，突然她摸到了一只手！
当然，还没有等她叫出声，那只手就揽住了她的腰，并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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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认定金庸的武侠小说是旅途中的最佳读物。为了争取自己一辈子在飞机和火车上不会无聊，在平常她都极其谨慎地不碰他的书，更不会去看改编过的电视剧。即使哪一本书她看过了，也绝不会和朋友谈论此书，好使自己尽早地忘记情节。这一次车上她读的是《天龙八部》。真好，她吃着爆米花暗中窃喜，虽说第三次重读了，但什么都不记得啦。
小天可就郁闷了。在车上的十个小时里，他一直拷问自己怎么一时冲动就答应陪她回长春过年，而且连卧铺和飞机票都没买到，得坐上二十九小时火车。从上午十点上车到现在晚上八点多，打笑笑翻开书的第一页起就没同他聊过天儿。十个小时里他这边看看打牌，那边偷听一会儿人家说话，反正十六号车厢哪都没他位置，一句话也插不上，晃了几圈只能回来给笑笑捣乱。
帮主是乔峰他爸杀的，他冷不丁来一句。
笑笑白他一眼，继续在书中寻找凶手。
乔峰不是汉人，是金人。后来他爸杀了他养父母全家。
去！她轻轻踢了他一脚，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
可是我没思想，他坐着不动。
后来还是无聊，他去外面抽了一支烟。一对父子倚在他对面吸烟。他冲年长的那个点了点头，那人以夸张的缓慢对他重重地点了一下。
你们是维吾尔族人吧？小天打听道。
出乎他意料，父子俩突然严肃起来，一字一句生硬蹦出了个几个汉字，我们是中国人！
小天想他也没别的意思啊，无非是想和他们聊聊民族习惯有什么不同，消磨一下时间。他耸耸肩，又点一支烟，等父子俩进去后才走回去。
那边坐三个新疆人，他悄悄对笑笑讲，一个父亲和两儿子。
笑笑难得放下书本，凝视了他们一会儿，天山童姥是他们那的吗？
算了，你还是回江湖去吧，他说。
已经受不了她了，一下午都在练功。他翻了翻箱包，没什么能吃的了。午夜十二点到德州，他下车买了只扒鸡和一瓶啤酒。火车刚一动，就有人打架了，正是那三个新疆人，他们的对手是四个刚上来的民工。火车上一时乱糟糟的，他们周围的乘客动也不敢动，李小天把酒瓶藏到下面，他可不想被他们抢去做武器而失去一顿丰盛夜宵。
笑笑望了望，摇摇头说，三脚猫的功夫。
的确没什么功夫，一拳拳打在脸上也没有电影里的那种声效，但是真实。他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发现新疆人作战方式很有效，三个人先集中一个打，有人来帮忙，他们转过身再打那新来的，打了一圈第一个刚起来，又被他们打倒地上。
后来乘警赶了过来，就两个人，使得七个斗殴者都停手了。所有中国人都怕警察。
民工们用湖北话对警察解释他们没位子，就到他们这儿借座，谁知他们好野蛮，不让座还打人。三个新疆人真可怜，插了几次嘴也没让警察听懂他们说的普通话。乘客们倒同情起他们了，怪湖北人抢人家座位。还好没人受伤，警察的处理方案就是把湖北人安排到十八号车厢了事。
吃完扒鸡后小天看到两个湖北人溜了回来，接着后两个湖北人也进来了。四个人分两排围在新疆人周围。敌不动我不动，七个人绷紧了弦，相互瞪着。小天旁边的大学生偷偷掏出DV，不想再错过这次机会。
只是绷得太紧了，连小天都挺不住倒在笑笑腿上睡了，他们还在互相瞪眼睛。
直到清晨的广播响起，他才醒过来。神奇的是笑笑还在看书。
打了吗？他问她。
没有，她眼睛都没离开书页，他们三人结拜兄弟了。
你都傻了，老婆。他坐起来揉眼睛，突然叫起来，见鬼了！他们在一起吃早餐！
笑笑放下书，说了句寻找了一夜的答案，天山派只是看起来粗蛮邪恶，其实他们底子里是非常侠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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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天难以习惯东北的冬天，他认为只有熊和企鹅才能在零下三十几度的气温下自如行走，为此他甚至怀疑笑笑的身体器官与他在某些构造上是不一样的。几个白天他都用被子把自己裹在沙发上看书，任凭笑笑母女进进出出。她们本没什么亲戚，上街选年货是两个人最有意思的事情。为了使第二天不至于闷在家里，她们学会心照不宣地漏掉几样东西，留着明天再来买。
除非去火车站，否则他绝不踏出门一步，不时有风吹得玻璃咚咚响。从洗手间出来他第一次摸了大门把手，想确定门是否锁好。锁得太好了，因为足不出户，沈妈妈可能真把他和电视、冰箱一起，当成贵重物品。她把他反锁在家里了。
自己也说不清原因，他突然间急不可待地想出去。他在客厅的桌上看到了钥匙，然而没用，门在里面是打不开的。他给笑笑打个电话。
她说她们在乡下，要很晚回去。我妈说的，笑笑回答，她说乡下年货正宗，肉也好吃，要多买点回去。
那我怎么办？他问。
沈妈妈抢过电话警告他，千万别打110，那把锁很贵的，他们会把它砸烂！
他只能看外边的雪，风把雪从屋顶吹落到下面，小区门口站着两个充当门神的冰娃娃，偶尔几个行色匆匆的行人滑来滑去，他喊了几声那边也听不到。突然有一个人从楼下跑过，他伸头向下看去，前面人不见了，两个穿军大衣的小伙子跟着跑过去。
保安大哥！他叫起来。
两个保安早就不见人影，不一会儿一个没戴帽子的保安返回到他的视野，冲着整幢楼没头没脑地来一句，等一会儿，抓贼呢。说完又跑过去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