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歌舞声声直到半夜方歇。甘露殿中空无一人，周惜若直把所有都收拾整齐，这才倦极靠着殿中一角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她在一条路上走着，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可以歇息的所在，只能不停地走下去。梦中熟悉的人和事交替而过。爱的恨的苦的累的，她怔怔看着迷雾，那条路仿佛通入地底黄泉，不死不休。
忽的殿外嘈杂声打破了她的沉梦。周惜若猛的惊醒，殿外宫人脚步匆匆，传来叶公公尖细焦急的嗓音：“皇上喝多了！都给咱家小心点。”
“去叫御医！快去！”
周惜若急忙走出殿中，只见龙越离已被宫人七手八脚地架着，一身龙袍歪歪扭扭，脸上绯红，浑身酒气。
叶公公急道：“快些扶皇上去歇息。仔细点！”
几位宫人帮忙把龙越离扶到了龙床上。龙越离双目紧闭，一俯身吐了个翻江倒海。叶公公急得不知所措，连连唤来宫人给他换衣整理狼藉。甘露殿中一通忙乱，御医开了醒酒汤，喂了龙越离喝了小半碗这才算安稳。
周惜若跟着忙碌，直到看着龙越离沉沉睡去才松了一口气。叶公公见她今夜又是值夜，叹了一口气：“周尚宫就多累点了。咱家先下去了，有事唤一声。”
周惜若点头答应。甘露殿中又恢复安静。她看着沉沉睡去的龙越离，莫名地到他的床边，轻叹一声：“何必呢？为了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伤了心。”
床榻上的龙越离双目紧闭，两抹嫣红直染到了眉梢，散了的发披在枕上，像是一匹墨黑的绸。这么年轻的皇帝，英姿勃发，雄心大志，可谁曾想到他身居高位处处难为，他的苦无人可解。
周惜若坐在他床边，轻抚他微凉的发默默无言。他和她原来都是一样的人，在黑暗中摸索，处处险阻。仇埋在心底煎熬成一碗最苦的酒。
“卿卿！”龙越离忽地翻了一个身，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周惜若一怔，想要挣开可是他握得丝毫不放。
“卿卿，别走！”他闭着眼，声音却惶急：“卿卿，不要走！”周惜若心一软，顿时停住了手中的挣扎。
床上的龙越离终于安稳，再一次沉沉睡去。周惜若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摇了摇头，靠着床边闭目睡去。
这一觉终于睡得安稳。周惜若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在龙床上。她一惊，急忙起身，可是身上衣衫完好，唯有她从床边被人挪到了龙床上。是谁敢这么大胆？难道是龙越离？
她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
“周尚宫……”帐外有宫人听到动静，试探着问道。
周惜若还未回答，就叶公公呵斥方才的宫人：“叫什么尚宫，以后不久应该叫娘娘了！”方才出声的宫人连忙喏喏应声。
帏帐一撩，叶公公胖乎乎的脸探了进来，带着谄媚道：“周尚宫起身了？要不要奴婢们进来伺候？”
周惜若半晌才道：“不用了，让她们端点热水就行了。”
天出奇地晴好，积雪已消融得差不多了，暖阳暖洋洋的令人觉得舒适。周惜若慢慢地走着，过往的宫人看见她眼神都充满了探究与艳羡。周惜若心中一笑，在宫中没有所谓的秘密，不过是一夜，恐怕龙越离“宠幸”她的消息已传遍了宫中上下。
她轻叹了一口气正要低头而走，却见远远走来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看了一眼不由怔忪住。那人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缓缓而来，他眉眼清俊儒雅，周身的气度清华，是许久不见的温景安。
两人在廊下相遇，相视无言。不过是一月有余，再次相见却已如隔世。
温景安沉静的眸光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他先打破沉默：“周尚宫别来无恙？”
周惜若不知再次相见竟是此情此景，心头一酸，躬身道：“温大人……”
温景安看着她焕然一新的衣衫，知道自己沿途听来的传言果然是真的，眸色黯然：“也许过几日就该称周尚宫为娘娘了。”
周惜若一怔，慢慢道：“无论外人如何看待我，在温大人面前我还是曾经无处容身的周小娘子。”
温景安苦笑摇头：“可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若不变，世事也会改变。无论如何，周尚宫一定要保重。”
周惜若无言以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温景安轻抚手中的书册，状似无意地道：“皇上下朝之后便被太后传到了永寿宫中问话，这时候不知道是否在御书房中么？”
周惜若心中一突，抬头看着他。温景安温润的眼中皆是忧虑。看来这个问话是关于她昨夜的“侍寝”。
她半晌才道：“温大人还是去御书房等皇上吧。奴婢告退。”
温景安点了点头，目送她走了这才长叹一声：“惜若，你可你走的这条路是最难的一条。”
周惜若蹁跹的身影慢慢在笔直的宫道上消失，终是留下他一人驻足良久。
永寿宫中，训斥完龙越离之后楚太后看了看时辰，皱眉问道：“他怎么还没来？”
一旁的翎月自然知道楚太后指的是谁，低声道：“瞧着时辰应该来了，奴婢去瞧瞧。”
不一会，翎月领着一位身着玄黑暗红纹长袍的中年男子走入了殿中。那男子四十多岁，面容英气勃发，行走间气势凛然，赫然就是安王。安王似对永寿宫很熟，不待宫人传报就径直走入了内殿中。
内殿中，楚太后正对了铜镜卸了头上沉重的发饰。她从铜镜中看到安王来了，挥退宫人。顿时内殿中只剩楚太后与安王两人。安王一笑，走上前双手扶在了楚太后的肩上，道：“等久了吧？”
楚太后横了他一眼，慢慢依在了他的怀中，把手中的簪子丢入了妆盒中，道：“殿下三请四请终于有空进来看我这孤老婆子了，真是蓬荜生辉。”
安王哈哈一笑，对着铜镜为楚太后拿下头上的凤簪，笑道：“等久了？”
楚太后哼了一声：“今日有要事要与你商议。是关于皇帝。如今他已要娶皇后，立后之后便要亲政，这事那一帮朝臣们可是早就十分不满哀家了，不能再拖了。”
提起龙越离，安王凌厉的眼中皆是轻蔑：“龙越离这小子越来越荒唐了，昨儿据说还宠幸了那周氏！周氏是什么人？是邵儿的前妻，为了这事菁菁没少闹过，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了，她居然成了龙越离的人。你叫天下人怎么想？！”他顿了顿，眼底掠过杀意，冷声道：“要他亲政，先让他把这周氏给杀了！”
楚太后眉头深皱，周惜若的身份她不是没忌讳过。但会不会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所以龙越离要故意宠幸她让安王府难堪？她心念转过，可是稍后便眉头松释，把玩头上一只点翠，笑了笑：“皇帝越是荒唐不是越好么？只有他越荒唐，这朝政的事交给他才放心。不过是区区一个残花败柳的女人，你当她是皇帝的玩物便是了。”
安王怒色还未消：“可是也太放肆了！这不是在打安王府的脸吗？！以后一看见那周氏人人都想起这一段丑事了！”
楚太后凤眸微眯，漫不经心地笑了：“周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罢了，还能翻出什么天去？再说这后宫中还有我在呢！我还没有死，任谁都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安王听得她的保证，脸上的恼意才消除。他一把搂住楚太后依然纤细的腰肢，低头轻吻，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就留着吧，至于亲政，也只能明面上给了。”
内殿中两人窃窃私语，两道身影亲昵无间，最后窸窸窣窣衣衫落地的声音传来，帷帐外，一抹人影偷偷看了几眼，悄然快步走了出去。
到了夜间，暮色降临，周惜若生平第一次觉得这时辰过得真的慢，一分一刻漫长无边无际。平日忙忙碌碌，如今闲了下来竟是手足无措。
夜渐深，叶公公终于找到了独自发呆的周惜若，他急忙一把拉起她：“哎呦，皇上回来了正问到了周尚宫呢！赶紧去吧！”
周惜若低低应了一声，随着叶公公走到了甘露殿中。甘露殿中又燃起明亮的长明灯，幽幽的龙涎香在殿中处处弥漫。她闻着这香气，忽地想起昨夜两手相握，不由红了脸。
叶公公拉着她急急走入内殿中，帷帐撩开，一股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在帷帐深处，龙越离正斜斜依在榻上看着一本书册。他今夜着松软的白袍，长长的衣衫把他一身挺拔的身躯勾勒出来，殿中温暖，他领口微开露出领口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容色如妖身着白色常服的他，在宫灯的映衬下俊美得慑人心魄。
他见周惜若进来，放下手中的书册，凤眸微眯，凉凉地道：“朕还以为你不见了。”
周惜若被他眼中的恼意看得心中一颤，低头躬身道：“奴婢不敢。”
龙越离挥退了众人，这才看着眼前低首恭立的周惜若。殿中无声，呼吸咫尺可闻。周惜若渐渐捏紧了长袖。
“过来。”龙越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她道。
周惜若应了一声，慢慢上前，还未到了近前，手臂一紧就被他一把拉到身边。满满的龙涎香撞入了她的鼻间，令她心跳都停了一会。
她一转头对上了龙越离深邃妖娆的深眸，不由急忙退了退。龙越离看着她的生疏举动，入鬓的长眉一挑，语气中带了不悦：“怎么？才一日不见就不愿见到了朕？”
周惜若平了平心境，才道：“不是。是奴婢不知该怎么面对皇上。”
她说得坦白倒是令龙越离怔忪了下。龙越离眸中的神色和缓，放开她慢慢道：“就照旧吧。”
周惜若点了点头。龙越离看着她楚楚动人的侧面，忽地心中一悸。她就在身边，婉约美好，这原本寒冷宽敞的甘露殿因她在仿佛也不那么冷了。
周惜若被他的目光看得瑟缩一下，正要离开，他又道：“不过以后不必如此，该给你的位份朕会给你。只等着这次选新后以后便可以下了圣旨。”他盯着她的眼睛道：“朕需要你演这场戏。”
周惜若一怔，顿了顿：“奴婢明白。”她说完如平常一般前去整理床帏。
她整理完正要走忽地腰间一紧，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已落入了他的怀中。周惜若惊呼一声，口中却被他捂住。他的俊脸就在她的上方，深眸幽冷，一眼看不到底。
周惜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龙越离忽地道：“既然演戏就要真一点，还得让看客满意。”
周惜若顺着他眼角看去，果然在帷幕外有内侍偷偷探头探脑。龙越离将她搂入龙帷深处，飘渺的鲛绡纱帐落下，彻底遮挡了窥视的视线。
“睡吧。”龙越离等着帐外的声音消失，眸光一动，看着她道。
周惜若看着他挺秀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蜷缩在了龙床上慢慢睡去。
周惜若照常在甘露殿中当差，只是她的身份特殊宫人不敢轻易怠慢了她，对她诸多照顾和奉承。叶公公见她性情温顺可亲，渐渐放下了先前的谨慎，笑着赞道：“不是咱家夸，周尚宫的性情可是一等一的，当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咱家活了半辈子还未见过有女子如周尚宫这般沉稳和贤德的。”
周惜若笑了笑：“叶公公谬赞了。”
叶公公听了自是又是一番夸赞。周惜若听在耳中，心中知道叶公公这么卖力夸她也不过是因为自己与他一样是从御前宫人出身，以后若是自己获了隆宠，那也会看在往日同是宫人的情谊上对他多多照顾罢了。
周惜若在甘露殿中当值，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是还是能听到前面传来的消息，比方说龙越离与哪国的公主游园，与哪国的公主品茶。与哪国的公主言语相投，连他与哪位公主多说了一句话，都会被宫人们在私底下津津乐道。
宫中上下都在猜测龙越离会选哪位公主做了这齐国新朝的皇后。周惜若只是听着，心中却是失笑，眼看着年关接近了，选皇后也就这几日的事。无论龙越离喜欢哪位公主，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楚太后到底中意哪位。
齐，文初二年。龙越离即位两年之后终于娶了楚国公主楚香云为新后。帝后大婚，大赦天下，举国同庆。齐楚两国两代互为姻亲。各国公主见一切尘埃落定，失望之余也都纷纷起了鸾驾回了各国。年关将近也是除旧迎新的新年将至。
龙越离大婚，整个齐京皆欢腾，热热闹闹一直到了腊月二十八。宫中的宫人们都被这喜事所感染，往来皆是笑意。就在这一片喜洋洋的气氛中，另一道漫不经心的圣旨封了周惜若为美人，赐号为莲，赐居菡香殿。宫殿不大，毗邻了御花园。据闻夏日御花园的荷花池中荷花盛开，菡香阵阵飘来，这座精巧的宫殿就有了萦绕不去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周惜若接过那道明黄的圣旨不知在想什么。叶公公吉利讨喜的声音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莲美人可真的是大吉了，皇上果然没有忘了莲美人，还赐了那么漂亮的宫殿……”
周惜若捧着圣旨，对叶公公躬身道：“多谢叶公公自惜若入宫以来的帮衬。将来有一日惜若一定会报答叶公公的！”
叶公公听得她如此说道，胖乎乎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动容。他擦了擦眼角，叹了一声：“圣旨一下主仆就有别了。只是咱家看得出来莲美人心地极好又是极念旧情的。今日莲美人这一句咱家真的收下了。宫中日子谁也说不准，莲美人多多保重。”
一番话说得周惜若明眸也不由黯然几分。是啊，从此以后她就是孤身一人在这宫中，步步维艰……
菡香殿靠近御花园，推窗而见就能看见御花园中冬日白雪皑皑的优美景色，想必夏日会更加美。周惜若搬入菡香殿不久便有宫中的妃嫔前来恭贺拜访。周惜若身为御前女官的时候都未曾见过她们，想必龙越离喜新厌旧对她们漫不经心，所以大部分都十分面生。
那些妃嫔位份并不高，但都听闻了周惜若的身份，好奇之余心中亦是带了不少嫉妒。此次借了恭贺为名，其实也是想看看周惜若长得如何竟能让风流不羁的少帝青眼有加。
菡香殿中热闹非凡，前来的妃嫔们个个穿得姹紫嫣红，胭脂拂面，犹如春日白花齐放。周惜若殿中人手不够便亲自下去招呼，端茶送水。一双双眼看着她一举一动，带着无比的审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