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又恰遇我爷爷哮喘大发,彻夜端坐喘息,闹得全家不宁。请村里赤脚医生严医生来开了氨茶碱药丸吃,也无效验。周师傅搭铺睡在我家灶屋里,他亦睡得不安稳,整夜迷迷糊糊,至次日起来,告诉父亲说夜里来了许多带大盖帽的恶鬼,要带了我爷爷去,他苦苦哀告求饶才罢。我们听得惊异害怕,父亲则只粲然一笑。周师傅有一个小妹,曾许与我父亲为妻,可未曾过门便跌入水塘淹死。母亲因周师傅在此,便越发因此事私下打趣父亲,父亲也只憨厚地微微一笑作罢。而我听到母亲的玩笑后,却对那周家小妹妹念念不忘,总想着她不知如何娇美。
一切准备就绪,次年开春,父亲便请了毛伯等人来帮忙砌墙盖屋。砌土砖屋不需要石灰同水泥,砖缝间填塞和涂抹的也依然只是那极黏稠的黄泥浆。父亲同毛伯等人蹲在墙垣上垒砌土砖,带着满心欢喜的神情将土黄的墙垣一点点加高。而那明暖的阳光里,则弥漫着新鲜黄泥的芬芳与一脉淡淡的花香。
……
有情生命的共居
土砖屋虽比起后来高阔的红砖屋住着狭小些,却有一种天然的冬暖夏凉。而且住在那厚重的,土黄的泥砖屋里,也给人一种被大地包绕呵护的安全感。我们姊妹就是在那温暖安宁的土砖屋里度过了我们的童年。也是在那土砖屋里,父亲第一次在煤油灯下教会我们写自己的家姓。
父亲是那样和蔼,每从田间归来等待开饭的那段时间,他总要将妹妹抱在膝头逗乐,用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扎她的小脸,又或找来老虎钳将下巴上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栽在妹妹的小手心里,将妹妹的小手心栽成一片黑色的小树林。夜饭后,他又坐在饭桌旁教我们认字,给我们讲故事,出谜语,出许多有趣的智力小问题来开动我们的小脑筋,也教我们走棋,玩扑克牌等诸多小游戏。他还独创出一种“吹牛皮”的扑克牌玩法,玩时可不限人数多寡,简单而又极其有趣。逢落雨天,母亲同奶奶坐在大门口做针线活儿,爷爷低头打瞌睡,父亲就同我们姊妹围着饭桌玩“吹牛皮”游戏,“我出一个三你相不相信?”“我搭两个三你相不相信?”一家人玩得哈哈大笑,其乐融融。
多年以后,我去参观延安的窑洞,抚摸着窑洞四围黄黄的土壁,当年住土砖屋的那种久违的亲切感顷刻间就又回到我心里。看着窑洞门口周恩来用过的一张简单的书桌,我想,能坐在这样温暖安全的地腹里读书写字,该是多么宁静,大概写出的每一行文字都能接到地气,有着朴素又灿烂的生命力吧。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回转,多么希望父亲建造的土砖屋还依然存在。那样的话,我愿意重新住进土砖屋,在土砖屋里安安静静地写字,让院子里神性的阳光重新照耀我,让时光在那里永恒。
土砖屋不仅是我们人类的家园,它还是许多小生物的家园。
春天来到的时候,郊外遍地都是金黄的油菜花,整个村庄就是一片油菜花的海洋,浓郁的花香熏得人成日昏昏醉醉。村庄似乎也在那种昏醉中沉睡了,日长人静,整个村庄里就只听得到蜜蜂飞过时嗡嗡的声音。我们这些小孩子精力极其旺盛,日熏与花香都不能令我们醉去睡去,我们很快就发现了蜜蜂的秘密。
那些褐色的小东西,飞出去时细腿上是光光的,飞回来时两条后腿上却有金黄的东西在闪烁,它们飞向土墙,转眼就不见了。我们在土墙上细细寻找,发现整面墙上到处都有蜜蜂藏身的小洞。想不出这些柔软的小东西是如何在坚固的土砖上团出如此深圆的细洞来的。父亲也不能给我们以圆满的解释,只说蜜蜂采了花粉回来在洞里酿蜜呢。我想,那我们的土墙里该藏了多少蜜?可惜不能拆墙,不然弄出来吃该多好。父亲说蜜蜂酿了蜜要喂养许多小蜜蜂,能够贮备下来的也许还不够它们冬天吃的呢,所以墙里不会留有很多蜜。
父亲此说,并未让我释然,我反觉得我们的土墙更加神秘了,觉得里面是住着一个蜜蜂的王国,它们也有家,也有小孩,也有爱,同我们人类的生活相似又不同,是那样的生动,神秘。小孩子对于一切引发兴趣的东西,都会本能地找到某种特殊方式与之亲近。我们开始找来一些透明的玻璃瓶子,守在墙边堵蜜蜂玩。
后来,我哥哥搭木梯子在屋檐下的瓦槽里掏麻雀,举着竹竿打蝙蝠,我才知道,我们同一个屋檐下居住的,不仅有鸡、鸭、猫、狗、猪,原来还住着燕子、蜜蜂、麻雀、蝙蝠和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有情生物。
我们从来就不是孤单的。
初识村庄
我第一次走出自家的小院,真正认识大自然,认识我们的村庄是在什么时候呢?是第一次同妹妹跟在奶奶身后割辣蓼草、晒黄豆酱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同妹妹、毛伯家珍兰挽着小竹篮跟着村里的姐姐们出门剜黄鹌菜的时候呢?
春天里开得最早的花似乎多是黄颜色的,比如迎春花,山苍子,黄鹌菜。迎春花同山苍子湖区不多见,唯黄鹌菜遍野皆是。我们却不当它是花,只看做是上好的猪草。当早春薄薄的春意刚刚开始在大地上流淌,田野里便繁星般布满了黄鹌菜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我们挽着小竹篮,拿着小铁铲,快乐无虑地跑遍了整个村庄。
黄鹌菜看起来遍野皆是,其实大多数植株都过于细小,剜不上手,而我们又总想寻大的,因此半天也剜不满一篮子。猪吃食可比人挑剔多了,它肯吃的青草其实只有少数几种。我们便又跟着村里的大姐们在田坎边认菊儿蒿、芭茅蒿、车前草、牛舌头草、水八哥草。
我们与其说是寻猪草,不如说是玩。几只飞舞的白蝶,一只蓝色的小蜻蜓,或是一只红色七星小瓢虫,都能轻易就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去,而我们也总能轻易就从水草边捉住一只小蜻蜓。蜻蜓有红色、蓝色、黄色等各种好看的颜色,它们的双翅纤薄透明,美得让人惊心,轻轻碰一下,都怕它破,怕它疼,我们只敢轻轻捏住它的小尾巴。
跑了半天,篮子多半还是空的,我们便钻到油菜地里,割那些青青的棒棒草以凑数。棒棒草,也叫野麦草,算不上上好的猪草,但它藏在油菜地里潮潮湿湿地长,没见过阳光,嫩得很,猪也能吃。割得一篮子棒棒草钻出来,满身满头都沾惹着油菜花黄黄的花粉,便你指着我笑,我指着你笑,天地万物都在春光里烂漫。
跑累了,我们就把篮子搁一边,坐在田埂上斗草,斗虫,或是良久地观看一只蚂蚁如何搬运一只比它身体大几倍的干黑的小虫尸。一只蚂蚁搬不动了,会回头去找同伴,用触角和对方的触角相互碰触,也不知它们在说什么。一会儿,就有一两只迅速前来支援,共同抬起对于它们来说体型巨大的虫尸往前爬;又过一会儿,又有许多蚂蚁不知从何处纷纷赶来,很快汇拢起一条黑线一样的长队。真搞不懂它们是如何那样快就传递了消息的,也许对它们来说,那具干黑的小虫尸是一场难得的盛宴,值得它们这样激动,兴奋和忙碌吧。
我故意为它们设置障碍,在它们的前面放置一块小石子,我想,这回它们该迷路了吧。然而,却不,它们又推又拉,硬是合力抬着小虫尸爬上对于它们来说高山一样的小石子,接着黑压压的蚂蚁长队就像一线流水一样从石上流了过去。我不甘心,拿小铲子在它们前面挖一个小坑,捧一捧水在坑里,结果,蚂蚁却从坑边绕过。我气不过,捉住其中几只扔到水里,这下它们可慌乱了,在水中拼命乱爬,有两只爬上坑中漂浮着的一根枯草,获救了,还有两只终于被淹死了。可是死了就死了,并没有一只蚂蚁来为它们哀悼。
看厌了蚂蚁搬东西,我们又挖坎边细长白嫩的茅草根来食。那细根水分虽不多,可嚼在嘴里也有丝丝的甜味。是谁告诉我们它没有毒的呢?没人。也许,那就是最早的格物致知吧。
在人的一生中,的确只有童年才具有那样的神性。它不知道生死的意义,也没时间的概念,它的一瞬即是永恒。它与万物一道生长,获悉万物生长的秘密,与自然生命完全无隔。
那个时候,我们只知奔跑,周围是阳光、清风、流水和延绵不尽的稻田,却不知我们轻快的脚步下,层层叠叠印着多少人的脚印;不知道村庄的每一个老人,也都曾经像我们这样奔跑过;不知道有无数同我们一样奔跑过的人,已经长眠在我们的脚下。如果那些埋在地下的老人都有着不会沉睡的灵魂,想来他们该是如何慈爱悲悯地看着地面上我们这些不知忧愁的孩子啊。
我们就那样一直玩啊玩,玩到天上流云变幻,阳雀声声也不知觉,直到奶奶爬上屋前高坎,扯起嗓子“三丫头!幺丫头!”地连声高喊,我们才提起篮子慌慌地跑回家去吃饭。
美丽的南湖
我同妹妹提着竹篮,赤着脚,跑遍了村庄的每一丘梯田,每一条溪沟,最终将村庄远远抛在身后,来到清凉美丽的南湖之畔。
南湖位于南江村的东方,远离人畜喧哗的村庄,是每天早上阳光最先照耀到的地方,澄明而幽静。
蚂蚁山张家两兄弟酷爱捕鱼,隔两三天就要背鱼篓,提手网来湖边捕一回鱼。他们已经捕鱼走了,湖岸上却还留有一摊摊渔网拉起来的水草,已经被晒干了,硬硬的,却依然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
陈家幺妹在湖边放鸭。她将看鸭杆横放于船头,请我同妹妹坐上她的看鸭船去游湖。陈家幺妹年长我同妹妹许多,是村里姐妹们中的大姐。她小学未毕业就辍学在家种田,放鸭,学做鞋,绣花和待嫁。她是大姑娘,知道爱美,戴着用新鲜麦草编织的草帽,两根发辫的辫梢各用红绸布系一朵花结,垂在胸前像两朵冉冉盛开的红莲。
湖里有野生菱角,藤蔓漂浮于水中,我同妹妹从水中捞起藤蔓,摘取挂在藤蔓上的野菱角,摘完又将菱角藤抛向水中,期待它继续生长。野菱角的角尖尖的,咬开它青绿泛黑的外壳,里面的肉白嫩清香,吃多少也不会厌。陈家幺妹却不捞菱角吃,她打开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字。我问她写什么,她说写日记。她说她将来一定要写一本小说,关于南江村的小说。她用铅笔顶着下巴沉思良久,忽然问:“鸭子的‘鸭’字到底是怎么写的呢?”我还没有上学,当然也不知道鸭子的“鸭”字怎么写。
后来,陈家幺妹受书中故事的影响,对爱情充满美丽的幻想,而不满意父母同哥嫂给安排的婚事,在一个稻穗正在扬花的日子里喝下了农药,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消息传开时,全村妇女都围在她家院子里抢救。我母亲拿一块肥皂在脸盆里洗出许多肥皂水,由众人按住陈家幺妹往她嘴里灌。陈家幺妹被众人折腾得受不住,呕吐不止,说了实话:“我没喝,只在嘴上抹了一点儿。”众人闻言惊愕,继而觉得上当受骗,对她如此轻狂嗤之不已。唯我母亲极高兴,回家后同父亲说,陈家幺妹到底明白,不真干傻事。她天性乐观,以后会过得很好的。后来果然如我母亲所说,陈家幺妹出嫁之后同夫君相处不错,每次回娘家来,遇到村里姐姐妹妹或婶婶们都热情招呼,乐呵呵的。
湖畔一角有大片的荷池,满池红荷白荷亭亭玉立,翠绿的荷叶层层叠叠,微风一吹,翻卷不尽,直连到天边去。我同妹妹离了陈家幺妹的看鸭船,下水到湖里,拨开田田的荷叶,去摘荷花,摘莲蓬,踩藕稍。莲蓬摘下来撕开,剥出颗颗饱满的莲子来食,清香怡人。成熟的莲子莲瓣中夹着一棵细小嫩芽,无限可爱,吃起来微苦,我们也不舍弃。扶着莲梗用脚在泥里慢慢探索,触到一条茎索样的东西,就弯腰摸索着用手扯出来,那是一根藕稍。若不被我们扯出,过几天,藕稍钻出泥土,就会长成一片新的荷叶了。藕稍在水里摆几下就干干净净了,细细长长一条,指头般粗,晶莹洁白,清香脆嫩,吃到嘴里清香透心,而那藕丝却在嘴边牵扯不断。藕稍上将要变成荷叶的那个尖尖呈淡紫色,微苦,弃之不食。
我们又把水浇到荷叶上来玩,看那晶莹剔透的水珠如同一颗颗珍珠,慢慢滚动到荷叶边缘,“啪”的一声跌落水中,惊得水下的鱼儿四散逃开。又或有鱼虾来啄我们的脚,猛地伸手去捉,它们却又已逃开了。
渐渐地,我们被满池的荷香挟裹,忘却了一切。蓝天上几朵白云还在温和地俯瞰着我们,我们的世界却已静谧无声。远处,绿色的灌木还在烈日下微微颤动,各种虫声鸟声亦还在烈日里长一声短一声地远远传来,几头水牛正在河坳里悠闲地低头吃草,三五农人正弯腰在水田里撒化肥。村庄里一切的一切,都还在长长的白日里安静地生长。可是那一切,都与我同妹妹无关了。我相信在那一刻,我的妹妹正同我一样,都在那个荷池里失去了姓名,失去了自我。我们的身心都已幻化成一枝莲,一尾鱼,在那个属于莲的世界里无声嬉戏,与天地同在。
多少年过去之后,我常见有人在荷池边拍照,写生,或吟诗作赋,而我却只能沉默。因为我知道,如今的我,无论做什么,都已经与它有隔。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那个世界,我已经回不去了。站定了回望,只有陈家幺妹依然清晰地凸现在阳光里,远远的,如南湖中最美的一枝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