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上饶大街上，随处可以看见传销者。他们衣着寒酸，永远不戴帽子和手套，即使有很严重的冻伤。他们不戴任何饰品，不用任何化妆品，身上的衣服多半都很脏。他们走路很慢，经常停下来四处打量，却从不与路人交谈。他们的住处都有隐秘的标识：一个箭头、一条曲线，或是撕去一半的对联。他们不怕警察，因为他们随身携带身份证的复印件；他们也不怕小偷，因为他们身上永远不会超过二十元钱。天冷的时候，他们躲进汽车站看电视；晴朗的日子，他们坐在广场的石凳上晒太阳。在白鸥园、步行街、亿升商场、洪客隆超市，他们游来荡去，却从来不买任何东西。
在中国，这样的人有一千万，他和我们住同一栋楼，走同一条路，我们闻到他的气味，听到他的声音，却从来没人见过他的脸。
从一月三日开始，我的一只脚就算踏进了行业，从此开始有规律的生活和学习。六点钟起床，排队洗漱，然后不约而同地坐在桌前，嫂子拎出几个塑料袋，里面有笔记本、圆珠笔，居然还有书！我心中一阵狂喜，恍如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亲人，伸手抢来一本，书不厚，纸张光滑，封面上有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字塔，金字塔之上是书名：《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一看就知道是本垃圾励志书，如果在平日，给我一百块我都懒得看它一眼，不过此时久旱，污水也成甘霖，我急忙翻开，一页页往下读，读了半个钟头，开饭了，依然是一盆清水、几十粒孤独的米，我几口喝光，又捧起那本书，虽然不期待它能有什么创见，可还是希望能从垃圾堆里找出点不那么垃圾的东西。
很快众人也吃完了，一个个坐到桌前，谁都不说话。我感觉气氛不对，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个个表情严肃，都盯着我手中的书，我赶紧放下，嫂子微微一笑：“哥，你是第一次，以后这就是制度，每天早上都要开会。”说着一挺腰杆，“各位事业伙伴早上好，现在开始我们一天的晨会！”众人纷纷坐直，嫂子的表情异常严肃：“首先说一下我们每天的作息时间：值日生早晨六点钟起床，同时烧上稀饭和开水；六点十分，准时叫醒全房间的事业伙伴；六点二十，衣冠整齐、床铺整齐，走出房门；六点半之前洗漱完毕，开始我们一天的自由早读，这是我们一天中记忆力最好的时候，俗话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我们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可以温习一下昨天学到的内容，也可以学习一下《羊皮卷》和《业务洽谈》，或者是洽谈分析；七点钟准时开饭；七点十分吃完早饭，开始我们一天的晨会，晨会是个非常严肃的场合，男士不能抽烟，女士不能交头接耳……”
这段话很长，规定得也很细：几点钟起床、几点钟睡觉、什么时候外出“了解行业”、如何走路、如何上下楼、如何洗碗拖地冲马桶，遇见楼内居民要礼貌，拜见“对面老总”要恭敬……其中有一段堪称经典，嫂子两手叉腰，神情酷似某位足协干部：“下面再说一下值日生的值日标准：早饭每人一小把米，拳头攥紧，不能漏米；男士手大，前四指勾起，不能漏米。我说的不能漏米，是不能看见米。中午每人一平勺米，晚上每人一平勺面，不能多做，也不能少做，少做了不够吃，多做了浪费。我们每人每天的菜钱是三毛五，房间里有几个人，就用三毛五乘以几，但菜价最高的时候也不能超过三元钱。”
按传销者的说法，这些都是国家规定，必须郑重视之，切不可掉以轻心，胆敢违反，必遭重罚，如果怙恶不悛、屡教不改，那就厉害了，要“坚决予以切割”。这句子挺吓人，听着像某种器官手术，其实指的就是开除。
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些“国家规定”每天至少要重复一遍，包括那句“俗话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开始我很抵触，觉得他们这“国家”太愚蠢也太烦人，正事不管，只管些鸡毛蒜皮。后来听得多了，也渐渐麻木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顿饭的事吗？用明朝李贽的话说，吃饭穿衣，便是人伦，与沧浪之水没什么关系。沧浪之水清兮，我要吃饭；沧浪之水浊兮，我还是要吃饭。
把一个字写上一百遍，你就会觉得那个字不像正确的字；把蠢话说上一千遍，你就会觉得蠢话也有道理。当人们在谎言中变得麻木，也就混淆了是非，泯灭了善恶。这是最愚蠢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我称之为“厌胜法”：虽然讨厌，可是它赢了。
讲完“国家”规定，开始学习《生活经营管理二十条》，嫂子郑重强调：“《二十条》是我们行业的生命线、保护伞，也是我们外出赚钱的保障，我们每天学习两条，各位事业伙伴要认真学习、深刻领会，做到一个自律！”说完翻开笔记本，开始读第一条：每位业务员要认真贯彻落实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关心他人、大公无私、树立勇于为他人做奉献的精神，认真做到“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精神风貌，要认真学习各项制度，努力学习各门学科，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和演讲能力。
这段话大有语病，“党的路线”不是人人都能落实的，“精神风貌”也不该成为“认真做到”的宾语，可嫂子不管这个，瞪着眼睛讲解：“俗话说得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然后大讲守法的重要性。讲了几分钟，又读第二条：在公共场合严禁不自律的行为发生，禁止在行业内谈情说爱，严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发生，否则后果自负。这条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文章，光“不自律”三个字就能写一本厚厚的书，它包含三方面的内容：首先是行为规范：不得嬉笑打闹、勾肩搭背；不得乱扔垃圾、随地吐痰；不得闯红灯、吃零食……其次是服装和发型：因为我们都是二十一世纪的高素质商人，所以必须有点商人的架势，不能剃光头、留长发，更不能染发、烫发，不能穿短裙短裤，不能穿背心和吊带裙，禁止一切奇装异服……第三点专指情侣，不能牵手，不能互相依偎，更别提亲吻和拥抱了，那是“死罪”。条文中说“禁止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话不够准确，其实是禁止一切男女关系，不正当的要禁止，正当的也要禁止，只要加入行业，就必须忘记性别，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只有事业和事业伙伴。
嫂子这样讲解：“谈情说爱不仅浪费时间、浪费金钱，还会影响我们自身的情绪。你是夫妻关系也好，恋爱关系也好，只要加入行业，就只有一种关系：推荐人和业务员的关系。等你把行业干成功了，再去谈儿女私情也不迟，要知道，再浪漫的爱情，也必须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
按照这个逻辑，穷人就不配享有爱情。若要事业有发展，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自己阉了。十九世纪俄罗斯有个狂热的“修心派”，为了抵抗诱惑，接近上帝，所有教徒都必须阉掉。在某种意义上，传销者也是修心派的教徒，可他们阉掉自己不是为了上帝，只是为了一个饼，一个画在墙上的可笑的饼。
金庸有句名言：欲练神功，挥刀自宫。而在这场可笑的骗局中，当传销者抛开妻子、抛开恋人，一刀割将下去，却发现所谓的“神功”，不过是江湖中代代相传的一句鬼话。在墙上画个饼，就有人为之自宫。这不是寓言，这个人在江西，在广西，在湖南，在河北，在大江南北、全国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