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祐五年,后梁开平二年,前蜀武成元年,契丹太祖二年
三箭遗言
一连好几天的大雪,让太原城一片素白,太原百姓把能穿的衣服都裹在了身上,却依然感觉冰冷冰冷的。晋阳宫内,地龙、壁炉、手炉虽然都烧着很旺的炭火,门窗也都糊得密不透风,但屋内之人仍然觉得有阵阵寒气袭来,不过,这阵阵寒气似乎并不全是来自屋外,更多的则来自众人的心里。
正月过后,晋王李克用的头疮之疾突然恶化,曹、刘、陈等诸位夫人日夜侍奉,眼看着李克用就要不行了,不禁悲痛难忍,个个泪流满面。
李克用强忍头痛半靠在垫了好几层的枕头上,一手拉着曹夫人的手,一手拉着刘代云的手,劝慰道:“两位夫人不要太过悲伤,本王今生能有两位夫人相伴,实在是列祖列宗给我的福分。你二人一静一动,一内一外,性格迥然不同,所好也不一样:一个是沉静如水,天大的事也不起波澜,将家内事打点得妥妥帖帖,丝毫不用本王操心;一个是勇略过人,随本王到处奔波,终日厮杀,危急之时就成了本王的主心骨。更为可贵的是,你二人之间却是如此的情分深厚,从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快。有时候,看着你姐妹之间的那份情意,就连本王都有些嫉妒!”
李克用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份温存是诸位夫人从未见过的,这让曹、刘二位夫人就更加难过了。众夫人都了解李克用,平时他不善言语,如今他竟絮絮叨叨地如此说话,显然是自知时日不多了。
“阿堵,”李克用又对魏国夫人陈阿堵说道,“自从先帝把你赐给我,算来已有十四年了,你在宫中就是有名的才女,没想到,竟是如此恬静,从不以本王宠爱而自侈。”说到这里,他又挤了一丝笑容对曹、刘二位夫人道,“自本王有阿堵后,一直喜欢和她在一起,其实,我不只是喜爱她的年轻美貌,更是出于心中的一种敬佩。本王也知道自己脾气粗暴,但本王一见到阿堵,就像看到了一片湖水,再大的火气也能消融。唉,这些天来,也确实难为你了,日夜侍奉医药,看看,都消瘦成什么样了!”
陈阿堵哽咽道:“妾身能有幸为大王扫尘弹灰、铺床盖被,实在是妾身的造化,大王万一不幸,妾身的皮囊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既不能以身相殉,妾身就只好落发为尼了,为大王每日读一卷佛经,以报答大王平昔的恩宠。”说罢,已是泣不成声。
李克用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三位夫人这是第一次见到李克用流泪,心内不禁更为酸楚。
良久,李克用方道:“本王时日已经不多,快去把亚子和克宁、张老、存璋、卢质、王缄叫进来,本王要托付后事。”
李存勖、李克宁、张承业等人早就在外殿等候了,闻听召唤,皆拥到了李克用的病榻前。李克用散乱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来回扫视,有气无力地说道:“本王已自知不起,苍天不假我时间,灭贼兴唐的大业就只能由诸位来完成了。”
李克宁含泪问道:“王兄万一有讳,后事托与何人?”
李克用拉着张承业、李克宁的手,两眼望着李存勖道:“亚子虽然年纪尚轻,但志向远大,必能完成我未完成的大业,当可托付大事,还望各位教诲辅佐。”张承业、李克宁等连连点头,齐声说道:“定当不负晋王所托!”
李克用又将李存勖拉到身边,嘱咐道:“嗣昭陷于重围之中,我来不及相见了。嗣昭乃忠孝之子,是决不会负我的,把我埋葬之后,你须令周德威等尽快去救他!”李存勖眼含热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克用对陈阿堵道:“阿堵,去取三支箭来!”
不一会儿,陈阿堵手捧着三支长箭来到病榻前。李克用竭力起身,说道:“亚子跪下!”
李存勖连忙跪在地上。李克用自陈阿堵手中取过一支箭,眼望南方,双目之中的怒火似要喷射而出,良久,才恨声说道:“朱梁,乃我不共戴天之仇敌,此仇,你能报吗?”
李存勖稍稍犹豫,随后便坚定地回答道:“能!”说罢双手接过了李克用手中的长箭。
李克用又取了一支箭,再问道:“刘仁恭父子本为我立,却恩将仇报,与朱梁狼狈为奸,此仇,你能为我报吗?”
李存勖想都不想,应声答道:“能!”又接过李克用的第二支箭。
李克用取了第三支箭,又问道:“契丹本与我约为兄弟,却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与朱梁结交对付我,此仇,你能报吗?”
李存勖又一声高叫:“能!”又接过了李克用的第三支箭。
李克用微笑着点了点头,疲惫地躺下了,看上去,他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硬撑着抬起了头,直对着李克宁说道:“克宁,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了,为兄只好以亚子累你了……”话未说完,头就低了下去,再不言语了。
众夫人连叫:“晋王!晋王!”
但李克用再也不能回答了……雄霸一生的李克用就这样离开了人间,时年五十三岁。
后人有诗叹道:
沙陀兴起天山东,八世应运降煞星。
独眼能聚日月光,匹马偏起沙海风。
少年舞枪庞勋寒,弱冠飞箭鞑靼惊。
府中太保皆豪杰,帐下藩汉天下雄。
奈何朱温为天敌,瑜亮戴天天难明。
太行才见败军泪,洹水又遭失子痛。
大梁篡唐恨犹在,契丹失义恼又增。
身后但留三支箭,原来亚子为仇生。
李存勖、李克宁、张承业等按照李克用的遗嘱,将李克用安葬于他起兵的故地——雁门。
丧罢,无论曹、刘二夫人如何苦劝,陈阿堵还是执意落发,出家做了尼姑,法号智愿。
葬礼之后,李存勖手持李克用所赠的三箭,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太庙,一连几天,都没有出来。李克宁、李存璋等人多次求见,他都闭门不出。张承业心急如焚,只得撞开房门,只见李存勖正跪在李克用的牌位前低声抽泣,形容哀毁至极。张承业知道,李克用的亡故对李存勖来讲,不啻晴天霹雳——一直以来如大山一般的依靠,突然就这样轰然倒塌,他能不哀痛吗?
张承业也跪地痛哭,哭罢,即转头对李存勖半是劝告半是责备地说道:“人子之孝在于不使家业衰败,你既为晋王之子,便与匹夫不同。孝有大小之分,先王既已不在,完成他的大业才是大孝,一味地哭泣又有何用?君父既已厌世,嗣主就当继位,否则,国家无主,凶猾不逞之徒必然会生觊望之心。何况,朱梁大军压境,潞州朝不保夕,若我太原摇动,则贼势势必更烈。又听说高河军中,谣传不止,随时都会有不测之事发生。你怎可效小人之态,啼哭不止呢?若有变乱发生,先王基业必然受损,你能对得起先王临终之托吗?为今之计,请世子立即依照先王顾命,承继王位,墨缞听政,只有这样,才能保家安亲,这才是大孝啊!”
张承业话音刚落,李存勖就突然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整了一整衣衫,大步走出了太庙,驰马直奔晋阳宫。张承业随后赶到,当众宣布李克用遗命,让李存勖准备承继晋王王位。
不料,张承业宣告完李克用的遗命后,整个太原城都人情汹动,议论纷纷。
李克用起身于行伍,激励将士多以军功论处,晋军之中,功劳卓著者甚多。他又收养了许多养子,品级、待遇如同嫡子一般的就有六七人之多。李克用被封为晋王时,这些养子都正值壮年,个个手握重兵。而李存勖呢,年龄尚不满二十四岁,整日里只知填词唱戏,既无军功,更无兵权,这样一个“花花公子”,有何能力和资格来统率众人呢?倒是时为振武节度使、管内蕃汉马步都知兵马使的李克宁,不但功劳卓著,威望极高,而且还是晋王的亲弟弟,当是继位的不二人选。有人甚至抱屈道:“晋王肯定是病糊涂了,竟让一个毛孩子来承继大任,却不让他的弟弟来继位!”
李存勖闻听之后,心内大惧,便对李克宁道:“叔父,孩儿年幼无知,对军政要务更是一窍不通,虽有父王遗命,但恐怕众心不服,难以统驭。叔父勋德高著,群情拥戴,孩儿恳请叔父暂时制置军府,待孩儿立有寸功之后,再请叔父按照遗命办理。”
李克宁推辞道:“你乃宗嗣,又有王兄遗命,谁敢有异议?你只管继位,中外大事,有叔父在,保你无忧!”
当日,李克宁即大集文武,率众将吏进入晋阳宫。李存勖自侧门进入大殿,李克宁一见,当即跪地三拜,口称:“李克宁拜见晋王殿下!晋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将吏见李克宁如此,皆不敢不拜了。就这样,李存勖正式袭位为河东节度使、晋王。但是,殿中仍有几人心中不服,梗着脖子,就是不拜。之后,又有几位宿将说有病在身,公然不参加李存勖召集的会议。李存勖见状,便将一应军民政事统统委托给了李克宁,只是宣布以李存璋为河东军城使、马步都虞候,让他负责太原的治安。
李克用在世之时,多宠信沙陀军士,这些人经常不遵律法,侵扰市肆,此时,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李存璋领职后,立即抓捕了几个暴横者斩首示众,旬月之间,太原城就肃然安定了。
众将吏见李存勖将所有军政皆委托给了李克宁,这才心内大安。不少人在想:看来这个李亚子还算有自知之明。也有人认为:李亚子只知作词、唱戏,哪懂得军政大事,晋王之位早晚还是李克宁的。
鸿门宴
李克用有位养子,名叫存颢,此人因军功甚少,一直未被重用,故而对李克用心存记恨,但一直与李克宁打得火热。此时,他见机会来了,便对李克宁言道:“兄亡弟立,自古有之;叔父拜侄,理所难当。富贵功名,应该自立来取,如今,大好时机,天与不取,定将后悔莫及!”
李克宁一脸正色地说道:“请不要再说这些不祥之言!我家三代立功,父慈子孝,天下知名。假如我王兄以山河托付于我,我自会依命的!而今,他既然传给了亚子,我也必当遵命!你若再言,我定会斩你首级,以明我志!”
李存颢碰了个钉子,犹不甘心,他知道李克宁惧内,便又联络了几个不满李存勖的将军和他们的妻子,让他们去挑拨李克宁之妻孟夫人。孟夫人也早有不满,劝李克宁道:“咱们也不是要夺亚子的王位,只是得为自己的福祸想想吧。”
李克宁奇道:“这河东是咱李家的,军政大权都在我手,又能有何祸事?”
孟夫人哂道:“怪不得王兄不将王位传给你呢,你果真糊涂得厉害!你现在是大权在握,自然不会有什么祸事,可是,你往远处想想看:眼下,大梁地广兵多,潞州陷于重围之中,不知还能撑多久。一旦大梁攻下潞州,立马就会发兵太原,太原以一城来敌天下,自然是凶多吉少,到时候,管事的是你,你还能有好结果?退一万步说,即便河东能保存下来,人人都知道存勖志向远大,他能容你这么长久地掌握着大权?等到他缓过神来,你将何以处之?”
孟夫人一番话,直听得李克宁冷汗淋漓,良久方道:“夫人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令为夫茅塞顿开,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孟夫人道:“天赐良机,只能一不做二不休!”
自此,李克宁便整日里与李存颢密谋。李存颢建议,先想办法激怒李存勖,让李存勖先下手,然后再为了自保而反击,这样,太原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李克宁深以为然,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一向与李存勖交好的都虞候李存质给斩杀了。不想,李存勖竟然毫无反应!接着,他又要求自己为云州节度使,并将蔚、朔、应三州割为云州属郡,李存勖竟然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张承业、李存璋见李克宁得寸进尺,心中大为不满,常常在李存勖跟前与李克宁争执,但李存勖总是息事宁人,而且处处维护李克宁。
李克宁见李存勖如此畏惧自己,胆气登时就壮了起来,决定及早动手。他与李存颢、史敬镕议定,邀请李存勖过府饮宴,在宴席之上动手杀掉张承业、李存璋,然后举河东归附大梁,将李存勖与曹、刘二夫人送往大梁做人质……
李克宁万没想到,他府上的总管史敬镕——他自认为最忠心的心腹,竟是李存勖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卧底!史敬镕当晚就将李克宁所谋告诉了李存勖,之后,又依照李存勖之意,悄悄地进入了晋阳宫,将李克宁的所有谋划和盘告诉给曹、刘二夫人。两位夫人听后,脸都吓白了。刘夫人当即遣人急召李存勖、张承业、李存璋等人进宫,将李克宁的密谋告诉了众人。
刘夫人随后用手指着李存勖对众人道:“先王把此儿委托给诸公,若果然有人负先王之约,就求你们把我母子安置在一个能活命的地方,千万不要把我们送到大梁去呀!其余诸事,我母子实在不敢拖累诸公了。”说罢,已是泪流满面。曹夫人忍不住,更是哭出声来。
张承业惶恐万分,连连叩首道:“老奴当以万死来奉先王之命,太君何出此言啊?”
李存璋等人也纷纷跪下,说道:“克宁所谋,人神共愤,若有差遣,定当死命效之!”
李存勖故作沉吟状,说道:“我与叔父乃至亲,不可自相鱼肉,倒不如让位于他,这样他就不会作乱了。”
张承业大声道:“臣受命于先王,言犹在耳。克宁是要将大王母子投于虎口,若不除之,怎可保全?”
李存勖说道:“既然如此,不用他设鸿门宴,倒不如我来设宴请他。”
次日,李存勖便说他新近排了个曲目,请李克宁与诸将吏前来共赏。李克宁毫无防备,大大咧咧地就去赴宴,不想,刚一出门,就有一团苍蝇围着他嗡嗡乱叫,怎么赶都赶不走,李克宁连说:“晦气!”
史敬镕插科打诨,这才让李克宁安下心来。
王府酒酣之际,伏兵大发,李存璋、李从珂、朱守殷及景进、敬新磨、周匝等众伶人一拥而上,几乎没费什么事,就将李克宁、李存颢拿下了。
李克宁高叫道:“亚子,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