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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公元九二三年(4)

康延孝不知道,李存勖眼下其实并没有那么乐观,心中忧烦很多:其一,段凝已进至临河之南,兵锋直指澶、相二州,魏州大受威胁;其二,自德胜失利以来,粮饷损失了数百万之多,租庸副使孔谦为弥补军需,只好横征暴敛,魏州百姓已苦不堪言,州民多有流亡,租税也就越来越少了,仓廪存粮连半年都难支撑;其三,卢文进、王郁率契丹军屡次寇掠瀛州、涿州,游军常常抵达二州之南;其四,已有消息传来,契丹人待草枯冰合之时,将要大举南侵。其实,梁军将数路并进、大举入寇的消息,他也早有耳闻,何去何从,李存勖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在朝城大召诸将,商议对策。

李绍宏道:“郓州城门之外皆为梁境,孤远难守,有不如无。眼下最好与大梁议和,以郓州交换卫州及黎阳,以黄河为界,各自休兵息民,待财力稍集,再图后举。”

诸大臣也大多赞成此议,李存勖大为不悦,叹道:“诸位是想划河而治,其实梁人也作此想,若如此,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议论了半天,君臣最终不欢而散。不过,李存勖注意到,在众臣议论之时,郭崇韬却一直低头不语。

于是,待众大臣离去后,李存勖又把郭崇韬单独召了回来,问道:“众臣皆劝我与朱梁议和,但不知郭公有何想法?”

郭崇韬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十五年来,陛下不栉沐,不解甲,所为何事?不就是为了要报家国之仇、雪家国之耻吗?现今,陛下既然已正尊号,河北士族、百姓每天都盼着承平之日尽早到来。如今,我军刚刚得到郓州尺寸之地,就因不能守御而放弃,若如此,又怎能尽有中原?臣担心一旦放弃郓州,将士将会离心解体,待到粮草耗尽,将士也就作鸟兽散了。到那时,即便划河为境,又有谁来为陛下守御河北呢?”

李存勖道:“郭公所言,也是朕之所忧。那么,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呢?”

郭崇韬道:“臣已经细细询问过康延孝河南之事,正在反复斟酌。臣认为,成败之机,当在今年!梁主现在将所有精兵都交给了段凝,又决黄河以自固,他定然认为我军一时之间难以渡河,必然不加防备。梁主之所以令王彦章进逼郓州,就是希望郓州有奸人造谣生事,内部生乱,好趁机夺回郓州。段凝本非将才,更不能临机决策,无足可畏。臣问过不少降兵,皆言大梁无兵驻守。陛下可留一军镇守魏州,再留一军固守杨刘,陛下亲率精兵与郓州兵合一处,长驱直入,攻袭大梁。大梁城中既然空虚,必会望风自溃。届时,梁主必定授首,其余诸将也就会望风而降了。如若不然,今年多灾,秋后收成肯定不好,军粮也将用尽。陛下此时不决,大功何时可成?民谚曰:‘当道筑室,三年不成。’帝王应运,必有天命!只愿陛下莫再犹疑。”

李存勖拍案而起,喜道:“爱卿之言,正合朕志。大丈夫得则为王,失则为虏,我决心已定了!”说罢,又抚着郭崇韬的后背说道,“大事成功之日,当赐爱卿一镇,共享天下。”

周元豹听说此事后,奏道:“今年天道不利,深入必会无功。”

郭崇韬道:“古人任命大将,凿凶门而出,何况成算已决,区区常谈,岂可凭信?”

李存勖也道:“大丈夫行事,只问情事,不问天道!”

龙虎会

就在李存勖与众臣商议之时,王彦章率一万梁军已经渡过汶水,兵锋直指郓州。李嗣源听说后,当即遣李从珂、高行周率三千骑兵迎战。

李从珂、高行周在递坊镇遭遇梁军前军。王彦章此次所率梁军,一部分是养尊处优的朝廷宿卫军,一部分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他们哪里是久经大战的横冲军的对手,两军刚一交战,梁军就溃不成军了,任钊、田章等三百多将士皆被生擒。

王彦章见郓州有备,只好退保中都。

捷报报至朝城,李存勖大喜,对郭崇韬道:“郓州告捷,足以壮我士气,大事可成矣!”遂命诸军将士凡有家眷随行者,全都将家眷送回魏州,以便轻装而行。李存勖也遣人将魏国夫人刘玉娘、皇子李继岌送回魏州,临别之际,李存勖对刘玉娘道:“事之成败,在此一举!若事情不济,你可将我家人聚于魏宫,然后焚宫自尽!”

刘玉娘带着李继岌含泪而去。

李存勖随后又命豆卢革、李绍宏、张宪、王正言同守魏州。

诸事安排完毕,李存勖即率大军直奔郓州,与李嗣源合兵一处。当夜,李存勖又突然起兵南进,连夜渡过汶水,李嗣源则率前锋军直奔中都。

天亮时分,李嗣源遭遇一队梁兵,一战而败之,一直追至中都城下。李存勖大军随后跟至,当即向中都发起了围攻。

中都小城,又没有壁垒,根本就无法守御。王彦章见唐军滚滚而至,不禁吃了一惊,连忙率军突围。不想,他刚出中都城门,就遇到了石敬瑭的拦截。王彦章只好抡动大铁枪向石敬瑭砸去。石敬瑭慌忙迎战,只几个来回,石敬瑭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幸得刘知远赶到,二人合力迎战,仍是力不从心。李存勖见这边热闹,一看正是王彦章,连声高叫:“不要伤了王铁枪性命,朕要活的王铁枪!”

王彦章一听是李存勖,大叫道:“亚子小儿,铁枪爷爷来了!”撇下石、刘二人,直奔李存勖。李存勖大喜:“朕正要再领教领教铁枪将的厉害!”说罢,即拍马舞枪迎战王彦章。石敬瑭、刘知远、夏鲁奇、元行钦诸将一看不好,纷纷涌上,不久,李从珂也加入了战团。此时,侥幸活着的梁军已全都缴械投降,唐军见这边热闹,皆靠拢过来观战,见王彦章以一敌六,脸上却毫无惧色,而且越战越勇,人人心中既纳罕又惊佩,喝彩声此起彼伏。

王彦章此时对石敬瑭、刘知远、夏鲁奇、元行钦、李从珂五将,只是招架,两眼只盯着李存勖,一有机会就对李存勖痛施杀手。五将又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轮番向前,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如此战了半个多时辰,王彦章心生一计,突然向石敬瑭连施杀手,石敬瑭陡然间险象环生,李存勖见状,忙与其他四将随后急攻。说时迟,那时快,王彦章猛然转身,一枪刺向李存勖。李存勖防备不及,其他诸将也各举兵器刺向王彦章,无法收枪相救。眼看着李存勖和王彦章就要同归于尽,只听一声高喝:“休伤我主!”斜横里一槊就把铁枪砸开了。李存勖转头一看,正是“横冲将军”李嗣源!也就在同时,只听噗、噗、噗连着三声,刘知远、夏鲁奇、元行钦的兵器,均已扎在了王彦章那精瘦的身体上,三股血柱,喷涌而出。王彦章原本黑瘦的脸上,登时就变得毫无血色,身体一下子就栽下马来,李存勖急令随军太医救治。

后人有感于王彦章勇斗“五龙二虎”,作诗赞道:

朱梁恣肆篡李唐,沙陀黄河翻巨浪。

郓州双枪王彦章,匹马只手护危梁。

紫电穿云五龙吟,乌光罩地二虎狂。

怎奈垓下日西倾,天下谁人笑项王?

此一战,梁军都监张汉杰,曹州刺史李知节,裨将赵廷隐、刘嗣彬、景延广、冯晖,粮料使张彦朗等二百余人皆被生擒。

李存勖一见刘嗣彬就笑道:“朕赐给你的玉带,该还给我了吧!”

刘嗣彬无言以对,李存勖遂下令将其斩首。

李存勖见赵廷隐身材矮小,笑道:“梁人连矮子都用作大将,看来真是没人了。”本想将其杀掉,夏鲁奇却奏道:“此人虽然矮小,但极为骁勇,颇有进通将军之风,其材可用。”李存勖这才将其释放,随后又将张彦朗、景延广、冯晖等人也释放了,唯有张汉杰、李知节仍被羁押在军中。

次日,王彦章在太医的调治下,已无性命之忧。李存勖亲往探视,对王彦章说道:“听说铁枪将军常说:‘李亚子斗鸡小儿,有什么可怕的!’今日你服了吗?”

王彦章昂首道:“七人群殴,实乃市井小儿所为,本想你身为唐王,能够大气一点,不料,你却如此不堪!若论单打独斗,老夫又怎会服你?”

李存勖哈哈大笑:“单打独斗,乃匹夫之勇,将军号称名将,难道连这也不懂吗?就拿眼下来说,将军为何不守兖州?中都既然连壁垒都没有,又何以自固?”

王彦章道:“你以为本将不知吗?只是圣命在身,又有监军催促,王某这才不得已来攻取郓州。唉,天命已去,还有何可说?”

李存勖爱惜王彦章之勇略才能,一心想重用他,便令太医用心诊治,并多次遣人劝其投降,但王彦章执意不从,并带话给李存勖道:“我本一介武夫,蒙大梁厚恩,位至上将,与皇帝交战了十五年,现今兵败力穷,只求一死,如此才是为将本分。即便皇帝怜悯,让我活在世上,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之人呢?朝为梁将,暮为唐臣,我所不为也!”

李存勖闻言,对王彦章越发敬重了,只好再遣李嗣源前往劝降。王彦章见到李嗣源后,竟躺在床上翻着白眼轻蔑地问道:“你就是邈佶烈吗?”

“横冲将军”威名,天下皆知,唯独王彦章心存轻视,以小名相呼。李嗣源知道他这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以求速死,故而并不在意。

李存勖听说后,也不急于一时,想过两天再说。

李存勖随即在中都大摆酒宴,庆祝大捷,犒赏众将士。李存勖举酒对李嗣源道:“今日之功,实乃总管与崇韬之力,若依绍宏等人之言,哪有眼下的大好局面?”

李存勖又对诸将道:“过去,我们最畏惧的就是王彦章,如今,他已被我军擒获,这是天意要灭梁!不过,段凝尚在黄河之上,我军是进是退,各位爱卿可有良策?”

诸将皆道:“传言说大梁没有防备,但究竟虚实如何,我军并不知晓。现今东方诸镇之兵皆在段凝麾下,青、齐、徐、兖,皆是一座座空城,以陛下天威,所到之处,无不唾手可得。不如先扩大领地,自兖州到海边,皆归我所有后,再攻取大梁,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康延孝道:“若然如此,必耗费一月有余,到那时,大梁定成坚城一座,敌我必成僵持对峙局面,胜负恐怕就难以断定了!眼下,大梁空虚,正是袭取良机。”

李嗣源也道:“所谓兵贵神速,王彦章被擒之事,段凝尚不知晓,即便有人告知,要弄清真伪至少也需要三天。当段凝知道我军动向后,即使是立即发兵救援,也会被他自己所决开的‘护驾水’阻隔,无法径直抵达大梁,只能从白马渡河南下。何况,十几万大军,舟船办理也需耗费些时日。反观我军,由此地到大梁,咫尺之遥,一路之上,皆为平川,完全可以列阵横行,若昼夜兼程,两三天即可直达大梁城下。依臣推断,段凝尚未离开黄河,朱友贞就已经为我所擒了。所以说,延孝之言极是,请陛下率大军从容而进,臣愿率千骑作为前驱,直捣大梁。”李嗣源本来性格沉厚,寡言少语,但此时已年过半百,话语自然也就多了些。

李存勖听罢,拍手大喜道:“总管所言,正合朕意!”

李嗣源当夜即率一千骑军,倍道兼程,直奔大梁。

次日,李存勖率大军自中都出发。出发之际,他特意遣中使问王彦章道:“我此行能克大梁吗?”

王彦章知道,唐兵此行,必取大梁,心中虽对李存勖用兵极为折服,但口中却说道:“段凝有精兵十万,虽然主将才能有限,但也不会马上倒戈,更何况大梁还有重兵防守!此行不但难克大梁,恐怕连全身而返都很难。如果李亚子还想多活些时日,我劝他还是不要冒此无谓之险。”

李存勖听罢,这才明白王彦章决不会为自己所用了,遂对郭崇韬道:“听说王铁枪常以俚语对人言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他的忠义之名吧!”遂含泪将其斩首。

死时,王彦章年仅五十一岁。

李存勖感其忠义,特意以王者之礼将其厚葬,并亲自为他制作了一副挽联:

两杆铁枪,横扫天下英雄乎?

一腔热血,喷洒世上忠义矣!

至此,朱梁最后一根栋梁也被拆除了,它的崩塌也为期不远了!王彦章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个被他蔑称为“邈佶烈”的沙陀人,日后却能在中原开辟一个“政皆中道,时亦小康”的安定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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