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
春节刚过,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成都城北的兴隆寺一大早即有一匹健马驰至,马上乘坐的乃新近被拜为十军司马的秦韬玉。
秦韬玉,字中明,京兆人,出身较为贫寒,其父因战功被擢拔为神策军左军军将之时,他入宫前往军营看望,刚巧被当时为神策军军容使的田令孜撞见。田令孜当时正在网罗人才,当他得知秦韬玉屡举不第后,便趁机将他收在了门下。于是,秦韬玉很快就与沈云翔、林绚、郑屺、刘业、唐徇、吴商叟、郭薰、罗虬、许棠等人成了名噪京城的“芳林十哲”。“芳林”是宫城城门名,其意是说外人可由芳林门进入内侍省,结交宦官中贵。自此之后,秦韬玉平步青云,仕途一下子就极为通畅了,先是被授为神策军判官,僖宗逃至成都后,又被御赐为进士及第,接着又被拜为工部侍郎,主判度支,不久前,他又被拜为十军司马。此时,他尚不满三十岁,却身兼财、政、军要职,真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朝野上下无不艳羡。当然,这都得益于田令孜。
秦韬玉投入田令孜门下后,许多文友对其不齿,很少再与他往来,只有罗隐、韦庄了解他的苦衷,仍与他交往甚密。去年秋天,秦韬玉特地遣人北赴洛阳,寻找二人,并请他们来成都参加今年的春闱。不久前,他接到回报,罗、韦二人将来成都赴考,并约好了在兴隆寺会面,韦庄还在回书中特意送给他一首《菩萨蛮》: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今日,正是三人约好会面的日子,故而,秦韬玉一大早就赶了来,但还是来晚了,罗隐、韦庄早已到了四五天了。三人一见面,韦庄就抱怨开了:“毕竟是官大人贵,堂堂的十军司马哪会将我等平头百姓放在眼里呢?我等在此苦苦久候,好在还是把您这大人物等来了!”
秦韬玉也不赔罪,指着韦庄就对罗隐笑道:“端己今年二十五了吧,怎么长得越发像个美人了!老罗,你看他那两个酒窝,活脱脱就是一个美人胚子!”
罗隐笑道:“中明啊,你今天来了,这小韦子才有了点生气,昨天一整天都没个笑脸,只是在纸上乱画!”说着,就把秦韬玉拉到桌子旁。
桌上乱七八糟地都是写满了字的纸,秦韬玉顺手拿起一张,念道: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秦韬玉称道:“真是绝妙好词!老罗,你虽然诗名满天下,但要说到填词,我看你不一定比得上小韦子!”
“这还用你说!要命的是,这两天小韦子的魂都快没了。”
“哦,这可怪了!是什么鬼怪能让小韦子如此,莫不是碰到狐狸精了吧!”
罗隐笑道:“也差不多。”
“怎么回事?”秦韬玉大奇。
罗隐道:“大前天,寺里来了位上香的秀才,领了两个姑娘。秀才上香时,两个姑娘在外玩耍打闹,正被小韦子撞见。两个姑娘年龄差不太多,也就是十五六岁,但长得连我这丑老头子都心动不已。小韦子一直在那里发呆,直到人家父女三人离开。”
秦韬玉问道:“你就没去向老方丈打问一下?”
“我去问了,可老方丈也知道的不多,只知道秀才姓徐,好像家在邛州,是外出访友回乡路过这里的。”
秦韬玉道:“这就好办了,回成都后我便遣人去邛州打问,务必了了小韦子这桩心愿!”
韦庄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连声称谢。罗隐叹道:“人长得俊美,麻烦就是多,你看我这丑老头子,多省心!”
秦、韦相视一笑,瞪眼看着罗隐,二人不禁想起了一段长安尽人皆知的趣事:当年,罗隐初到长安不久,其诗作就竞相传诵。宰相郑畋有一女儿,自小就有文才,尤其喜爱罗隐的诗作,整日里朗诵品读,一直向往一见。后来,罗隐前往宰相府拜谒郑畋,她便躲在帘后偷窥,不曾想罗隐竟是鸡皮扁鼻、眼小嘴阔的模样,可说是奇丑无比,不禁大失所望,自此之后,就再也不读罗隐的诗了。
三人当晚歇息一宿,次日离寺前往成都。刚一下山,就见山脚下有一茅屋,一村女正在门口刺绣,秦韬玉心有所感,遂吟道: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罗隐道:“此诗将中明心中的苦楚表露无遗,只这‘为他人作嫁衣裳’,就可成为千古佳句了。”
将近成都时,三人又遇到了不少前来应考的名士,有李珽、王希羽、杜荀鹤、郑谷、吴融、崔涂、韩偓、黄滔、刘赞等人。三人进城不久,远远望见一卦摊前有二人正在问卜,其中一人,他们都认得,此人就是早已诗名满长安的张曙。许多人都认为,今科状元,非张曙莫属,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称呼他为“将来状元”了;另一人,三人倒也认识,姓崔,名昭纬,才具平平。
三人觉得有趣,便驻足远观。奇怪的是,卜者并不去看张曙,只是两眼紧盯着崔昭纬,举手施礼道:“恭喜崔公万全高第!”
张曙面有愠色,嘴里“哼”了一声。卜者见状,转头对张曙道:“张君莫怒,张君也会及第的,不过要待七年之后,待崔公为宰辅之时,方才过堂。”
张曙闻听此言,更是愤愤不已,转身就离去了。崔昭纬交付卦费后,匆忙追去。
秦韬玉道:“此卜者人称罗尊者,刚从长安南来,有传言说,此人甚为王铎相公礼遇,你二人不妨也去问问!”
韦庄道:“以崔昭纬之才,他竟然说能够夺魁,可见此人徒有虚名,不卜也罢。”秦韬玉也不勉强,将二人安排在一个僻静的所在住下,好让他们潜心复习应考。秦韬玉本想在田令孜跟前推荐二人,但他知道,若是一提二人,田令孜必会召见。他太了解罗、韦二人了,他们不但不会拜访田令孜,而且肯定会跟他断义绝交,他可不想失去这两个知己,最后还是作罢了。
不久,春闱开科。再不久,金榜张布,本科共取进士三十名:崔昭纬为头名状元,李珽、刘赞榜上有名,但是,罗隐、韦庄、张曙、韩偓、杜荀鹤、郑谷、黄滔、崔涂等名士却全都落榜了。
崔昭纬大为得意,特意邀请张曙等落第举子饮宴。张曙心中苦闷,本不欲前往,但想起罗尊者此前的卜算,才知他出言必中,隐隐觉得自己将来的前程似乎还要仰仗崔昭纬,便应邀赴宴了。崔昭纬既已得志,对张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唯唯诺诺、一脸忠厚的神态了,而是趾高气扬、高声呼喝,甚至还即席作了一首诗戏弄张曙,诗云:
千里江山陪骥尾,五更风水失龙鳞。
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
张曙心中恼怒,但又不好发作,心中就想弄明白这崔昭纬才具平平,是如何中得状元的。于是,他便在罗隐等人告辞后,一人留了下来,以恭贺为名,拼命地劝崔昭纬饮酒。崔昭纬酒量很浅,张曙很快就从崔昭纬的口中套得了实情:崔昭纬从河朔清河老家来成都的时候,带了不少银两,他用这些银两先买通了田令孜身边的一个小黄门,这个小黄门便将他引荐给了田令孜。当时的许多名士大多以清高自许,从不与宦官往来,田令孜见崔昭纬主动投靠自己,心中大为高兴,便让他带了自己的名帖去见本科主考礼部侍郎夏侯潭。夏侯潭不敢得罪田令孜,这才将崔昭纬点为了头名状元。
张曙得悉这一内情后,心中大悟,也没对他人言及,就悄悄地回乡去了,打算待七年之后,再来应试。
罗隐已有十几次不第,虽说习惯了,但终是年龄渐老,心内失望至极。秦韬玉带了许多美酒,前来安慰罗、韦二人。罗隐强作欢颜,边吟边歌道: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韦庄却只是关心徐家二女,不住地问秦韬玉打问得怎么样了。秦韬玉被逼不过,只得说道:“邛州确实有位姓徐的秀才,叫徐耕,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顺儿,小的叫懿儿。只是,现已举家搬走,不知所往了。”韦庄闻言,心中比此次名落孙山还要失望,只是低头饮酒。
秦韬玉为安慰二人,劝道:“老罗、小韦,咱们何不去问问那位卜者呢?”
罗隐眼睛一亮,说道:“对啊,这卜者确是神算,竟能算出崔昭纬能中头名!走,咱这就去!”韦庄也甚感好奇,说道:“此人真乃神算,我们不妨一问。”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位于待贤坊的一处小宅,刚要进门,就见罗尊者皂衣鹤裳地迎了出来,口中说道:“十军司马来了,算命的等候多时了!”
三人一听,大为稀奇。进得堂屋,罗隐还没落座,就笑着揶揄道:“算命的好势利,只迎十军司马,却看不见第一名进士。”
罗尊者也笑道:“算命的就是势利,今天只迎十军司马,要迎第一名进士,还得四年以后。”
罗隐听他话里有话,忙正色问道:“算命的,四年后罗某真能中第一名吗?”韦庄也跟着追问:“昭谏兄命中真能中状元吗?”
罗尊者见罗隐、韦庄巴巴地望着他,稍一沉吟,便道:“昭谏满腹经纶,文才独步,却为何十余第不中?看似因他恃才傲物、咏史讥讽、遭人厌恶所至,其实却是命中所定。”
秦韬玉道:“可否请尊者明示他二人前途?”
罗尊者道:“昭谏命中当可中第,且为头名状元,只是功业平平,无甚发展。若能放弃科举,东归霸国以求用,则可富、贵、寿俱得。面前两路,任昭谏择取,我已泄机太多,不可再说了。”
秦韬玉道:“请尊者再看看端己。”
韦庄也道:“请高士指点迷津!”
罗尊者道:“端己晚年富贵还在昭谏之上,只是昭谏贵在东,端己发于西。端己发迹,尚需十年。”
三人再问,罗尊者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三人知道他是不愿再多泄露天机了,只得告辞。之后几天,韦庄到处乱转,罗隐则足不出户,日日酩酊大醉。
罗、韦二人寓住的邻居是位寡居的婆婆,姓黄,平日里靠贩卖五福饼为生,自从二人寓居于此后,他们素有来往。黄婆见罗隐已有好几天不露面了,心中有些担心,便去二人住处看望,一见之下,不禁大为吃惊,说道:“才几天不见,罗秀才怎么憔悴成这样了?”罗隐唉声叹气,只是不说。
黄婆道:“难道碰到什么为难的事了,说出来听听,也许老身能帮上忙呢。”
罗隐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将自己的难处与罗尊者的言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黄婆。黄婆一拍双手,说道:“我还以为什么难事呢,罗秀才读了那么多书,真是白搭了!”
“请婆婆指教。”
黄婆道:“天下人早就知道你罗隐的大名了,何必非要中第?眼前明摆着的富贵,连傻子都知道,能得就得,还等什么四年以后呢?”
罗隐闻言,茅塞顿开,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次日秦韬玉又来,说是车驾不日就要返京了。罗隐道:“我和端己、杜荀鹤已商量好了,准备结伴东游,明日就要告辞了。”
秦韬玉见罗隐一改前几日的苦闷之色,又恢复了以往那爽朗不羁的狂放之态,心内大感安慰。
营妓
朱温率五千军马将近亳州的时候,斥候来报,说亳州城周边没有发现黄巢之军,城内有一千多唐军镇守。朱温大喜,当即率军进入亳州。次日一早,斥候探听到黄巢大将李唐宾、霍存、王虔裕等率众五千正由西南而来。朱温当即令徐怀玉率骑军先占据鹿邑,他则亲率步军火速向鹿邑进发。
当朱温率队赶到鹿邑之时,义军正在全力攻打鹿邑,徐怀玉人马太少,已有些不支了。朱温率步军迂回到义军背后,正要下令进攻,敬翔道:“主公稍待!”然后把王彦章叫到跟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王彦章领命,只听他高声叫道:“厅子都准备!”只见百余名少年越众而出,左肩抗弩机,右手紧摇转轮,随着王彦章一声高叫“放”,顿时就响起了一阵“呜噜噜”、“吱吱吱”的机轮转动声,随即,“嗖嗖”声连响,不时还夹着刺耳的哨声,只见满天箭镞如飞蝗般直向义军劲射而去,远在三四百步外的义军登时就成片成片地倒下了。
朱温大奇,忙问敬翔这是什么箭弩,敬翔回道:“这叫子母威远弩,机构非常巧妙,弹射力较一般弩机高出三四倍,可长箭、短镞连发,汴州一带的富户常用它防贼。友恭把它改进了一下,赶制了一百多具,配给了厅子都。”
庞师古、张存敬、胡真等一班将领,虽然身经百战,却还没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箭弩,不禁连声叫道:“厉害,厉害,这可真是好东西!”
义军背后突遭子母威远弩袭击,一下子就乱了阵脚。朱温见状,宝剑一挥,率先杀入了敌阵。庞师古、胡真、杨彦洪诸将也各率本队,紧跟着冲杀过去。徐怀玉见状,也率骑军从鹿邑杀出。义军大将李唐宾见敌军厉害,忙传令各军速速撤退。
朱温正欲下令追赶,敬翔道:“穷寇莫追,先回亳州。”
朱温依言,当即率军撤回了亳州。
刚一安顿下来,刘康义就喜滋滋地向朱温禀报:“大帅,小的们搜到一位美丽女子,要不要带进来?”
朱温自从有了张兰舒,还从来没找过其他女人呢,今晚就想开开荤,正要让刘康义把她带进来,忽有军士报道:“大帅,有两位故人相访。”
朱温大感奇怪:“故人,这里哪来的故人?”
到了客厅一看,朱温不禁吃了一惊:来人竟是义军大将李唐宾、王虔裕!他们在义军中都是赫赫有名的战将,与朱温素有往来,也确实算作“故人”了。既是故人相见,自然也就倍感亲切了。寒暄过后,李唐宾说道:“今日与朱大哥一战,损兵折将。近来黄王脾气太坏,回去怕不好交代,就想说服霍存一起来降,可霍将军犹豫不决,李某与王将军只好带了自己的亲兵来投奔朱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