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刺史李殷锐闻听河东军来侵,当即率军迎战,正遇着李存孝的先锋军。李存孝勇不可当,两军刚一遭遇,他就迎着漫天箭雨催马直奔李殷锐军阵,于重重护卫之中将李殷锐一铁槊砸成了肉饼。城中的祁审诲见状,趁机令亲军打开了城门,因此,等李克修率领的后军到达潞州时,潞州城早已在李存孝的掌控之中了。
李克用大喜,当即上表奏请以李克修为昭义节度使。僖宗此时正感念着李克用克复长安的大功呢,故而,虽然没有以李克修为节度使,却下旨以其为潞州留后。
李克修帐下有一幕僚,姓郭,名崇韬,字安时,代州雁门人。此人虽然不到二十岁,却甚有机略,对于军、政事务尤为纯熟、干练,因而深得李克修信任。在他的辅佐下,李克修很快就赢得了潞州人的信赖,潞州因此而安定了下来。
朱温率队离开河中后,在绵绵秋雨中往大梁进发。一路之上,朱温的心绪就如这连绵阴雨一般,愁闷不堪。行至泽州,泽州刺史张全义亲自出城迎接,朱温郁闷的心情才稍觉宽慰了些。
张全义,原名居言,字国维,原本也是黄巢的战将,与朱温早就相识。黄巢称帝后,任用他为吏部尚书,充水运使。朱温降唐不久,张全义见黄巢前景堪忧,也寻机逃出长安,投奔到了河阳节度使诸葛爽的帐下。诸葛爽对他极为器重,奏请朝廷授其为泽州刺史,僖宗不但准了诸葛爽的奏请,还特地为他赐名:全义。
张全义将朱温迎入城中后,甚为热情,并以兄长之礼款待朱温。朱温本想亲至洛阳拜访韦庄、罗隐,但想到自己在中条山的遭遇,担心又会受到那些文士的奚落,于是仅遣宣武从事蒋玄晖和朱珍、庞师古前去洛阳寻访,他自己则在泽州等候消息。
四日后,蒋玄晖三人自洛阳回到了泽州,禀告朱温说,韦庄、罗隐已经离开洛阳到成都应考去了。他们还抄来了一首韦庄的长诗,名曰《秦妇吟》。蒋玄晖道:“此诗在洛阳坊间流传甚广,因此,洛阳人皆称韦庄为‘秦妇吟秀才’。”
朱温令蒋玄晖展卷诵读,蒋玄晖便读一段,解说一段。《秦妇吟》洋洋洒洒二百三十八句,借长安贵家一侍女之口,尽述黄巢义军入长安战乱之事,情节曲折,流丽精工,实为不可多得之佳作,诗中有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朱温此时虽还不能尽通全诗之深意,但也能略知个大概,当他听到“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时,不禁叹道:“如此人才,却不能为我所用,实在是可惜啊!”
当夜,朱温于寓馆内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眼下,自己兵微将寡,幕府空虚,只觉得前路渺茫,不知如何是好。恍惚之际,隐隐约约闻到缕缕酒香,朱温披衣起床,循着酒气,来到寓馆后花园,趁着月光望去,只见在花园亭中有两个人正在下棋:一位身着白衣,腰悬宝剑,看上去像个中年文士;另一位则头绾双髻,身着粗布麻衣,袒露着便便大腹,一手下棋,一手拿着个酒葫芦,不时地对嘴小饮几口。
二人见朱温到来,齐声问候:“朱公来了!”
朱温奇道:“二位是?”
中年文士道:“在下吕岩,字洞宾。”
麻衣人道:“在下复姓钟离,名权。闻听朱公正在访求贤者,我二人特地自华山前来拜访。”
“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吕岩道:“现今天下动荡,刀兵四起,吕某也曾一腔豪情,无奈朝廷昏暗,吕某满腹才学,却三举不第。幸有钟离兄指点,这才隐居深山,修习长生不老之术。朱公何不如吕某一般,迷途急返,随我等避尘嚣、修长命呢?”
朱温道:“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有所作为。二位先生倒不如随朱某去大梁,也好建一番功业!”
钟离权道:“我二人见你执迷,特来解救,你倒来劝我二人了。”
吕岩道:“功如何?业如何?岂如我等逍遥世间、率性而为?”
朱温道:“乱世之中,何人能够逍遥?存亡之间,何事又能率性?先生此言,在下实难明白。”
吕岩推盘起身,吟道:
饮海龟儿人不识,烧山符子鬼难看。
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
钟离权也起身吟道:
弃却瓢囊摔碎琴,如今不恋汞中金。
自从一见黄龙后,始觉从前错用心。
朱温笑道:“两位先生如此心性,依在下看,似乎还未修去真心性。”
吕岩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朱公好自为之吧!”
二人转身出亭,吕岩边走边唱道:
又是一介乱世王,二十年后中姓梁。
只怪李七敬书生,多少性灵遭祸殃。
朱温见二人扬长而去,心中甚为怅惘,呆呆地立了很长时间……
次日,朱温告别张全义,继续东行,几日后,一行人就到了大梁城郊。朱温先遣徐怀玉、蒋玄晖前去禀报,不一时,二人匆匆而回,回报说:“有一队‘贼’军正在攻打大梁,我二人无法进城。”
“是谁领军?有多少人马?”
“好像是葛从周领军,还有霍存、李唐宾和张氏三兄弟,约有四千军马。”徐怀玉答道,“大梁城约有两千军马出阵,现有两位小将正在与张归霸、张归厚兄弟厮杀,看上去一时还难分胜负。”
朱温闻言,暗自纳罕:张归霸、张归厚乃“贼”军中有名的战将,一直罕逢敌手,没想到,竟有人能与他们战成平手。
朱温随即下令:“氏叔琮、丁会带几个人照顾家眷,其他人跟我一道去看看!”
朱温就近驰上一个高坡,远远地朝汴州城门眺望。正如徐怀玉所说,两军正在对峙,四将在阵前厮杀得正酣。朱温稍一思索,随即下令:“朱珍、庞师古、胡真、郭言你们各带百人分路从侧面杀入,其他人随我从敌军背后杀过去。”
此时,义军和阵前四将厮杀正在兴头上,突闻左右及背后杀声响起,不禁大惊,不一会儿,军阵就被几路突骑冲杀得七零八落了。守军唐将见状大喜,忙下令冲杀,葛从周等各位义军将领误认为中了守军埋伏,只得夺路奔逃,唐军大胜。
义军退去后,朱温几路人马合兵一处,来到城下,令庞师古上前通报。守城唐将一听是朝廷新拜授的宣武节度使到了,连忙下马施礼:“末将宣武中军都指挥使杨彦洪见过大帅,未曾远迎,万乞恕罪!”
朱温连忙下马,双手搀扶起杨彦洪,哈哈大笑道:“谁说将军没有迎接?这个排场可不小啊!攻、守两军加起来,有六七千人呢!如此大礼,我朱温可是愧不敢当!”
朱温这么一说,守城众将先是一怔,随即会意,皆哄然大笑。
朱温问道:“刚才阵前厮杀的那两位将军呢?”
话音未落,二位小将越阵而出,躬身施礼,一位声音清朗悦耳:“小将王檀,字众美!”一位声若洪钟:“小将李思安,字贞臣!”
朱温见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相却迥然不同:王檀银盔银铠,手持银枪,仪表甚为俊美,活脱脱一个玉人;李思安则身长八尺,隆准方面,威仪堂堂,浓眉之下一双豹环眼,凛然生威,真如张飞再世!朱温连声夸赞道:“好,很好!众美玉树临风,可称得上军中玉郎;贞臣八面威风,真是我军中飞将了!”
自此之后,王檀、李思安就分别有了“玉郎”、“飞将”的雅号。
杨彦洪道:“帅府早就安排妥当了,请大帅入城歇息!晚间末将给大帅接风。”
朱温很是高兴,便在众将的簇拥下打马进入了汴州城。
李七郎
人称“小孟尝李七郎”的大梁首富李让,一大早就接到了新授宣武节度使朱温的拜帖,不禁大喜过望。李让虽然年轻,却见多识广,为人不仅聪颖、大度,而且颇有志向。昨晚接风宴上,李让一见朱温,就认定他是一个枭雄,当时就有了打算:一定要设法尽早接近朱温!但他万没料到,这位新任宣武大帅到大梁的第二日,折身下拜的第一人就是他李七郎!
朱温此举自然有他的目的。眼下的大梁可谓内外交困:连年大旱使得饥民遍地,公仓无粮,公库无银,军士不足三千人,而且缺粮缺饷,士气极为低落;更兼黄巢、秦宗权时常派军攻袭,逃兵日渐增多,眼见大梁城已是朝不保夕。昨晚的接风宴上他就发现,李让虽然年轻,却在大梁极有影响,更兼富甲一方,人望颇高。他清楚,他朱温要想在大梁站住脚,就必须牢牢地掌控住这位远近闻名的李七郎。当晚,他就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夫人张兰舒。张兰舒说道:“所谓给人面子要给足,既是如此,你何不主动去拜访他呢?”故而,拜访李让就成了朱温到任后的第一件大事了。次日一早,他就在朱珍、庞师古的陪同下来到了李让的府上。
朱温与李让见面寒暄过后,便故作谦恭地问起了大梁的情况,李让自然就其所知连同自己的看法坦言相告。谈话间,朱温发现了一件怪事:在李府来往服侍的不是女佣,却是一些少年小儿!朱温颇觉有趣,便问李让缘由。李让答道:“近年来,小可在街上常常看到些乞儿,就把一些伶俐的领了回来,让他们帮着府里做些杂事,闲暇时,就请先生教他们学些东西,以后怎么样,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朱温赞道:“好,员外果然有孟尝之风,此举是大功德啊!他们中有学武的吗?”
“有,学文的学武的都有!”说到此,李让的言语里就有些得意,“前两天先生还给我说,日后,孔循、段明远文可治国,董璋、高季昌武可开疆。”
朱温大喜:“快把他们叫来,让朱某瞧瞧!”
不一会儿,四个孩子就过来了,看上去真是一个比一个可爱。孔循、段明远两个孩子年龄尚小,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皆长得眉清目秀,煞是令人喜爱。董璋、高季昌年龄稍长些,都有十四五岁了,看上去更显得英气勃勃。朱温兴致大增:“本帅虽然爱文却不通文,不能给你们评判。武艺嘛,本帅还是懂得一二的。董璋、高季昌,你俩就和本帅比划比划,如何?”
董璋、高季昌有点不知所措,主人一早就告诉他们了,今天来的可是当朝名将、宣武大帅!
李让见状,连忙说道:“两个娃娃,怎能劳动大帅呢?”
朱珍、庞师古也道:“大帅,就让末将试试他们的功夫吧?”
朱温想了想,说道:“也好,可别伤着他们!”
朱珍和高季昌先来,竟然斗了十多个回合,朱珍才把高季昌的长剑磕飞。庞师古不敢怠慢,几乎使出了全力,才在第十个回合把董璋的长枪压在了地上。
朱温开始还当作玩乐,后来则是又吃惊又高兴,脸上就有些阴晴不定。
不一会儿,酒席摆上,自然是异常丰盛。几人说笑着入席畅饮,酒过三巡,李让突然站了起来,向朱温深施一礼。朱温有些不解:“员外你这是……”
李让缓缓地说道:“令公高居朝廷藩镇,下马伊始,即屈尊寒舍,让七郎荣耀万分,这份恩德,在下心里感激莫名。为此,七郎有四件事万望大帅答应,也好让咱们这酒有个名义。”
朱温笑道:“请员外说说看!”
李让躬身道:“七郎有一不情之请,万望大帅先答应下来。”
“这个……”朱温稍稍沉吟了一下,但随后就爽朗地笑道,“好,我答应就是!”
话音刚落,李让已整衣下跪,口称:“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朱温大奇:“这可使不得!”连忙离座搀扶,可是,李让就是不起来。朱温连说,“不行,不行。咱俩相差不过五六岁,做朋友或拜金兰我都答应你,哪能让朱某妄自称尊呢?”
李让仍然跪着,说道:“令公可是答应了的,您要是食言,小人就不起来了。”
朱珍、庞师古连称“喜事”,劝朱温赶快答应。朱温最后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了,随即从身上取下佩带的宝剑,说道:“今天来得匆忙,这把剑就权充见面礼吧!”
李让也不推辞,欣然接过宝剑,让高季昌、董璋恭恭敬敬地供奉到正堂香案上。
朱温在一旁看着,心中大为受用,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送个别名吧,你看叫‘友恭’如何啊?”
李让一听,忙又跪倒:“孩儿朱友恭谢义父大人赐名。”
“快起来说话,现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那你说说另外三件事吧。”
此时姓名已改为朱友恭的李让说道:“另外三件事,实话说是孩儿的三个浅见。第一件就是向父帅推荐一人,此人姓敬名翔,字子振,同州冯翊人,平阳王敬晖之后。此人虽然眼下落魄,却学富五车,沉厚宽爱,知《春秋》,晓《孙子》,既有谋略之术,又有治政之能,实在是古今罕见的大才、全才。孩儿曾与他多次面谈,深为折服。”
朱温心中一动,猛地想起吕洞宾“李七敬书生”的歌词来,难道就应于此?他连忙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现就在大梁,居于汴州观察支使王发府上,王发是其同乡。”朱友恭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几张笺刺,“父帅请看,这些都是敬翔书写的军令军规。”
朱温识字不多,然而这笺刺上的文字,倒也能识全,且简明扼要,通俗易懂,普通军士一听即能明了,朱温连连点头:“不错,此人值得一见。那么第三件事呢?”
朱友恭接着说道:“近年来,此地因王法难及,乱军、土匪、盗贼甚为猖獗,一些富户为保家财、家人平安,就习武自卫,有的还自己兴办了护院队,少则十几人,多则上百人,其中不乏武艺高强的子弟,如刘屺、王宴球等。若能把这些人集结起来,这可是一支数千人的队伍!”
朱温拍手称好,笑道:“本帅已打算让朱珍负责宣武军的建制、招募、训练等事宜,近日,本帅将亲自检阅队伍。李克用有义儿军,杨复光有八都将,你这个建议不错,不如就照你的意思单建一军,就叫……叫‘厅子都’吧,令这些富家子为军将,也让他们有个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