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后宫里,现在真正得意的女人有两个:住在寿昌宫的吴太后和住在万安宫的杭贵妃。杭贵妃自然是母以子贵,而那吴太后又何尝不是?宫里像梅林姑姑这样的老宫人都晓得一段公案,梅林姑姑私下曾对万贞儿说起过。现在的吴太后原本是宣德朝汉王朱高煦府邸的一名侍女。大明洪熙元年五月,登基不足一年的洪熙帝朱高炽薨逝,太子朱瞻基继位,是为宣德帝。洪熙帝的皇弟汉王朱高煦起兵反叛欲夺取皇侄的天下。宣德帝御驾亲征,生擒了汉王父子,汉王府的女眷依大明律法被押解入宫充入掖庭为奴。在押解女犯返回京师途中,年轻的宣德帝因缘巧合和青春貌美、聪明伶俐的汉王府侍女吴氏邂逅并被她深深吸引。回到京师后,宣德帝“金屋藏娇”,将她安排在一个紧贴宫墙的大宅院中,并时常临幸。
宣德三年,吴氏生下一子,就是宣德帝的二皇子朱祁钰,吴氏也因此被册封为贤妃,位次仅在孙皇后之下。为了掩人耳目杜绝闲言碎语,也是为了保护母子二人,吴贤妃母子依然住在宫外。宣德九年年末,宣德皇帝病重,派人将朱祁钰母子召进宫,并托付自己的母后张太后善待朱祁钰母子,托孤之后,宣德帝薨逝。由于时逢皇帝的大丧,无人顾及吴氏母子的身世,母子二人就这样被皇宫内外接受了。张太后也并没有食言,不久就册封六岁的次皇孙朱祁钰为郕王,并修建了王府,吴贤妃被张太后允准随儿子在郕王府邸居住。
正统十四年八月,正统帝朱祁镇北上御驾亲征被俘,太子年幼,作为正统皇帝唯一的皇弟和监国,时年二十一岁的郕王朱祁钰被孙太后和以于谦为首的文武大臣推举登基,是为景泰帝。
母以子贵,吴贤妃也一举由贤太妃被尊为皇太后,和孙太后并尊为两宫皇太后。孙太后只是太上皇的母亲,而吴太后是当朝皇帝的母亲,气势上自是吴太后更胜一筹。谁能想到当年的王府侍女,罪臣女眷,竟然有朝一日会贵为皇太后,自己的儿子是大权在握的当今皇上?
叶菊心和万贞儿来到端本宫的第五日,端本宫一行人领着小太子朱见濬去寿昌宫给吴太后请安。
吴太后正在寿昌宫的小花圃里指点着宫女太监给菊花修枝剪叶。覃公公、李姑姑、春早领着小太子先拜见吴太后,随后叶菊心和万贞儿再单独拜见吴太后,行叩拜大礼。
吴太后家常打扮,头饰也是家常的,四十来岁的样子,白净的脸上现着温和的笑容,显得很亲切。她示意叶菊心和万贞儿起身,说:“这是上圣太后从仁寿宫特意拨给端本宫伺候太子的叶菊心和万贞儿吧?哀家都听说了,很好。竹影,看赏。”
寿昌宫里的主事姑姑竹影给端本宫来的宫人赏了一锭元宝,叶菊心和万贞儿还另外得了一匹绸缎。如果说孙太后显得威严精明、不苟言笑的话,吴太后就显得和蔼亲切低调。这大概和她出身侍女,曾经是罪臣女眷,又长期住在宫外有关吧。
给吴太后请安后,他们又一径去了东六宫之一的长宁宫给汪皇后请安。汪皇后居住的长宁宫肃穆庄重,如汪皇后本人一样大方得体。
给汪皇后请安后,再去位于西六宫之一的万安宫给杭贵妃请安。不同于寿昌宫的素雅和长宁宫的肃穆,万安宫里布置得金碧辉煌,甚是华丽。因为不久前刚庆祝过景泰帝皇长子朱见济的周岁生辰,万安宫里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去,张灯结彩、依红偎绿、流金溢彩,一派喜气洋洋、富贵逼人。
杭贵妃身着富贵牡丹团花织锦的大红礼服,梳着珠钗环绕的如意高髻,额上勒着凤凰于飞的金抹额,斜靠在贵妃榻上,逗弄着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小皇子朱见济。杭贵妃比未产皇子前要丰润了些,唇红齿白,颊飞红霞,显得气色极佳。
万贞儿不由暗暗心惊,这作为正色的大红色和富贵牡丹、凤凰于飞的图案通常都只是中宫皇后可择用的。贵妃只可用紫色、浅红、玫红等偏色,衣饰图案也只能用芍药、玫瑰、孔雀、锦鸡等次一等图案的。杭贵妃穿戴如此尊贵,难免有僭越之嫌。不过若是皇上赏赐如此,那也就不算逾礼了。
杭贵妃今日的装扮给万贞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几年以后,万贞儿闻听杭皇后薨逝的消息时,眼前就浮现出今日初次拜见杭贵妃时的华丽场景。
那小皇子朱见济也被打扮得花团锦簇、金镶玉琢的。他牙牙学语,显得天真活泼,虽比太子朱见濬小了近一岁,但养得肥肥白白、玉雪可爱。
再看小太子朱见濬,虽比堂弟朱见济年长一岁,却显得有些面黄肌瘦,不如堂弟肥白可爱。相比堂弟的天真活泼,神情也显得怯弱认生。万贞儿暗想,跟在母妃身边的皇子,毕竟还是保养得好些。
他们一行六人连带小太子都跪在锦垫上给杭贵妃请安问好,但贵妃娘娘并没有立即让他们起身。他们伏在锦垫上不敢抬头,大气也不敢出。
足有半截香的工夫,才听到杭贵妃懒洋洋的声音:“都起来吧。”他们这才起身。万贞儿心想,贵妃娘娘果然名不虚传,架子大。他们带着太子去各宫请安时,只有在杭贵妃的万安宫,才会让他们跪这么久的时辰。
“见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吧?”杭贵妃取下金镶玉的长护指,从点心盘里拈了一块核桃杏仁糕,一点点掰着喂给小皇子朱见济,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闲话,“本宫自从生了济儿,就有些身子虚。皇上特地准许本宫不用晨昏定省,给太后请安也不用常去。太后和皇上都不会怪罪的,说是济儿和本宫的身子将养是最要紧的。所以呢,皇后那儿、其他嫔妃那儿、皇子公主那儿,本宫都没有走动,还望包涵。”
覃包恭敬地回答:“贵妃娘娘乃千金之躯,自是将养保重要紧。贵妃娘娘和小皇子可是皇上、太后心尖上的宝贝,岂是一般庸碌人能比的。”
“呵呵,你这个奴才倒还会说话。”覃包的奉承话让杭贵妃眉开眼笑,“你说本宫和济儿是皇上、太后心上的宝贝,那你们的小太子呢,你们的小太子朱见濬那又是什么呢?是宝贝中的宝贝?”
万贞儿不由为覃公公捏了把汗,杭贵妃这话有点儿咄咄逼人呢。却听覃公公肃穆地回答:“太子和小皇子都是金枝玉叶,都是大明皇室的尊贵血脉,也是休戚与共的兄弟。太子为长兄,小皇子为幼弟。长兄当爱护幼弟,幼弟当倚赖长兄,富贵同享,祸福相依。”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柔中带刚,连杭贵妃也不好再寻什么瑕疵。
杭贵妃愣了一下,恹恹地说:“这会子本宫也乏了,跪安吧。紫云,送客。”万安宫的主事宫女紫云让小太监把他们送出宫。他们刚出殿门,就听到身后传来杭贵妃的声音:“上圣太后多拨几个心腹那又怎样?瞧那猴崽子,一副丧气样,一看就不是个有福有寿的。”
紫云也在旁边帮着说:“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猴崽子哪能和我们小皇子比!我们小皇子才是正宗的大明龙裔,贵妃娘娘您才是千金尊贵之躯。皇后也不过是生了两个公主,哪及娘娘您洪福齐天哪!”
覃公公、李姑姑、叶菊心和万贞儿对望一眼,不做声地匆匆走出万安宫。只有春早“啐”了一声,小声嘀咕:“神气什么?谁才是正宗的龙裔这宫里哪个心里没数?”
给吴太后、汪皇后和杭贵妃请安后,他们一行最后去给住在坤宁宫的钱皇后请安。钱皇后是正统皇帝的中宫皇后,也是小太子朱见濬的嫡母母后,按理说,他们是不能失了礼数忽视的。
只是自从正统皇帝北狩被俘后,钱皇后就时哭时笑,神智不太清楚了。孙太后就吩咐下来,太子年幼,怕被吓着,就不用常去坤宁宫给钱皇后请安了,一个月里去一次也就行了。叶菊心和万贞儿被拨到端本宫当差后还从来没有拜见过钱皇后,因此也就趁着这次机会和太子一起去坤宁宫给钱皇后请安。
坤宁宫是紫禁城皇宫的后三殿之一,是大明历朝皇后的寝宫,自是装潢得豪华富丽,气宇轩昂。但眼前的坤宁宫就显得有些冷清和败落,自从正统皇帝北狩不归后,这里就从车水马龙变成了门前冷落鞍马稀。正统皇帝北狩被俘后,前廷后宫里有些趋炎附势的大臣和小人明里暗里就有些轻慢孙太后、钱皇后以及太子朱见濬,而对吴太后、汪皇后、杭贵妃以及小皇子朱见济就拼命巴结。连万贞儿这些宫人都能感受到,何况是孙太后这样精明的人。
孙太后和追随正统皇帝的旧人都明白,要想保住眼前的富贵甚至性命,首先还是得保住被瓦剌俘获的正统皇帝的性命,不仅要保命,还得把正统皇帝给迎接回来。
万幸的是,瓦剌国师也先俘获正统皇帝后并没有害他性命,而是想以正统皇帝的性命相要挟,迫使明朝答应他的条件。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儿认为正统皇帝奇货可居,劝也先留下正统皇帝,也先也认同,正统皇帝遂得以保全了性命。
正统皇帝被俘的最初一段时间,也先总是带着他到处招摇撞骗,但都遭到了明朝边将的回绝。景泰帝明发诏谕,不许朝廷大臣私自与也先联系。而孙太后周围的一帮老臣却筹谋着与瓦剌私下接触,想以金银玉帛换回正统皇帝。毕竟堂堂大明王朝一代天子被蛮夷部落俘虏扣留是件不光彩的事,事关大明王朝的脸面,朝廷上下都得努力。
钱皇后为了能赎回正统皇帝,把坤宁宫里的一切财物都捐献了出来,并日夜在坤宁宫里祈祷,希望太上皇能早日平安归来。
宫门前守候的小太监通报后,坤宁宫的主事宫女蓝雀把他们迎进去,轻声说:“皇后娘娘祷告了一夜,太累了,刚刚才睡着了。”
只见坤宁宫正殿里供着足有两个真人高的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的巨幅鎏金铜像,铜像前的棉质蒲团上,蜷缩着一位长发披散的女子,身上覆盖着明黄色的锦被。她鬓钗蓬乱、衣衫不整、脂粉未施,面容晦暗憔悴,依稀还能分辨出是钱皇后的面容。这和万贞儿在正统七年皇上大婚那年看到的钱皇后简直是云泥之别。
十七岁大婚时的钱皇后明眸皓齿,俊眼秀眉,意气风发,落落大方。七年之后的现在,只有二十四岁的钱皇后却憔悴晦暗如中年村妇,难道正统皇帝的被俘对她的打击如此之大?
万贞儿心想,同样都是正统皇帝的后妃,为正统皇帝生育了一子一女的周贤妃却是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保养得宜,依旧青春貌美。钱皇后虽然位居中宫,但并未生育,如今容颜又大损,将来若是正统皇帝有回宫的那一天,钱皇后的皇后之位还能稳固吗?自古哪个男人会不爱青春貌美的姬妾而钟情于红颜已逝的糟糠之妻呢?
万贞儿不由在心底叹息了一声:钱皇后和正统皇帝伉俪情深,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容颜,还能不能熬到正统皇帝回来的时候呢?
由于钱皇后熟睡未醒,他们也不便惊扰,遂退了出来。此时的万贞儿和钱皇后并没有任何交集,但后来两人竟然成了莫逆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