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项国斌刚刚开始教书的时候,对这个国家的未来产生了极大的忧虑。他像所有开始掌控局面的成年人一样,忽然间就对年轻人的某些所作所为不满了起来。他看着成为自己学生的一届又一届年轻人蓬勃茁壮地向未来冲去,忽然就觉得,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未来怎么能够放心地交到这群本身都让人这么不省心的年轻人手中呢?
作为研究老年问题的大学教授,项国斌对老年人的担心和对年轻人的不满刚好成为正比。
但是,时间修补并治愈一切。此时在大学教职上已经待了近二十年的项国斌已经可以用一种年轻人的游戏心态跟所有的学生斗智斗勇了。
新学期的选修课,项国斌又要面对一批新的年轻灵魂。
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的情景,他已经习以为常。几乎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有的把书立起来挡住脸,躲在后面睡觉;有的拿着手机不停地刷来刷去、点来点去;有的一边在手上涂抹护手霜一边翻看着时尚美容杂志,还不时地跟身边的同学讨论两句。
项国斌笑了。是的,这就是年轻人,是他所熟悉的标准的年轻人。他不慌不忙地在黑板上写下“老年歧视”几个大字。同学们如他所料地继续着自己的闲碎琐事,没有人对他的行为有任何反应。
“每个人家里都有老人吧?我想听听大家对老年人有什么看法?”项国斌声如洪钟,让略微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
同学们手上的闲事迅速收敛了许多。教室立马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害怕老师抽问到自己。
项国斌很满意这个反应,他接着转换了策略,说出同学们的心声:“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选我的课是为了混学分,在你们这个年纪,很少会有人真正地严肃思考老年问题。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吧,只要你们在这学期的课堂上认真地回答三次问题,不管你们的期末考试考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给你们六十分。”
此言一出,所有学生都激动了起来,大家纷纷抢着举手回答。
“越老当然就越丑呗,就像我外婆那样,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好好保养,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现在的老年人啊,倒在地上可能也没人敢扶哦!”
“吃东西又慢,而且还啰里啰嗦的。”
“哪止吃东西啊,做什么都慢手慢脚的,总是拖人后腿!”
“喜欢瞎操心,而且很敏感。一不小心就把她得罪了!”
“一上公交车就等着你给他让座。”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起来,但是讲的都是跟老年人相处的不愉快经历。大家的发言越来越踊跃,从最初为了成绩到后来的纯粹发泄,课堂气氛与先前截然不同。项国斌只好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暂停发言。
项国斌开口说:“这样看来,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跟老人相处。那你们想没想过,有一天你们自己也会变老呢?”
项国斌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原本热闹的课堂瞬间安静。同学们全都鸦雀无声。
“你们谁有办法不变老?如果没有,等你们自己变老了以后,面对年轻人的这种态度,你们要怎么办呢?”项国斌仿佛还嫌课堂气氛不够沉重,乘胜追击继续问下去。
“好好保养呗!越早保养越晚老。实在不行,还可以去韩国呀!”翻着美容杂志、擦着护手霜的女生满不在乎地说道。
大家哄堂大笑,课堂的气氛又回归了热闹,大家再次开始纷纷发言。
“运动可以延缓衰老!”男生也有男生的招数。
在七嘴八舌的热烈讨论里,项国斌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角落里那个一直低头玩手机、默默不发言的女生身上。他不能不注意到她,他也不能太纵容她。又要爱,又要管,这就是父亲和女儿之间纠结的关系。
是的,那个女孩就是项国斌的女儿项欣然。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项欣然,你来回答!”项国斌终于点了她的名字。
同学们又发出一阵窃笑声,大家都知道这两个人除了师生之外的另一层关系。仿佛是一场好戏即将开演,所有人都等着看项欣然会是什么反应。
她满脸不情愿,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项国斌,对着空气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还能有什么办法,大不了过了三十岁我就自杀!”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
项欣然在这笑声中缓缓坐了下去。
项国斌叹了口气,结束了讨论,开始讲课。即使他已经在多年的经验之中摸索出了跟年轻人相处的方式,面对着自己的女儿时,似乎仍然显得无计可施。
可能是因为在乎吧。
在黑板上写着板书,项国斌忽然这样想。
2
衰老是一种神秘的绝症。年过三十自动感染,病情逐年加深,直至最终全面暴发,不治身亡。
天荒地老,无药可医。
沈梦君知道这种神秘绝症早已在自己身上发作,但她尽量避开“老”这个字。
即使追赶公交车跑得气喘吁吁、双脚颤抖,也只是在上车后瞪着公交司机骂一句:“开那么快是要赶着去投胎啊?比我还急哪?”
要像少女一样不低头不服输,绝口不提一个“老”字。
即使刷完公交卡以后听到机器不解风情地读出“老年卡”三个字,也只是挺了挺胸膛,站得更直、走得更稳一些,像是要驳斥那该死的机器。
福利待遇还是要享受的,但绝口不提一个“老”字。
即使面对不懂得让座的年轻男孩要教训一下,也只是撑起自己那把碎花小阳伞挡在男孩面前,故作温柔地跟他说:“坐着太辛苦,我来帮你遮着点太阳。”
尊老爱幼还是要提倡的,但绝口不提一个“老”字。
坐在公交车上靠窗的位置,正午的阳光恰好将沈梦君的脸投映在窗玻璃上。她看到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脸。
刻意地,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但这个世界时刻不忘残忍地提醒她:你、是、个、老、太、婆。
沈梦君禁不住感到一丝恐慌和挫败。
究竟在纠结害怕些什么呢?人都是会老的啊!
是不甘心吧。沈梦君盯着车窗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忽然这样想。
青春像是一场仲夏夜的梦,随着一场风一场雨就那么神秘地永远逝去了。可是,那些筹划好的美梦、那些遥望过的远方、那些揉碎了的情爱缠绵,都还没有等到啊。它们都还没来,我怎么就老了呢?
我怎么能就老了呢?
公交车缓缓地开。目之所及的街道、楼房都在沈梦君的头脑里改头换面,变回到曾经她年轻时看到的样子。
她不由自主地哼出年轻时最爱唱的歌曲。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公交车到站停靠,坐在后排的年轻女孩下车,扔下轻轻的三个字给沈梦君。
“神经病。”
她吃惊地回头去看,被她逼着让座的男孩正搂着那女孩下车,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瞪她一眼。
是了。年轻人参加比赛就是追求音乐梦想,年轻人彻夜KTV就是抒发感情。老年人只是轻轻哼唱两句,就被嫌弃是在制造噪音。
衰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沈梦君别过头去,继续看窗外。她的站还没到。
但她闭上嘴,不再哼唱。
“老年活动中心站到了,请您从后门下车。”公交车的广播把沈梦君从万千思绪里拉回到现实。
忽然之间,她又挺直了腰杆。
是的,衰老是一件不可逆转、必会到来的可怕事件。但正因为如此,不就更加应该昂首挺胸地去面对,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吗?妄图去对抗时间的人都是傻瓜,那些骄傲着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终究会明白这一点。
真正重要的事情,不过是开心过好每一天。衰老了,就衰老着开心吧,至少不再需要担心脸上会因为笑得用力而产生新的皱纹了。
看着“老年活动中心”这几个字,沈梦君很是满意。这个地方能够出现、能够存在,都是多亏了他的儿子项国斌。在大学任教、研究老年问题的项国斌利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为老年人争取到了这一块留给他们的活动场地。
她的宝贝儿子越是发光闪耀,那些流经她身体的艰苦岁月就越是值得。
一想到儿子,沈梦君的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了。
是的,太阳这么好,岁月这么静,还有一桌好麻将等着自己去打,生活再没有这么好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3
陈玉梅蹬着新买的高跟鞋一步一个声响地朝老年活动中心走去。
进门之前她停住脚步瞥了眼头顶的牌子。这名字像是个诅咒,提醒着她要时刻注意自己今时今日的位置。
再往前三四十年,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有名的大美人儿陈玉梅啊?男人们都说,陈玉梅的美是鲜艳的,从头到脚都透出股活泼的骚劲儿。这样的评价在陈玉梅看来是温柔的赞美,值得骄傲,无须羞愧。
而此时,还在这活动中心里循着年轻时的路子继续装嫩扮骚,却也终究是绕不过这“老年”二字了。
陈玉梅掏出挎包里的小镜子,仔细检视自己的脸,看那一层厚厚的粉是否还通透服帖。
叹了口气,她又顺着高跟鞋的力道,扭动腰胯,迈步进门。
老嘛,谁不会老呢?但是能够老得漂亮、老得体面,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了。像那个在哪里都咋咋呼呼,仿佛自己是世界焦点的沈梦君,不就永远一副倚老卖老的小家子气样儿?一想到这里,陈玉梅的心气终于平了。她看着老年活动中心里一张张笑意盎然的老脸,确认了自己仍旧是其中最突出的。
谁说衰老就等于丑陋了?年老的女人,也能有经历沧桑的美。陈玉梅这样想着,透过老年活动中心里流水般的麻将声,听到了沈梦君骄傲霸道的大嗓门。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还不就是因为她这样的人太多,社会才对老年人有偏见!陈玉梅在心底回应着沈梦君的叫嚣。
“你们啊!一个个儿子不争气,就跑到牌桌上来欺负我!”
一句话已经让周边牌搭子脸上挂不住了,偏偏坐在一边观战的李大海还要帮腔。
“那是!你家国斌可是名牌大学的教授!这谁比得了啊?”李大海眼巴巴地望着沈梦君,那副谄媚讨好的脸色更是让陈玉梅心烦。
“那可不!我们国斌在大学里是研究老年问题的专家!要不是有他帮忙,这个活动中心早就被拆掉盖楼房了。到时候啊,看你们到哪儿打牌去!你们一个个都说孩子孝顺,有谁能孝顺到这种程度?!”沈梦君越发得意,嘴上的阀门完全打开,心里的话倾泻而出。
“哎哟,一天到晚国斌长国斌短的,那干吗不让你们家无所不能的国斌陪你打牌啊?上这儿找什么不痛快来了。”
陈玉梅在牌桌边坐下,声音又软又糯,故意别过脸不看沈梦君。
“这也是你管得着的事儿啊?别用你那个勾引男人的狐媚嗓子叫我们家国斌的名字,听着就恶心。”沈梦君输了牌,心里那点不痛快全都化作了嘴上的毒针,刺向陈玉梅。
陈玉梅也不甘示弱,瞥了眼沈梦君:“你儿子这么孝顺、这么能干,怎么还让含辛茹苦的老妈妈穿着这么双破皮鞋呢!”说完,也不待沈梦君回答,从手袋里摸出一张相片,娇笑着看向李大海:“老李哥,你看我刚拍的护照照片好不好看?要不要我送你一张?”
那声音,恨不能在蜜里浸过再吐出来,似乎就偏要说给沈梦君听,让她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狐媚嗓子。
李大海虽然并不吃这一套,但转头看了看那相片,倒也真的好看,于是实诚回答:“嗯,是挺好看的。”
沈梦君瞪了一眼李大海,看也不看相片就说:“好看个鬼!一脸死相,我看摆在灵堂里最合适!”
李大海眼见陈玉梅就要发作,连忙插话:“这办护照是要去哪儿啊?”
陈玉梅就等着这么一句问话,又忍不住娇笑连连,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我女儿啊,不是人在美国吗?整天打电话让我去美国玩儿呢!我想着呀,虽然我在中国吃得好穿得好,但儿女的孝心总不能拒绝吧?”她一边招手唤服务员,一边又补上一句,“我们家女儿啊,就是实在,不像某人家的儿子,孝顺都是挂在嘴上的哟!”
服务员来到牌桌边,陈玉梅问:“小李哥,你喝什么?”
李大海瞥了眼沈梦君的脸色,赶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那我随便点好了,”陈玉梅清了清喉咙,“给我们两杯美国咖啡。”
“美国咖啡?”沈梦君终于抓住了把柄,夸张地狂笑出声,“你们听见没有?这个傻婆娘要喝美国咖啡!”
其他懂得的老人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玉梅那一张脸瞬间变得阴晴难定。
“不如我们也点些饮料吧!美国咖啡、法国咖啡、中国咖啡?哈哈哈哈!”
“您说的是美式咖啡吧……”服务员见状赶忙帮陈玉梅解围。
陈玉梅见到台阶,赶忙要下,但沈梦君哪里容许?她乘胜追击,继续喊道:“我看你啊,还是麻溜儿地飞美国去吧!你的孝顺女儿管洋鬼子叫了那么多年妈,说不定洋鬼子愿意给你煮什么美国咖啡呢!”沈梦君把“美国咖啡”四个字说得尤其重。
陈玉梅也被彻底激怒:“再怎么样也比你强!连个护照都没有的土包子!你儿子那么有本事,带你出过国吗?”
“我再警告你,不要用你那张脏嘴说我儿子!”
“我偏要说!不就是个野鸡大学的野鸡老师吗,还真把自己当块宝了!”
“你个死婆娘!”沈梦君冲上去就要扯陈玉梅的头发,而陈玉梅像是守护家底一般死死护住自己的头。两人虽然在那几秒钟僵持不下,但陈玉梅哪里是沈梦君的对手?沈梦君用力一拽,陈玉梅的一整顶假发被扯落在地上。
两人都愣住了。陈玉梅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发狂一般地大喊着冲向沈梦君。
两个七老八十的女人,迟缓、无力,但奋不顾身地扭打在一起。
李大海一路劝架拉扯,哪里有用。当然暂且顾不上陈玉梅是死是活了,但却不能不管沈梦君啊。他从后面拉住沈梦君,想将她拖走。但恰在那时陈玉梅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沈梦君一把,沈梦君便向后倒去,硬硬的后脑勺正好撞在李大海的鼻子上。
李大海摸了摸猛然间剧痛的鼻子,流血了。
但沈梦君只顾着用更大的力气还击,根本无暇顾及身后跌倒的是谁。
李大海看着两个逞勇斗狠的老太婆,不由得无奈苦笑。往好处想,至少她们看起来还跟年轻时候一样精力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