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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五嫂

郭沫若

第二天清早,在母亲房里遇见我们的新五嫂。

五哥在去年年底回来之后,在今年三月初头才结婚的,五嫂到我们家里还不上两个礼拜。

母亲为我指示,说:“这是你的五嫂。”

我说:“我们从前是见过的。”

五嫂红着脸给我一揖,我也还了一揖。

五嫂是王畏岩先生的次女,她长我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王先生的家是在草堂寺附近的,当我在小学校的时候,每逢休假进城、出城,都要打从他房子面前经过。那王师母是喜欢站在门口闲望的。有时候在她的后边立着一个发才复额的姑娘,只露出半面来偷看外边。假使一看见有人经过,她便要立地躲开。

有时候也可以看见这个同样的姑娘站在门槽里面的侧门旁边,微微把侧门移开向外边偷看。

这样的情景在现在是不能看见了。从前女子还没有解放的时候,一到十一二岁便要缠脚,蓄头,从此便不能出大门一步。要出大门要坐到水泄不通的轿子里面,和外边的世界可以说完全绝了缘。在这样的时候,外界对于人的诱惑是怎样的猛烈哟!所以虽然是百无所有的空街!那大家闺秀们也不能不偷看的苦心,我们是可以体会了。

那位发才复额的姑娘便是我们的五嫂了。照样的小巧的面庞,双颊晕红,双眉微颦,眼仁漆黑;只是人是长高了。但那细长的身材,高矮适中。城里人的穿着是比较入时的,因此,新五嫂的确为家中带来了新的气氛。

在我小学样的第二学期的时候,她家里遣人到我家里来说亲,要论年龄相当那是只有我,但我在小时候便已经定了婚,当时五哥的未婚妻却刚好死了。

父亲把这种情形回复了王家,五嫂就同五哥定了婚:定婚没两个礼拜而我的未婚妻又病死了。这件事情我们母亲后来常常说起:“一切都是姻缘。假使王家的亲事再迟提两个礼拜,叔嫂不就成了夫妇吗?”是的,一切都是姻缘。从前女子的命运就是这样决定的,迟早两个礼拜,便有终身的境遇的不同。五嫂与五哥的结婚自然不能说是不幸,但就因为有这样几微之差而生出幸与不幸的,恐怕是不计其数的罢。

五哥定婚的时候是在东洋,他不知道听了甚么人的中伤,说王家的出身微贱,王畏岩先生的祖父好像是位裁缝,他便对于这件婚姻大不满意。他从日本写了无数次的家信回来反对。这或者也怕是对于恋爱结婚的一种憧憬的表现罢?

在他们尚未成婚之前我们是很担心的,因为五哥是军人,他的性情很刚愎。但出乎意外的是他们结婚之后,伉俪之笃真真正正如胶似漆了。

在我害肠伤寒的去年下半年,正在我病危的时候,王家遣人来报信,说五嫂也患着热症很危险。五嫂的热症我想来也怕是肠伤寒罢?因为那是一种急性传染症,同在嘉定城,有同受传染的可能。我病了,她也病了。我好了,她也好了。我们的四姐后来还说过笑话:

“你两个幸好不是夫妇。假如你们是夫妇,别人会说你们是害的相思病呢。”

但她的不幸也怕就和我的不幸一样,就在害了这一场重病。

她病后没半年便和五哥结了婚。年底便生了一个侄男,产后仅仅三个月便吐血死了。

她的病在我们中国,从前叫作产后痨,又叫百日痨。这不消说是一种急性的肺结核(Tuberculosis Pulmonumacuta)。在从前的人以为在月中行房便要得这种险症,其实完全是一种迷信。

在这儿我有两个揣测。

一个是我们五嫂的肺病是在患了肠伤寒后得的,就像我得了中耳炎、脊椎炎一样,她是得了轻微的肺结核症。一肠伤寒患者是有这种并发症的一可能。有肺结核的人经不得生产,假使一经生产,不怕就是轻症也可以立地变成急性的症候,那便有性命的危险。在医药进步的国家,有肺结核的孕妇是要用人工堕胎的。我们的产后痨、百日痨,就是因为缺少这种知识,牺牲了不少的女子了。

还有一个是到了我们家里之后受了传染。

我们的大伯父是多年的肺结核患者,我们的九婶也是得了产后痨死的。五嫂的居室不幸就是九婶住过的房间,我们又不晓得消毒,这就很有受传染的可能的。

无论是那一个原因,我们的五嫂是因为社会的无知而牺牲了。

五嫂死的时候我已经在成都读书。她在临终时大约看见我的幻影,听说她向着空漠中说:“八弟!八弟!你回来了,啊!你回来了!”母亲安慰她说:“你在思念你八弟吗?你八弟在成都读书不能够回来。”但她始终坚持着说:“八弟回来了,回来了。”她还指出我所在的地方。

这位五嫂和我因为年纪不相上下,我们彼此都很避嫌疑,平时是连交谈的时候都很少的。

好像就是那一年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我和五哥、三哥、还有几位兄弟,在最外一重的中堂里面押诗谜,押到兴头上来了。平常五哥和五嫂差不多是瞬刻不离的,那晚他却为诗谜所缠缚着了。我因为要去找几本旧诗本便_个人走进后堂去。在那第三重的后堂前,五嫂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她看见我进来了,远远地就招呼着我:“八弟,你们在外边做甚么有趣的玩意儿?”

“在押诗谜呢,很有趣,五嫂,你不去参加吗?”

“有三哥在那儿,我怎好去得?”

“三嫂都在那儿呢。你怡甚么?”

“你一个人怎么又跑进来了?”

“我进来找诗本子。”

“你们倒有趣,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得有点害怕了。”

“我去把五哥叫进来罢,说你有事叫他。”

“不,你不要去叫他。你就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了。”

她这样说了,我觉得好像有暂时留着陪伴她的义务一样,怎么也不好离开她就一人走开。

“怎么不进母亲房间里去坐呢?”

”母亲已经睡了。”

我走下阶沿,走到养着睡莲的石缸边上。

“哦,子午莲都开了。”

“可不是吗!我看着月光从壁上移到了天井的当中。”

就这样我把取旧诗本的念头抛去了,就立在水缸边上陪着她,想暂时疗慰她的寂寞。

可供说话的资料是很少的,因此沉默的时候也很多。

有一次彼此沉默了一会,她突然地微微笑出了声来。

“想起了甚么事情好笑呢?”我问她。

她说:“我想起了你的相片。”

“我的相片?”

“是呢,我们家里有一张小学堂甲班毕业生的相片。”

是的,是有那么一张相片。那时候她的父亲王畏岩先生在做县视学,那相片的当中是有他的。县长坐在正中,视学坐在县长的右边,校长坐在左边。

“我有甚么好笑呢?”

“我笑你那矜持的样子。你人又小,要去站在那最高的一层。你看你,把胸口挺着,把颈子扛在一边,想提高你的身子。”

她一面说,一面也做出这样的姿势来形容。她自己又忍不住好笑,连我也陪着笑了。

“不过,”她又说,“那也正是你的好胜心的表现。你凡事都想出人一头地,凡事都不肯输给别人。是不是呢?”

这是她的观察力的锐敏的地方,我隐隐地佩服她,她好像读破了我的心。

“八弟”,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叫‘王师什么’呢?”因为她有两位小弟弟,一位叫王师轼,另一位叫王师辙,是说要学习苏轼和苏辙。

“对了,我叫王师韫。”

“是谢道韫的韫啦。”

“你猜对了。”

就这样淡淡的几句话,却和那淡淡的月光一样,在我的心中印着一个不能磨灭的痕迹。只要天上一有月光;总要令人发生出一种追怀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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