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没有跑够一半路程,我就听见敌人的喊声和马蹄声已经离我们非常近了,我匆匆往后扫了一眼,两车相距不过三臂长。敌人的车夫正挥动一根多节的皮鞭,猛抽马的屁股,嘴里喊着那种刺耳难听的语言,朝马大声吆喝。车夫旁边,英特夫领主着急地探过挡板,丝带装饰的胡子被风吹到下巴两边,脸上流露出猎人的狂喜。
他朝我大喊,声音盖过了马蹄声:“泰塔,我的老搭档,你还爱我吗?你死定了,但我要让你在死前再表现一下对我的爱戴。”他笑了起来,“我要让你跪在我面前,亲着我的脚死去。”他的话就像一群可怕的爬行动物爬在我的身上,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们前面有一道渠沟,两边又深又陡,我只好突然转动马车方向,开始沿着沟跑。敌车跟着我们转向,追了过来。
“还有你,我可爱的女儿,我要把你送给喜克索斯士兵玩儿。你不是喜欢塔努斯·哈莱布吗?那些士兵的花招可比他要多,够你消受的啦。我只要有你的儿子在手,就用不上你了。”洛斯特丽丝王后把怀里的王子抓得更紧了,面色苍白却又表情坚毅。
我一下子明白了英特夫领主的意图。一个拥有埃及王室血统的孩子,哪怕是敌人喜克索斯异族的傀儡,也能让所有埃及人民都效忠臣服。塞利提斯国王和英特夫领主是要通过迈穆农王子控制埃及上下两王国。这种征服一个民族的方法,最古老却最有效。我抽动缰绳,让马竭力奔跑,但它们显然太累了,速度竟放慢了,英特夫领主很快就追了上来,两辆马车相距极近,他不需要大喊,我们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哈莱布领主,这一刻我可是等了好久了。怎么处置你好呢?我想,我是不是得先让你看看那些士兵们怎么享受我的女儿?”我想堵上耳朵不听他的污言秽语,但这阴险的声音却又如此清晰。
我仍旧注视着前方,地面崎岖危险,我必须专心驾车,但借着眼睛的余光,我看到了敌车那两匹马的头部,都跟我们的车尾平行了,马鬃往后飘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我们的车一边竭力追赶。
我往后看看,在敌车的踏板上,一个魁梧的弓箭手站在英特夫后面,正把一支箭搭在弯弓上,离得这么近,就算马车不停颠簸跳跃,他也照样能射中我们。
塔努斯已经没法作战,他的剑早就丢了。此刻他仍然紧紧抓着战车外侧那匹马的脖子。我则只有一把匕首,洛斯特丽丝王后屈膝蹲下,想用自己的身子护住王子。
就在这紧要关头,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喜克索斯车夫犯的错误了。为了抓住我们,他竟把马赶进了我们与那道深渠间的夹缝里,所以他的车快要没地方走了。
那射手举起弓,把那支带有羽毛的箭拉到嘴边,紧紧瞄着我。我的视线刚好越过箭头看到他的眼睛,浓密乌黑的眉毛下,一对黑色的眼珠不安地滚动着,像蜥蜴的眼睛一样。喜克索斯人的那两匹马已经跑到了我左侧车轮的轮轴处,于是我拉动缰绳突然撞向它们,战车轮缘上插着的铜刀嗡嗡旋转,正好对着敌人的马腿。
那个喜克索斯车夫这才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惊慌地叫了起来。一边是深深的渠沟,一边是锋利的尖刀,他的马夹在其中,刀片离那匹朝我奔来的红棕色大牝马不过一只手的距离。
就在同一时刻,那喜克索斯射手放箭过来,不过他没料到我会突然转动方向撞向他们。那一刹那,由于恐惧,我产生了错觉,觉到那箭很慢很慢地朝我的脑袋飞来,而实际上,它如一束光一样神速射过我的肩膀,箭头擦了一下我的耳垂,一滴血滴落到我的胸膛上。
那车夫不得不使劲转动马车,想避开我的突然转向,外轮却滑到了渠边上,压得渠边开始下陷,战车随之倾斜,摇摇欲坠。
我继续拉紧缰绳,朝敌人的马车撞去,车轮上的刀片立刻扎进了那匹马的大腿,那可怜的牲畜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但我不能心软,又继续使劲用车轮撞它,尖刀搅得马腿上的血和碎骨飞溅,那马顿时瘫倒,踢着蹄子尖声嘶叫,把另一匹马也拉得摔倒在地。喜克索斯战车翻进了深沟里,挡板后那两个人被抛了出去,但是车夫随车跌进了沟里,被倾覆的车身和重重的车轮压住。
我们自己的战车也非常危险,擦着渠边滑动,不过我成功地勒住了马,把它们拉了回来。
“吁!”我让马慢下来,转身往后看。喜克索斯战车跌落的地方腾起一团尘土。我驾着马车继续小跑起来,河岸就在前边,只有二百步远了,路上也再没有什么阻挡我们了。
我转身再最后看一眼。那个喜克索斯射手被抛出来摔在沟边的污泥坑里,躺在那里动弹不得,英特夫领主躺在离沟边稍远一点的地方。我真的觉得,他要是躺着不动,我就不去理会他了。可是就在那时他坐了起来,然后摇晃着站起身来。
这一下,我对他的所有仇恨都涌上了心头。我的血液沸腾起来,眼睛后面的血管似乎都要崩裂,视线变得模糊,似乎是蒙上了一层血光。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鞭打着马绕了个圈,转向堤道跑回去。
英特夫领主就站在我的马车路线上。他头盔丢了,兵器也掉了,似乎还有些晕眩,脚下摇摆不定。我又鞭打着催马快跑,车轮隆隆向前行驶。我驾着战车直直朝他冲过去,他蓬乱着胡子,上面的丝带都沾满了污泥,眼睛还依然呆滞迟钝,但是等我的马车近了,他却突然清醒过来。
“不!”他大叫着开始往后退。抬起双手似乎想挡开厚重的马车和奔跑的马匹。我瞄准他驶过去,而这最后关头,他的黑暗保护神又一次救了他。我就要撞到他了,却见他纵身一跳,躲到了一边。我先前见他蹒跚摇晃,以为他已经虚弱无力了,没想到此刻却如此迅速敏捷,像只遭猎犬围追的豺狼。战车又重又笨,不能灵活快速地来回拐弯,无法跟得上他左躲右闪的奔跑速度。
车没撞上他,但由于惯性继续往前跑。我拽着缰绳想拉住马,但马还是又往前跑了一百来步,我这才能调头把车转过来。等我们转回来时,英特夫正往那渠沟边跑,想躲在那儿。我突然想到,他到了沟边就能安全吗?于是狠狠拍马朝他追了过去。
这次他的保护神终于抛弃了他。他快要跑到渠边时,忽然回头看我,没留心脚下有块硬土,撞了上去,扭伤了脚踝,重重摔倒在地,但很快他又像耍杂技一样跳了起来。他想继续跑,但是脚踝伤得比较重,跑也跑不动,他蹒跚着挪了一两步,然后单脚跳着往前走。
“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我朝他尖叫一声,驱车冲过去,他单脚站定,转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苍白,豹眼圆睁,眼神里流露着深深的仇恨和怨意,映射出他那颗残酷、扭曲的心灵。
“他是我的父亲!”女主人在我旁边哭着喊道,她把王子的脸埋在怀里,不让他看到这一幕,对我说:“放了他吧,泰塔,他毕竟给了我生命啊。”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违抗过她的命令,只有这一次是例外。我没有勒马停下,反而盯住英特夫领主的眼睛,这一次,我毫不畏惧。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再耍我一次。只见他又一次敏捷闪身,用尽力气跳向一边站定,避开了车身和车轮,但却没有避开车轮上旋转的刀。一把刀钩住了他盔甲上的鱼鳞链,刀尖划破盔甲钩破他肚子上的肉。那刀子随车轮快速旋转,肠子就跟着缠在刀上,被拽了出来,就像是一条从河里捞出来的大河鲈,叫人放在木板上用鱼刀旋转着取出内脏。
肠子拽着他拖在我们的车后,起初他并没有倒下,后来越来越多的内脏从他的腹腔里被掏了出来,他这才慢慢倒下。肠子从肚子里拽出时,他先是用两只手竭力捂住,但仍然还是从指缝里滑落出来,他的样子就像是被人拿奇形怪状的脐带绑在了战车转动的车轮上。
他发出的尖叫声无比凄厉,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这叫声现在有时候还会在噩梦里纠缠着我,就这样,他到死都不肯放过我,用他最后的残忍折磨着我的余生。无论我多么希望能忘却,都永远无法忘掉他。
最后,那拽着他的既恶心又可怕的肠子断了,他躺在那片田野中间,惨叫声还在继续,但身子却一动不动。
我拉住马,塔努斯从马背上滑下来走回到战车旁。他把女主人和王子都抱下来,搂在怀里。我的女主人泪流满面,哭道:“哦,太可怕了!无论他怎么对我们,他都还是我的父亲啊。”
“没事了,”塔努斯拥抱着她,“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迈穆农王子从母亲的肩膀上探出小脑袋,他对自己的祖父丝毫没有印象,只是好奇地看着那个四肢伸开平躺在地上的人。突然用他那响亮的嗓门说道:“他真脏。”
“是啊,”我柔声说道,“他真的非常肮脏。”“这个肮脏的人现在死了?”
“是啊,迈穆农,他死了。我们晚上可以睡好觉了。”
舰队都驶走了,我必须用尽全力赶着马车沿河岸快追,终于我追上了克拉塔斯的舰船,在岸上与那船并行跑了一阵,他看到这陌生的车,认出了是我们。我隔着宽宽的河水都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惊讶。后来他告诉我,他以为我们早已安全上了船,在前面某一艘领航船上呢。
我解开缰绳,放走了马,然后离开了战车,我们涉水走到克拉塔斯派过来接我们的小船上。
喜克索斯人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走掉的。我们南逃路上的每一天,尼罗河的两岸上都有他们的战车追着我们的舰队。
每次我们从荷鲁斯呼吸号的船尾往后望去,都能看到敌人的车队荡着尘土跟在我们后面。很多时候,尘土与厚厚的浓烟混在一起,那浓烟是敌人沿岸烧毁村庄和城市时燃起的。每经过一个埃及城镇,都会有一些小船加入到我们的航行中,所以我们的队伍逐日壮大。
有时候风向不顺,敌人的战车超过了我们。这时我们就会看见两岸上敌人的盔甲和兵器闪耀的光芒,听到他们刺耳却无益的喊叫声和挑衅声,一切都是徒劳,他们的兵器伤不到河中央的我们,永恒的母亲尼罗河张开双臂保护着我们,这种保护千百年来始终不变。有时候会刮起北风,我们的船队就会乘风疾行,把敌人的战车远远抛在后面。
“这样的追赶不会再持续多久了。”第十二天的早上,我告诉塔努斯。
“你别太自信了。塞利提斯有两重诱惑:法老的财宝和双皇冠的合法继承人,”塔努斯反驳道,“金子和权力,最能坚定一个人的决心。野蛮人现在绝不会停止追赶我们的。”
第二天早上风又转向了,战车不久又赶上了我们,就在我们到达哈比神庙之门的时候,敌人追上了我们最前面的领航船。哈比神庙之门是埃勒芬蒂尼城下游的第一处黑色花岗岩峭壁,峭壁夹住尼罗河水,水面很窄,两岸相距不过四百步,此地水流湍急,形成旋涡,旋转着穿过哈比神庙之门,因此我们的速度大大减慢,塔努斯下令增加划桨的人手,新手也参与划船。
“泰塔,你推断得不错。敌人是要在这里等候我们。”他严肃地说,随后立即指着前面:“他们在那儿。”
荷鲁斯呼吸号在舰队的最前面,正要进入哈比神庙之门,所以我们得往后仰着头,才能看到峭壁顶。喜克索斯弓箭手站在高高的岩石壁上,但从我们的角度看上去,他们像是一群奇怪的侏儒。
“从这样的高度,他们的箭可以射到对岸。”塔努斯嘀咕道,“我们今天一天的航行基本上都会在他们的射程之内。大家谁都会过得很艰难,尤其是女人和孩子。”
事情甚至比塔努斯预料的还糟。敌军第一支箭从悬崖上飞向我们时,带着一道烟,落在水面上,离我们的船头仅有一肘远。
“是火箭,”塔努斯点头道,“你又言中了,泰塔。这帮野蛮人学得可真快。”
“猿猴很容易就学会新花招的。”跟舰队上的其他人一样,我也对喜克索斯人深恶痛绝。
“那我们现在要看看你那些发明的威力了,是不是能把水抽到船里,再抽出去。”塔努斯说。
我早就预料到敌人会采用火攻,所以花了四天时间为塔努斯设计了抽水泵,装在各个舰船上。现在,塔努斯对着每一艘驶过来的船下令,命船长降低风帆,我们就抽些水到甲板上,把帆缆浸湿,把盛满水的皮桶都放在甲板上准备好,然后由一艘战舰护送着船只进入峭壁河谷,进入喜克索斯人射来的火箭雨林中。
我们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才使整个船队通过河谷。这一带的峭壁挡住了风,天气很热,没有一丝风,又是逆水,每只船都只能靠人力一直划动。敌人的箭带着火星,划出美丽的抛物线砸落下来,击在桅杆和甲板上。每一支箭都在燃烧,我们得用船上准备好的一桶桶水来浇灭,或是用护航舰上的水泵浇灭。我们没有办法反击,敌人的弓箭手都在高高的悬崖壁顶,我们的弓根本就射不到他们。莱迈姆领着一支队伍试图反攻,想把敌人从顶上赶走,敌人的火箭却直接射在士兵的身上,莱迈姆损失惨重,只得退回到船里。
最后,我们成功驶过峡口时,所有的船都带着火烧的痕迹。还有很多船不幸遇难,没有逃过敌人的火箭。船上的火焰无法用水桶和水泵浇灭,火吞没了整只船。这些船只好被切断,顺着激流冲走,引得后面驶过来的船上跟着一阵惊慌、混乱。我们基本上能赶在大火失控前把船上人员转移,但有时却来不及。烈火中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声声震在我的心上。我永远记得那天的一个画面,一名少女从一艘燃烧的游艇上跳过来,长发盘绕,上面却冒着火焰,像是婚礼上戴的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