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艾卜努卜等候的第十天,收到消息说奈荷贝特终于将援军集合完毕,正要率军北行,预期两周内到达艾斯尤特。这消息大大鼓舞了士兵,一个个立即由麻雀变成了勇敢的雄鹰。为了庆祝这一大好消息,塔努斯下令备足酒肉,犒赏士兵。当晚,篝火点燃,炊烟升起,火点如同繁星一样布满艾卜努卜村外的田野。空气里到处都是烤羊肉的香味,战士们欢歌笑语,狂欢到很晚才回营休息。
我将女主人和王子留在龙船甲板上,上岸去见塔努斯。他召集手下各路将领召开最终战事会议,想邀我也参加:“你这个老鬼,总是有那么多鬼点子。或许你能告诉我们怎么能击沉那些陆地上驶来的舰队。”
我们一直讨论到后半夜,这次我并没有提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夜已深了,要回龙船已经太晚了,于是塔努斯给了我个草垫子,让我在他营帐的一角铺好睡下。第二天天不亮我就醒了,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但是塔努斯比我更早,他早就起床出了营帐。帐篷外面,士兵们也都开始活动了。我真为自己的懒惰感到罪过,于是赶紧钻出帐篷,看黎明一点点降临在这片沙漠上。
我爬上营地后面的那座山。站在山顶先往河面上看,想看看龙船。可是篝火的青烟与河面的薄雾融在一起,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船上的照明灯亮着,却越发显得水面上一团黑。天还是太暗了,我离得也远,分辨不出女主人在哪艘龙船上。
然后我转向东边,看到光线开始从沙漠上升起来,发出珍珠似的光泽。光线越来越强,衬出沙漠的柔和与可爱,远处的山丘变成了紫红色,沙堆也渡上了一层浅紫色。空气清新,野旷天低,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地平线。
这时我注意到,远处的地平线上似有一团云,悬浮在湛蓝清透的天空下。那云团很小,还不及我的拇指肚大,我并没有在意,视线掠过它投向别处,后来又移回到这团云上。起初我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我才有所警觉,意识到这云团在向前移动。
“太奇怪了,”我大声地咕哝道,“可能是喀姆新风要来了。”但这季节不是刮喀姆新风的时候,之前也没有什么强气流,没有丝毫沙漠风暴即将来临的征兆。那天早晨的天气既清爽又温和。
就在我迷惑苦想的时候,远处那片云散开变大了。这云是连着地面的,不是悬浮在空中的,但是它动得很快,铺得也越来越开,不像是地面上我见过的东西。鸟群可能会移动得那么快,蝗群可能会像这样厚压压地铺满天空,但这绝不是鸟,也不是蝗虫。
云团呈黄土色,起初我并不相信这是飞扬的尘土。我曾经见过成群迁徙的羚羊,疾奔着穿过一个个沙丘,但它们从来不会扬起这样的尘雾。可能这是大火引起的烟雾,但沙漠里没有东西能引起大火。那么它只能是尘土,虽然我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这东西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我瞪大了眼睛,惊愕又敬畏地盯着它。
突然我看到这高耸的云团底部有东西闪烁着光芒。我立刻就想到了阿蒙拉迷宫的幻境,与这情景一模一样。那次我见到的是幻境,而这次却是真实的。我慢慢意识到,那些闪烁的光束是盔甲和青铜刀剑反射出来的。于是我撒腿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大喊危险,但声音淹没在风声中,没有人听得到。
这时我听到下面军营中响起了战号。高处站岗的哨兵终于看到了朝我们逼近的尘雾,拉响了警报。这喇叭声也曾出现在我的幻境中。警报声非常尖锐,似乎要刺穿我的耳膜,劈开我的头颅,我的血液都跟着发抖,心头不住颤栗。结合我的幻境,我知道,今天是决定命运的一天,一个王朝就要垮掉了,这群东方来的蝗虫会吞噬掉埃及的一切。我心里全是恐惧,因为我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正是这个王朝最关键的一部分。
山下的军营一阵混乱,士兵们纷纷跑去拿兵器穿盔甲。他们像是被人捅了蜂房的蜜蜂,拥作一堆,一片混乱。士兵的喊声,将领的叫声都淹没在了刺耳的号角声中。
我看到一群将士簇拥着将法老从帐篷中带出,很快领他到山腰斜坡上,王座早已靠着岩石固定放好,这位置可以俯瞰到整个平原和宽阔的河面。将士们把国王抬到王座上坐定,把弯柄杖和连枷分别放到他双手中,并为他戴好高高的双皇冠。法老坐在那里,脸色灰白,似一尊大理石雕像。在他身下,各路兵团摆出阵形。塔努斯练兵严谨,所以部队只是在战号响起时出现了片刻的混乱,很快就已整装待命。
我顺山往下跑去,跑到国王身旁,塔努斯领主的部队行动迅速,等我刚跑到王座跟前,部队就已经在平原上部署妥当,盘成蛇状,等待那团黄色尘雾的到来。
克拉塔斯带领一个师的部队守在右翼。我从山坡上一眼就认出了他高大的身影。他部下的各路指挥都聚在他周围,河面微风吹过,他们头盔上的羽饰迎风摆动。塔努斯和他的军队就在我的正下方,离得很近,我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讨论的是敌人的行进情况,语气非常严肃。
塔努斯此次部署军队采用的是经典阵式。前排先锋是健壮的长矛手,盾牌交错放置,长矛枪头抵住地面。铜制的枪头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青光,持矛的战士个个神态庄重,镇定从容。长矛手后面是弓箭手。弓已拉满,准备就绪,每名弓箭手身后都站着一名箭囊手,背着箭筒,随时提供弓箭,在战场上,箭囊手还负责收集敌人射过来的箭,补充自己的箭筒。击剑手则随时备用,应对那些冲进来的敌兵,阻止敌人突破我们的阵形,也可趁势出击,攻打敌人阵型的弱点。
这样的布局有利于战场作战。几百年来埃及总结出了一些经典的防御战术。我对作战策略也有所研究,还写出了三卷战术战略的书籍,颇具权威,成为底比斯军官培训的必读书。
所以,看了塔努斯的部署,我挑不出任何毛病,信心因此大增。敌人怎么能打败我们这样一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强大军队?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位骁勇善战、足智多谋的年轻将领,从来没有输过一场战争。
可是我又看看那团旋转着奔来的黄色云团,心头便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我的信心又动摇了。这团尘云般的敌人是以前从没见过的,在我们悠久自豪的历史当中,没有哪位将军碰到过这样的事情,这不同于传统的作战。我们面对的,到底是致命的要敌,抑或真如流言所传,这是群魔鬼?
此刻这旋涡样的云团已经很近了,透过那层尘土面纱,我能隐约分辨出云团里的形状。是一些船形异物,和囚犯说的一样,见此情形,我心中爬出一种神秘的恐惧,蠕虫一样爬遍全身每一寸肌肤。不过,这些异物却比水上任何一种船的体积都小,速度都快,它们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陆地上的所有生灵。
那群异物移动得很快,也很轻灵,像扑火的飞蛾,因此我很难把目光锁定在其中某一个上。那些异物飞快地转动,一圈接一圈,交织在一起,掩盖在扬起的云团中,等再次出现的时候,很难说清这是同一个,还是另外一个。因此没有办法数得清数量,甚至也没法猜测出这头阵先锋后又会是什么。它们身后是腾起的尘雾,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我们的军队依然坚定地站在阳光下,但我却能感觉到将士们的惊愕和颤抖。塔努斯和部下的将领也不再谈论敌人了,而是默默地站着,恐惧地看着敌人在我们面前展开部署。
这时我注意到那团尘云不再向我们逼近。而是静止挂在空中,渐渐落定,变得清晰了,我这才能隐约辨认出那些冲锋前阵的车辆。但同时我也大为困惑、惊恐不安,因为我看不出前方来敌究竟有多少,一千人?也许更多。我们后来才知道这短暂的停军也是牧人国王的进攻计划,但当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正是利用这片刻的间歇重新部署,鼓舞士气,发起冲锋。可怕的寂静弥漫在我军中。太静了,静得连微风穿过岩石吹过山脚的声音听起来都格外喧闹。全军上下都一动不动,只有每支部队前竖立的战旗在随风飘动。我看到阵列中间飘动的是蓝鳄团的旗帜,心中稍许有了安慰。
慢慢地,那云团似的尘土终于落地,喜克索斯人那些奇特的船只一排排呈现在我们面前。毕竟离得还远,没办法看得真切,但我看出后面的要比前面的更大。船篷是用布或皮革样的东西制成的,像是风帆。从这些船上,敌人正往下卸东西,大概是很大的水罐,然后搬到前面。我真想不出这是什么样的人,能喝掉这么多的水。这些异族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叫我迷惑,百思不得其解。
寂静、等待,我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因此紧绷,突然,对方行动了。
喜克索斯阵列的前锋中忽然有奇怪的车辆朝我们冲来。稍作休息后,他们现在的速度似乎是加倍了,快得惊人,引得我方军队嗡嗡议论。等车队走近了,我们看清每辆车都由两匹奇怪的野兽拉着,顿时军队发出一片惊愕的喊声。
这野兽气势非凡,有野羚羊那么高,也有野羚羊那种坚硬的鬃毛,竖立在弓形的脖子上,但头上没有野羚羊的角,外形也优美得多。这野兽的眼睛很大,鼻孔往外翻张着,腿很长,还有蹄子,它们阔步飞奔在沙漠里,展现出一种罕见的美。
即使是多年以后的现在,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马时的惊悚,依然感觉到当时的颤栗。当时,盯着这些神奇的野兽,我脑海中浮现出追猎印度豹时的美丽画面。但同时我们对这种动物又充满了恐惧,我听到旁边有位军官叫道:“这些怪物肯定要杀人,吃人肉!我们怎么招惹上这种可怕的事?”
一想到怪兽要扑到我们身上,像狮子那样将我们吞掉,全军各部就立刻恐慌起来。但是为首的那辆车却没有径直冲过来,反而调转方向与我们的前锋平行着飞跑了一阵。我看到了车身下面旋转的圆盘,惊愕不已。起初有一阵,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目瞪口呆,根本没法接受这样的事情。我第一眼看到战车时,分不清是车自身就会动还是马拉的缘故。两匹马之间有一条长轭,连接着车轴(我后来才知道这名字),车前高高竖立着一块镀着金叶子的挡板,侧面的两块挡板比较低,方便弓箭手两面发箭。
我只是扫了这些一眼,就很快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那几个旋转的轮盘上,这东西竟能让战车在崎岖的地面上行驶得平稳又迅速。千年以来我们埃及人一直是地球上最文明、最先进的民族,我们的科技水平、宗教文化遥遥领先于其他各国。然而,集我们所有的智慧和学问,竟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发明。我们的橇车靠的是牛拖着木板蹒跚前进,或者人力拉着大堆的石头在笨重的木质滚轴上移动。
这是我平生见过的第一个轮子,我就这么直勾勾地盯住它,被它的简洁和美丽所吸引,我的脑海里像有一道火光闪过,当即就明白了它的原理和功能,于是责怪自己竟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这真是造物天才的杰作啊,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注定要败在这伟大的发明面前,就像下王国那群叛军湮灭在车轮之下一样。
金色战车飞到我们面前,距离保持在一箭之外。我的目光跳过那些神奇旋转的轮子,掠过那两只拉着战车的凶猛可怕的动物,落在战车座舱中的两名男子身上。很明显,其中一名是车夫,他倾着身子探过挡板,拉着一条拴住野兽头部的革绳,似乎是用来控制野兽行进的。站在他后面的那位高个子则气派十足,应该是国王了。
那人黄色皮肤,鹰钩鼻子,我一眼就认出他是亚洲人。胡子又黑又密,卷曲散乱,用彩带缠着,垂到胸甲旁。他身上的盔甲呈鱼鳞状,发出青光,头上戴着高高的方形王冠,上面配有奇特的金铸神像,还镶有珍贵宝石。他的武器都挂在手边的战车侧板上,剑鞘由皮子和金子做成,剑是宽刃的,剑柄则由象牙和银子做成。剑的旁边挂着的两个皮制箭囊,里面装满利箭,每把箭杆上都饰有鲜艳的羽毛。后来我才知道喜克索斯人非常喜爱华丽的颜色。那国王身边的架子上放着弓,弓形很奇特,我从未见过。我们埃及人使用的弓呈简单的弧形,而喜克索斯人的弓上下两支一直向后弯到末梢处。
战车沿着我们的前排阵线飞奔,那国王倾身将一杆长矛插在地上。这长矛上系着深红色的细长三角旗,我周围的人都不安地低声嘟哝:“他在干什么?那杆长矛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宗教意义吗?还是挑衅?”
我盯着那迎风摆动的三角旗,一片茫然,想不通这意味着什么。战车继续滚动,仍然是在箭程之外,那戴王冠的亚洲人又插下了第二根矛枪,然后驱转车轮回来。他刚才就看到了坐在宝座上的法老,这会儿折回来停在法老对面。那几匹动物流了不少汗,腰窝部分堆着汗沫,像是蕾丝饰带一样。大眼睛剧烈地翻动,鼻孔向外翻张,露出里面红色的黏液。长长的脖子一阵抖动,头点了几下,鬃毛跟着飘动,像阳光下美女的饰带一样飞舞。
那喜克索斯人开始向埃及上下两王国神圣的统治者,拉之子法老麦摩斯打招呼,神情举动很是轻蔑,他讽刺性地抬起一只裹着铠甲的手臂,随意挥动一下,然后放声大笑。此时我们已完全明白他的意图,这几个动作不啻于用标准的埃及语言明确地告诉我们他要挑衅。那肆意嘲弄的笑声飘向我们,军队中有些士兵发出愤怒的咆哮,像是闷热夏季中从远处天空里传来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