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丹又惊又喜,她没想到在此刻三宝还这么挂念着她,一时竞说不出话来。
三宝一心只想着彭丹的安危,并没注意到彭丹的表情,寒风中又走了几步他突然站住,犹豫了片刻忽然开口:“小丹,你……你喜欢我吗?”
彭丹深情地看着三宝,嗯了一声。
“你别回冯百强那里了,跟我走吧!”
“你说什么?”彭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小丹,我爱你!我不要你回冯百强那里,我想要你以后和我在一起!”
三宝索性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彭丹睁大了眼睛看着三宝,未曾开口眼泪已经夺眶而出。虽是危险就在身边,但彭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将头埋到三宝怀里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你不爱我。”
三宝心中也是一阵激荡,几乎忍不住要吻上彭丹的小嘴,但目前的状况让他瞬时冷静了下来。
“小丹,你叫辆黄包车先走,中途多换几辆车,然后到爱多亚路的路口等我。”
在离三宝和彭丹五十米远的一辆轿车里,川口能活一边抽着烟一边死死盯着前方的猎物。每吸一口之后他便将烟雾吐得很远,似乎连这烟雾能都帮他将猎物罩住。
“川口少佐,他们的房间我已经仔细查过了,他们将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连被子和浴巾都叠放得规规矩矩,并没留下什么有线索的东西。”一个手下跑过来,在川口耳边禀告着。
川口能活“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并没打算在那个房间里真能搜出什么东西,这只不过是例行检查而已。他抬起手臂打算挥手让手下人下去,但就在手刚刚扬起的时候,他一下子定住了。
“你是说浴巾也叠放得很平整?”
“是的。”
“干的还是湿的?”
“干的。”
川口能活听完这两个字立刻把手中的香烟撇了出去,声色俱厉地命令道:“赶快把那个三宝给我抓住!”
上海的冬天潮湿阴冷,白日里还好一些,至少还有阳光。但等到夕阳西下以后,潮湿的冷风便随着黑暗占据了各个角落。在爱多亚路的那幢别墅里,陆海萍早已将门窗关严,壁炉里的炉火也烧得噼啪作响。但看着窗外已暗的天色,她却觉得周身被一阵阵的冷气笼罩住了。
那些冷气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她的心里。
因为她一直没有啸飞、圆圆和三宝的消息。
三宝自从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但陆海萍还不是很担心,让她牵挂的是啸飞和圆圆。
张克强乘坐的火车正点应该是在晚上七点到达上海,从火车站到这里一个小时也应该到了,而现在都已经过了九点,啸飞和圆圆还是没有回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呢?火车晚点还是他们出了意外呢?正当陆海萍焦虑不安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
就像每个人都熟悉家人的气味、脚步声一样,现在这辆汽车行驶的声音对于陆海萍来说也是特别熟悉。她赶忙将脸贴到窗户上向外看去,果然,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正是夏圆和啸飞!
“你们可算回来了!都没事吧?”陆海萍跑过去将门打开,还没等看清他俩的脸就急忙问道。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啸飞和圆圆有没有受伤,至于行动成败反而是次要的。
“没事。我们是在中途下的车,又换了一列火车才回来,所以晚了。海萍姐着急了吧?我给你买了一个大西瓜呢。”圆圆说着,指了指身后啸飞怀里抱着的一个大西瓜。
“她怕西瓜累着,却不怕我挨累。”啸飞故意气喘吁吁地说,然后将西瓜放到了桌子上。
陆海萍笑着看着他俩:“讲讲吧,看样子行动很顺利呢。”
“你怎么知道很顺利?”啸飞一边切着西瓜一边问。
“行动要是失败了你们还有心思买西瓜?所以肯定成功了。中途就下车了,说明你们很快就得手了。这难道不顺利吗?”
圆圆眨巴两下眼睛:“说顺利倒也顺利,但也费了很多脑筋。”说着,她把一块西瓜举到陆海萍面前,“想吃西瓜不?我给你讲经经过,海萍姐要是猜出来了呢就有西瓜吃。”
看着圆圆孩子似的顽皮样子,陆海萍笑着点头。
啸飞则一会儿看着圆圆眉飞色舞的样子,一会儿瞅着陆海萍,他也想看看刚才他和圆圆遇到的难题能不能难住陆海萍。
当夏圆讲到张克强一行人从贵宾室先上车的时候,啸飞注意到陆海萍皱了一下眉头,但却没有说话。
夏圆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转眼之间已经讲到上车以后她们所观察到的情景了。“他们包厢里那几个人啊,一个个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张克强和对面的那个特务互相都把腿架到对方身上呼呼地睡呢。”
说到这里,陆海萍忽然打断了她:“你再说一遍。他们是怎么睡的?”
圆圆又重复了一遍,还没说完就见啸飞已经拿起一块西瓜向陆海萍递了过去。
“干嘛啊,啸飞。”圆圆撅起小嘴。
“你没看你的海萍姐眼睛都亮了吗?她肯定猜出来了。”啸飞道。
陆海萍接过西瓜,笑道:“以张克强的身份,手下怎么敢把腿架到他身上睡觉呢?包厢里的张克强一定是假的,对吧?”
圆圆没想到陆海萍这么快就猜了出来,心有不甘,看着陆海萍张口欲吃西瓜,她忙不迭地伸手拦住:“那你说真的张克强在哪里?”
“哦?照你这么说,真的张克强在你说的这些经过里已经出现了呵。”陆海萍从圆圆的这句话里找到了灵感。“那你把你们上车以后的经过再说一遍。”
圆圆这次是一边说一边瞅着陆海萍的眼睛了,当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发现陆海萍的眼睛又是一亮,圆圆心中暗叫:坏了,海萍姐似乎又猜出来了。
圆圆心念刚动,陆海萍已经拿着西瓜咬了好几口,津津有味地咽下去才说:“张克强也挺厉害的,还装扮成列车员了。咱们应该感谢那个列车长呢,要不是他溜须送饭露出破绽,恐怕张克强就暗渡陈仓了。”
“你不要那么聪明好不好,你这么简简单单就猜出来了,我们多没面子啊。”
陆海萍笑道:“其实不是我聪明,我这是事后诸葛亮,也是知道你们行动成功了我才能冷静地分析。要是我在列车上,在那种错综复杂的场合下,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琢磨出来的。好了,说说你们后面的行动吧,这我可是怎么也猜不出来的。”
听了陆海萍这话,圆圆才破噘嘴为笑:“是呵,我和啸飞当时急得不得了,但一下子想到那个列车长送饭的细节,你说哪有列车长给列车员送饭的道理?而且我在乘务员室外面瞟了几眼,那饭盒里的菜丰盛极了。我怕分析得不对,又去餐车看了一下,真正的列车员都聚在餐车吃饭呢,还是很普通的饭菜。于是我就确认这个列车员肯定是张克强!”
圆圆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此时也停下来喘了口气,又道:“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啦,啸飞冒充张克强的随从去找车长要了一套列车员的制服。”啸飞此时插话道:“这也是为了进一步证实我们的推断。果然,我刚对列车长说是‘张先生的手下’,他就立刻毕恭毕敬的了。”
圆圆听啸飞说完,忙把一块西瓜塞到他嘴里,自己抢过话来继续说:“然后我和啸飞就兵分两路,我负责观察掩护,啸飞就换上列车员的制服去了张克强的乘务员室。啸飞的手法你是知道的,没几分钟的工夫,他就出来了,然后我们在下一站下车,再换车回来。就这么简单啦。”
说完,圆圆抽出随身的飞刀,掩在手里,伸向西瓜,就在将将接近西瓜的时候手腕轻巧地由内向外急转而送,食指和中指之间亮光一闪后飞刀又藏于手心之中,而在这一瞬之间西瓜上已划出一道五六公厘米的口子。
“啸飞,你杀张克强是不是用的这一招?”
啸飞笑着点了一下头,但马上又敛容问陆海萍:“三宝一直没回来?”
“回来一次,又出去了。”
啸飞不禁皱了一下眉,已经这么晚了,估计三宝又不会回来了。’
“等见了三宝,一定要好好说说他。”啸飞念头刚起,忽然听见门口有响动,他疾步走到门前的时候,门也从外面被打开了。
门外正是三宝。
但却不是神采飞扬的三宝,而是失魂落魄的三宝。他身上不但粘着草屑,而且还血迹斑斑。门一打开,他便带着一身的寒气踉跄地栽进屋子。
“你受伤了?”啸飞急忙关上门。
三宝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呆呆地瞅着地板一言不发。
“三宝,你去哪里了?怎么冻成这个样子?”陆海萍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三宝,她看到三宝的嘴唇已经冻得发青了。
“好几个地方,公园、工厂、桥洞,还有街头。在爱多亚路的路口,我隐藏了一个多小时,没发现川口的人跟踪这才回来。”
“你碰见川口能活了!”三人一起惊呼。
“不是碰见的,是他设的陷阱。”三宝抬起了头,但目光依旧呆滞,像是在回忆刚才的情景,又像是无意识的喃喃自语:“本来我和小丹已经发现了川口的阴谋,也都商量好了对策,我叫的那辆黄包车都已经停在身边了,可是,可是川口的人却在那个时候一拥而上……”说到这里三宝低头看了‘眼染着鲜血的衣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圈也被染红了。
“她要是不穿旗袍就好了。”
圆圆听着三宝稀奇古怪的话一时摸不到头脑,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陆海萍止住示意她不要说话。
“我一边开枪一边拉着她跑,可没跑出多远我就拽不动了,她中了两枪。”
眼泪从三宝眼中流出,他浑然不觉,兀自喃喃地说下去:“我左手抱着她,右手开着枪。我打倒了一个,对,就是左边在墙角的那个。还有一个,是从车后面奔过来的那个。然后我们闪进一条小巷,我这才有片刻的时间去看她。”
说到这时,三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仰着脸大口地喘着气,但却阻挡不住眼中泪水涌出。许久,三宝悲戚的声音重又响起:“她流了好多的血,胸口的血还不停地往外冒,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她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我止不住她的血,我用手按上去,我的手立刻就变成红色的了。”三宝语无伦次地说着,脸上却挂着凄惨的笑容。
“三宝。”圆圆只叫了一声便说不下去了,因为眼泪已经流到了嘴角。
“你们知道吗?小丹她一直笑着,笑着看我。血一直流着,她却说她不疼,还很幸福,因为能死在心爱的男人怀里。”三宝喃喃地说着,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生离死别的场面。
“她说她不行了,要我先走。我说,我不能抛下你!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然后她呆呆地看我,说我真是傻瓜。我不知道那时候是哭着还是笑着,我说小丹才是傻瓜。她忽然眼睛亮了一下,问我,以前都是叫小五,现在怎么叫小丹了?我说,因为小五是冯百强的女人,小丹是我的女人。”说着,三宝的目光一一从三人脸上划过,忽地又惨然一笑,“听了这话,她又笑了,笑得好灿烂,就像我第一次吻她的时候那样灿烂。而且鲜艳得像朵桃花,似乎流出的血又回到了脸上。可是那颜色却飞快地消失着,连她的笑也在消失,但她还在笑着。她的脸颊动不了了,可她嘴唇在笑。她的嘴唇动不了了,但她的眼睛还在笑……”
三宝话未说完,一旁的圆圆已然忍耐不住,抱住陆海萍失声痛哭起来。
三宝看着圆圆,苦笑一下,然后站起身摇晃着向楼上卧室走去。啸飞看着三宝的背影也禁不住热泪涌出,想去劝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当楼上传来关门的声音时,啸飞长叹一声:“我们谁也别打扰他了,让三宝静一静吧。”
这一晚三宝鼾声大作,直到第二天正午他才从房间出来。蓬头垢面,身上还穿着那件血衣,看样子昨晚衣服都没脱就睡觉了。
“这几天你先别出去了,观察一下动静。”陆海萍听见三宝开门的声音,赶忙出来。
三宝嗯了一声,向餐厅走去。
“快喝点粥吧,是不是饿坏了?”圆圆忙盛了碗粥递给三宝。她看到三宝接过粥的时候对她微微一笑,才稍微放心一些。
“一会儿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吧。”啸飞说。
三宝又嗯了一声,然后却摇摇头,呆呆地道:“不洗澡。洗了,身上就没有小丹的味道了。”
圆圆闻听,急忙扭过脸去,怕在三宝面前又落下泪来。
三宝最终还是洗澡了,不过那是六天之后,大年三十。
“你必须得洗澡,干干净净的才能迎接新年!”
“你这个样子,彭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的!”
在众人的劝说之下,三宝这才走进浴室。
在裸露的身体被莲蓬里的水冲洗的那一瞬间三宝的眼泪又禁不住地流下了。他感觉身上小丹的气味正随着水流一点一点地消失,就像那天她的笑容一样。虽然啸飞说他身上没有丁点女人的味道,但三宝知道,有。他张开嘴,努力地张着,鼻翼也鼓动着,尽力地吸着空气,他忽然觉得周身都是小丹的气味,虽然水还在不停地冲洗着他的身体,但小丹的气味却一点也没有消散,就像她的样子永远都留在自己的脑海中一样。三宝于是笑了,虽然眼里还带着泪水,但还是笑了。但当他拿起浴巾擦拭身体的时候,他的笑容僵住了。他愣了几秒钟,然后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中的热泪也倾泻而出。
如果啸飞此时看到三宝,他一定不敢相信三宝竟然悲伤到这个样子:他无力地蜷缩到地上,狠狠地用头撞着墙壁,喉咙里发出嘶哑低沉的吼叫。那声音里夹杂着哭泣,也夹杂着哀号,还有恶毒的咒骂。
三宝不是在咒骂别人,而是在咒骂自己。
因为当他拿着浴巾的时候猛然间知道是自己的疏忽害死了彭丹。
——在宾馆里他打开淋浴,造成他和彭丹在洗澡的假象。可是他却忘了一点:没有将浴巾弄湿。洗完澡的人不用浴巾擦干身体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这个大年三十,三宝一夜未睡,脑子里始终浮现两个人的样子。一个是彭丹,另一个是川口能活。
两个人都让他的心脏像刀剜一样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