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自造小火轮，龟爬打圈圈
现在的胡雪岩，经管的事情是太多太多了。
自己的生意，除钱庄以外，还有丝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许多闲事不能不管；又攀上左宗棠这个高枝，要长驻上海筹粮筹饷；而浙江的公私事务，必须得趁左宗棠离浙、马新贻未到任这段期间内，有一个妥善的了结。
胡雪岩恨不得多生一张口，多长一双手，才能应付得下来。
百忙中，左宗棠突然来信一封，邀他第二天游览西湖！胡雪岩都忙成千手观音了，哪有那闲情逸致呀，但是，又不能推辞，真是哭笑不得！他只好放下手中的事情，应约赴西湖。
快到西湖时，胡雪岩忽然发现沿湖滨往北的行人特别多，找人一问，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轮船”的，胡雪岩恍然大悟，终于知道左老头葫芦里卖的药了，原来是洋药！
小火轮这件事胡雪岩是知道的，早在夏天，左宗棠就告诉过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机匠，试造小火轮。由于胡雪岩太忙，加之对此没有什么兴趣，所以没有深问，不想三四个月的工夫，这个左总督居然有了一艘自己制造的小火轮。
胡雪岩脑袋立即转了好几个圈，判断到：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轮船，就能造大轮船，如果中国能有很多自己的大轮船的话……如果自己能有一只轮船运输队伍的话……正想着，轿子一停，西湖已经到了。
下轿之处是西湖四大名刹之一的昭庆寺，湖滨一座帐篷，人头攒动，最显眼的几个蓝眼鹰鼻的洋鬼子，其中几个胡雪岩认识。一个叫日意格，是宁波海关的税务司；另一个叫德克碑，在辅助左宗棠打长毛时候立下军功，保到参将。这两个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
湖中，一条简陋的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这时，左宗棠出帐，一声令下，小火轮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响声时断时续，像患有严重哮喘的病人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在湖边观看的人们大气都不敢出，都在暗暗擦汗，要是这小火轮动不了，那谁的脸上都无光。负责制造小火轮的机匠更是满头大汗，在舱中钻进钻出，手忙脚乱。终于机器的声音响亮了起来，节奏渐渐均匀，然后慢慢往前挪动，蹒蹒跚跚，犹如龟爬。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暂且不管它像乌龟还是像兔子，能动总算不赖！两刻钟之后，小火轮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左宗棠的脸色很差，但仍旧吩咐下去，赏机匠每人20两银子。
雪岩，我要自己造船！
戏看完了，胡雪岩才有时间过去行礼，并道歉自己来晚了。看到左宗棠脸色不好，又不知道他找自己到底为什么，所以胡雪岩也不敢乱摸老虎屁股，只能随口恭维。
这个时候，左宗棠一句话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
胡雪岩隐隐就料到了这一点，但是亲耳听左宗棠说出来，还是暗自皱了一下眉头，因为自造大兵轮，谈何容易呀！但是，胡雪岩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于是就接着听左宗棠的下文。
“办洋务要请教洋人，这点我知道。”左宗棠说，“我已经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看过了，我们自己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自己造的机器能够转起来，很是不错了！但是要走得快，需要洋轮机，这点，我们这两位洋朋友可以帮忙，洋匠、轮船材料什么的，都没有问题！”
“另外的事情嘛……”左宗棠很有深意地向胡雪岩看了一眼，胡雪岩岂能不懂，经费嘛！钱、钱、钱！他恨不得从座位上跳起来，直接踹左老头几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胡雪岩便开始在心里算了起来，虽然有思想准备，但是这一算，还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造一个船厂，没有50万两银子下不来；而一条兵轮至少得二三十万银子，这就接近100万了！况且，世上哪有只造一条船的船厂呀？按少了算，造10条，就是二三百万两银子，非但闽浙两省，就是加上两江三省，也未必供应得起！
胡雪岩头大了，这个左宗棠真是个吸血鬼、无底洞！
但是，左宗棠的态度很坚决，毋庸置疑，看到胡雪岩低头沉吟，他说：“如今内乱将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千斤之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左宗棠这番话，非常有见地！历史也证明，后来的中法战争，法国人果然进攻了福建，可惜当时左宗棠已经病入膏肓，掌实权的李鸿章命令马尾的南洋海军闭门不出，被法国人趁涨潮攻了进去，悉数被歼灭。
而当初帮助左宗棠筹办船厂的日意格与德克碑，都是法国人，历史的讽刺是极其无情的！
我们暂且不提这段惨痛的历史，继续回到胡雪岩和左宗棠的谈话中来。
看左宗棠坚决，胡雪岩也没有二话，但还是二皮脸地说：“只要有经费，当然应该办！”
“经费你不必太发愁！”左宗棠回答道。
老头子的这句话，让胡雪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着这位两鬓斑白的BOSS，想知道他有什么高见。
“我们大清当初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的，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由于是我们买船，所以闽浙两海关要格外出力。”
这个，胡雪岩是知道的，但是买船和办船厂却是有天壤之别。我们可以借口福建浙江的海防需要，向朝廷申请买几艘船，这个嘛，出钱的各省海关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咬咬牙拨一笔款子也就行了。
但是，办船厂，是一个长久投资的事业，而且船厂地址是死的，建起来之后，你福建受益，我们当初出钱的江苏广东海关却分不到半杯羹，而且还要每年继续出钱，凭什么呀，当我们傻子呀！
看出胡雪岩的疑惑，左宗棠奸诈地一笑，说：“事情是必须要做的，但是时间却可以不限。等我这趟出兵，把我那位亲家锯了之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了！”
这几句话，更是让胡雪岩摸不着头脑，胡雪岩是个商人，左宗棠却是个有野心的政治家，讲运筹帷幄，左宗棠还是更高一筹的！左宗棠接着说：“不是我吹嘘，那些流窜的长毛余部，老夫必可肃清！而且肃清的日子，我也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
听到这话，胡雪岩脑子转开了，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左老头是怎么样一个打算！急于立功，当然是穷追猛打，不久就可以肃清长毛，就是所谓的“近”；倘若长毛余部有利用价值，比如借口匪势猖獗，向朝廷要饷要兵，那就必然“远”了。
想到这里，胡雪岩似乎明白了，他试探着问：“大人预备在福建做几年？”
左宗棠很高兴地望了望胡雪岩，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然后他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
“大人如果决心办船厂，福建自然应该多待几年，但是也得有个借口，不能一直打长毛吧？”胡雪岩说道。
“那是当然！长毛残余，已经不堪一击，拖延久了，我名声何在？但是……”左宗棠沉吟了半天，才说，“不光为了兵饷，就是为了船厂，广东这个地盘，我必须要拿到自己手中！你懂我的意思吗？”
胡雪岩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老鬼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了！
左宗棠要办船厂，地处南方福建，羊毛出在羊身上，银子肯定由南方海关出。当时，南方海关有五大口：上海的江海关、福建的闽海关与厦门关、浙江的宁波关和广东的粤海关。
这五个海关的支持与否，是左宗棠船厂能否建立起来的关键。
我们现在就分析一下，这五个海关中，福建的闽海关和厦门海关自不用说，肯定会支持左宗棠；浙江是胡雪岩的老家，自己多跑点路，游说一番，估计新任巡抚马新贻不会不给面子。
现在，很多人就能看出来了，五口中，已经有三口支持我们了。但是，这不是投票民主那么简单，五口中，实力最大收入最多的是上海海关和广州海关，而这两个最重要的海关却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若真上报朝廷，要建立船厂的话，朝廷肯定会下旨让五口商议，这两个海关不收服，那事情就难办多了。
上海海关隶属两江，很难下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拿下广东，控制广州海关。
到了现在，胡雪岩终于明白，左宗棠不惜“锯”掉自己的亲家郭嵩焘，也要拿下广东的意图，是如此之深。
想到这里，话倒好说了。胡雪岩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像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
“正是！我必得拿广东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左宗棠很得意，接着说，“所以，举足轻重的关键，就是广东！当然现在还不是上奏朝廷的时候，等到老夫把广东攥在手里，再向朝廷出奏，做到十拿九稳！”看到左宗棠这么自信，胡雪岩也不禁雄心万丈起来，说道：“大人雄心壮志，雪岩佩服！到什么时候办什么事，我全听大人的，大人有什么事情，请早吩咐，雪岩事先好有预备。只要力所能及，雪岩万死不辞！”
左宗棠用力点了一下头，很高兴地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驱寇入粤！你所能做的，就是尽量筹饷！”
“这点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胡雪岩回答得很干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除了饷银，我还需要西洋火器，越多越好！”
“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决不让前方短缺。只是如果数目过大，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雪岩措手不及。此外办船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过的，我都会一点一点办，请大人不必费心，只要时间够，雪岩不会让大人失望！”胡雪岩言之凿凿。
“好极了！”左宗棠兴奋异常，“我们就这样说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
话说得差不多了，胡雪岩起身告辞，突然，左宗棠又把他拉住，有点为难地说：“雪岩，还有一个事情，你能不能出出主意？”
看左宗棠的表情，胡雪岩估计事情比较难办，也不敢把话说满，答道：“雪岩尽力！”
“你知道的，上海海关在五大海关中最肥，但李鸿章那佬儿是不会放手的！即便他同意我办船厂，估计日后出力也不会很大，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李鸿章放放血？”左宗棠说。
胡雪岩察言观色，觉得左宗棠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李鸿章的地盘他都想揩油！
打其他海关的主意嘛，胡雪岩是有的，只是有点损，所以他一直没有跟左宗棠提起。现在，既然左老头都这么赤裸裸了，自己也没有必要再要面子了。
“雪岩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挖李少荃，办法是有的，不过需要借洋债。”胡雪岩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看左宗棠的反应，因为他知道，恭亲王奕曾经明令，不能借洋债的。
左宗棠却没有表情，只是急切地问：“然后呢？”
看左老头的表情，借洋债这事可以通融，那么余下的就好办了，胡雪岩舒一口气，接着说：“船厂的钱，其他四大口出一部分，然后借一部分洋债，若是李大人的上海海关不想出钱，那么洋债的利息，就请他代劳了。若是李大人肯出钱，那更好！”
左宗棠捋髯大笑，连声夸奖道：“此计大妙！此计大妙！”
胡雪岩暗暗皱了下眉头，这么损人利己的事情，左老头没有一点愧疚，还笑得如此开心，唉，政治家呀！
等左宗棠笑完了，胡雪岩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朝廷可是有命令，不准借洋债的！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然。那批顽固老爷们群起而攻之，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左宗棠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几个道理来并不难。许多事情，本来就是有利有弊，谁说得好听，谁就能办成！”
看胡雪岩还是似懂非懂，左宗棠接着说：“比如借洋债这件事情，我们也能说我们的理由：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
“况且，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朝廷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左宗棠问道。
“信，当然信！”胡雪岩听了左宗棠这番话，汗涔涔而下，而心中似乎有一层窗户纸被一下子捅破了，浑身舒坦无比！
“主意只要拿定了，总是能说出道理的。”这几个字分量极重，深深地刻在了胡雪岩的心里，于他后来办事影响极大。
跟非凡之人共事，领悟提高也必然非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