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根本就不理尼姆罗德。当尼姆罗德想与小狗们交朋友的时候，它甚至发出咆哮。在地里，尼姆罗德似乎自得其乐，但有人发现它在啃石头。田地里石头很多，少几块倒不会让我们烦心，我们担心的是尼姆罗德的消化系统。我们找来邻居，本州的兽医布拉斯托医生，他面无表情地宣布他的诊断结果。
“这狗，”他说，“差不多有十四岁了，没有牙齿，视力也很差，可能它把石头当骨头了。毫无疑问，它的前主人心太软，应该让它永远睡去的。”当他建议由他来完成还没做的事时，我们觉得他太残忍。但这好像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开始在报纸上看广告。历史不可避免地再次重复。
我们有着惊人的健忘天分，忘记了之前的不幸，欢快地再次冒险。这种天赋实在不值得辩护，不过确实增添了生活的滋味。
一天，我们觉得我们该有一匹马，就在当天读了许多卖好马的广告，价格比一般便宜一半甚至三分之二。因为马的主人有这样那样的麻烦，才会需要按这样的价格卖掉。我们看上的那匹马的描述如下：一匹精神昂扬的深枣红色骏马，体重一千一百五十磅，年龄六岁，优雅、无畏，已经驯服，可以拉车，适合女士驾车或乘骑。
我们三个天真无邪地去波士顿看马。马夫说马主不在，但他领我们看了马。毫无疑问，这匹马非常漂亮。它的皮毛光滑如同丝缎，它高扬着头颅，我很难够得着它的耳朵。它的一条腿是白色的，我亲热地对它又拍又抚，为它取名白腿，并且当即付钱。经过商定后，我们安排一个男孩把它骑到伦瑟姆。后来我们听说，白腿一路上把那男孩甩下来三次，但那男孩却对我们只字未提。
次日一早，梅西先生给马套上一辆轻便马车，出发去村子。可他还没到门外的公路上，白腿就惹麻烦了。梅西下车查看是否马具有什么问题。就在这时，一辆汽车正好路过。白腿用后腿直立起来，然后冲过草地，从邻居家的大门冲了出去。马车撞在石柱上，火星四溅。两天以后，一位村民才把马带回来。他是在林中小路上发现那匹马的，马具残片还挂在那家伙身上。
最终，我们把白腿卖给一位自称驯马者的阿特尔伯勒人。一年以后，我们听说白腿造成了一名车夫的死亡，州兽医宣布它是匹疯马，开枪将它击毙。
很久之后，我们才再次积蓄起勇气去买马。这次终于成功买到想要的马匹。“国王”是一匹英国血统的短腿马，毛色棕红。我们常说它踏步如同伊丽莎白女王在跳舞，显得高贵而稳重。它性格刚强，却又有耐心。即使性格再古怪的车夫，也会把它的好性格当作珍珠、宝石。
我们的各种牲畜养殖不但失败，也让我们的财务情况雪上加霜。有人建议我们种苹果。这看起来不错，于是我们买了一百株三年生树苗，然后按照美国农业部的规则种下。树苗们长势喜人。第五年，我们欣喜地发现苹果树开始挂果。我对每棵树上有多少果子都了如指掌，几乎天天去测量果子的尺寸。果园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安慰，我们甚至后悔为什么最开始没想到这个主意。
一切顺利，直到一个宿命的夏日午后。当时梅西夫人和我正在看书，我们的俄国雇工伊恩·比特曼冲到书房大叫：“夫人！快来看！野牛来了。”
我们跑到窗边。伊恩激动地指着五只在果园里嬉戏的神奇生灵。梅西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竟然是一群野鹿：一只拥有巨角的公鹿，一只母鹿和三只半大的小鹿！午后的阳光下，它们显得异常美丽。它们在树间跳跃，剥下树皮啃食。它们确实优雅、可爱，我们都没想到要去把它们赶走。我们痴痴地站在那里，直到它们几乎祸害了所有的树后才回过神来。那一年，因为四处破坏的鹿群，马萨诸塞州州政府向生计受损的农夫赔偿了数千美元。而我们竟然没想到向州政府寄去果树损失的账单。我最近一次重返故地时，发现大约有六棵我们种的树逃过了那一劫，已经长大，每年都硕果累累。
那时，我常常待在户外，观察最令人欣喜的生命轮回，看着枯萎的花园又发出新芽，新绿扩展，越来越广。我发现了几条小道。顺着那些小路，我可以每天穿行于田野之间，还可以走到田地尽头的树林里去探索。我在这里度过了最愉快的时光。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其乐无穷，可没什么好写的。不过这也说明了哪类素材会出现在我的自传里。我没有伟大的冒险，没有动人的浪漫，没有骄人的成绩。本书内容不过是我心中的印象和感觉罢了。不过也许最终我们之间最值得维系的，就是我们的情感和感觉，因为这些都是我们的真我。
季节流转，春天，我会外出采集大把的鲜花，秋天我会去“看”树木凋零，冬季我会帮忙拾柴火。梅西先生曾经精心看护过一些大榆树以及苹果园，树木则以欣欣向荣作为回报。每个秋季，我会架上梯子，爬上最大的苹果树的高处，抓着树枝，将鲜红浓香的果实摇落枝头。接着我下到地面，捡拾苹果，并将它们储藏在圆木桶里，以备冬日享用。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我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肉体的羁绊，飘上树梢，在我的肉身头顶如鸟一般歌唱。同时，我常常漫步各处。梅西先生为我建起铁丝围栏，这样我顺着铁丝就能走到松树林。
我可以在这里坐着空想，或是漫步林间。夏日，又高又长的梯牧草蔓延开来，还有像安妮女王衣服上的蕾丝一般的雪珠花。总之，这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是我最自由，花费时间最长的漫步。这些细节看似琐碎，但没有这点自由和愉快的独处，我就无法忍受我日常生活的重压。有时，也有人带我骑双人自行车兜风。我还会乘电车在新英格兰林间飞驰，畅快地呼吸没有被汽油味污染的纯净空气，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心旷神怡。
回顾往昔，一切如林中溪流般缓慢流淌——没有汽车、飞机、广播，没有革命，没有世界大战。我就这样在伦瑟姆平静地度过了从1905年到1911年的时光。那仿佛已是遥远的过去，有时我甚至觉得那是我的前世幻象，我有另外一个身体，不同的意识。当然我清楚，这一切之所以如此历历在目，是因为我当时远离日常俗务，灵魂成长不受干扰。那时没有寻欢作乐，最简单的娱乐也能带来天堂般的乐趣；四周全是乡野，生活单调，任何灿烂都弥足珍贵；在石头缝里，在小溪边发现的任何花朵，都如同星辰一般宝贵；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充满诗意，生活中布满人性的光辉。
我们的马克·吐温
在伦瑟姆的这段时间里，最值得纪念的就是我们对马克·吐温的拜访。
我对克莱门斯先生（马克·吐温原名萨缪尔·兰霍恩·克莱门斯）的初次见面要回溯到1894年。那时他精力充沛，生活还未被阴霾笼罩。他在我的幼小心灵里留下了好感，而且这好感随着年岁渐增而滋长。除了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和沙利文老师以外，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在我心中激起一种温柔敬畏的复杂感情。我见过他很多次。在友人劳伦斯·哈顿先生纽约的家里，在普林斯顿·H.H. 罗杰斯先生家里，还有第五大道21号他自己家里，最后一次是在康涅狄格州斯多穆菲尔德。我偶尔会收到他的来信，但我们都很忙，通信并不频繁。不过，一旦我们生活中有大事发生，我们都会去信告知。
初次见克莱门斯先生时我十四岁。那是一个周日下午，我和沙利文老师受纽约劳伦斯夫妇的邀请到他们家做客。那个下午，多位社会名流到场，其中就有克莱门斯先生。我一握住他的手，就知道他是我的朋友。通过读唇语，他讲了不少笑话，逗得我哈哈大笑，非常开心。时间洗刷了许多关于他的记忆，但我绝不会忘记他的慈爱。
他有着敏锐实在的直觉，感知我的许多方面，他理解盲人没法跟上正常人节奏的感受——对这一点，许多人都很迟钝，甚至全然不解。他从不让我难堪，不会说失明多糟糕，或是生活在黑暗中有多无趣之类的话。他还在我四面黑暗的围城中编织浪漫和冒险，这让我感到高兴和自豪。
有一次，彼得·邓恩先生，即压不倒的“杜利”先生，感叹道：“上帝啊，她不分日夜，而且天天如此，日子一定无趣极了。”克莱门斯先生立即回答说：
“你大错特错了。实际上，失明是令人兴奋的事儿，如果你不信，想象半夜房子着火，而你又没从平常的一边下床，看你怎么找得到门！”
再次见到克莱门斯先生是在普林斯顿。当时我正在度春假，拜访乔迁新居的哈顿一家。我们共度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图书室里，克莱门斯先生向到场的另一位名流伍德沃·威尔逊先生谈起菲律宾当时的形势。我们屏息静听。他描述说，六百名摩罗族的男女老幼逃到苏禄附近一个死火山口里面避难，结果被困在里面，随后在伦纳德·伍德将军的命令下被全部处决。数日之后，芬斯顿上校带领部下穿戴敌方军服，假扮阿奎纳多2的友军将其逮捕。对于这些军事行动，克莱门斯先生如火山喷发般给予谴责和嘲讽。只有在场的人才感受到他的怒火有多强烈，言辞有多犀利。他的一生都在与人际关系的不公正抗争，与政治上、军事上的不公正抗争，与菲律宾、刚果、巴拿马对原住民的迫害抗争。我崇拜他对公共事务的观点，我的观点往往与它们不谋而合。
他自诩为愤世嫉俗者，但他的愤世嫉俗并没有让他漠视身边的残酷、凶恶、卑鄙和虚伪。他常说：“海伦，世上到处是视而不见的人——他们空洞，呆滞，没有灵魂。”如果有某些恶行发生，他会毫不留情地直斥其过。诚然，他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小题大做，如同用所有的天怒炮轰冒失的耗子。但即便如此，他华美的用词也令人赏心悦目。就算他的观点是错误的，但是他表达得如此清楚，如此雄辩，如此坚决，听者至少也会被震住，接受他的谬论——至少暂时接受。良好的表达几乎可以让任何人接受任何观点。
他对我的一切都很关心——我的朋友、我的小冒险、我的习作。他对沙利文老师的工作赞赏有加，这让我对他的感情更近一层。因为尽管很多人写我的事情，但几乎只有他意识到了沙利文老师在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他称赞老师“才华横溢，眼光敏锐，智慧超群，个性独特，文学素质突出”。
他常常温柔地提起他的妻子，遗憾我没与她相识。
“我有时很孤独，特别在客人离开后，我坐在火炉旁时。”他常这样说，“我的思绪回溯到过往，我想念利薇，想念苏茜，我好像迷失在黑暗的多重迷梦之中。回想以前的一些亲密小事，就像静夜里划过夜空的流星。有一天，一切都破灭了，散成碎片，那就是利薇离开的那天。”克莱门斯先生总是以难以形容的深情和温柔反复念诵他铭刻在他妻子墓碑上的文字：
暖暖的夏日阳光，和煦照耀在此地。
南国温柔的和风，轻轻吹拂着此处。
覆盖其上的青草啊，轻一点，轻一点。
晚安，亲爱吾心，晚安，晚安。
丧妻一年之后，他对我说：“这是我人生最悲惨的一年，如果不是工作能让我暂时忘却，活着简直无法忍受。”他还对他没能取得更大的成就表示遗憾。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克莱门斯先生，您享有世界范围的赞誉，您已经成为我们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萧伯纳把您的作品与伏尔泰的相提并论，吉卜林把您称为‘美国的塞万提斯’。”
“海伦啊，你嘴巴真甜，但你不懂，我不过是把人们逗乐了，让他们的笑声淹没我。”
有些作家会被载入他们民族的文学史。马克·吐温就是这样的一位。只要我们想到伟大的美国人们，就会想到他。他与他所在的时代已经融为一体。在我看来，他代表着开拓者的品质：他们目光远大，个性自由，开拓创新，幽默机智；他们开辟新航线于沧海，建立新道路于蛮荒。
在我心目中，马克·吐温与密西西比河密不可分。当我告诉他，《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是我最喜欢的冒险故事时，他说：“这真让我吃惊，我没想到女人会对这样粗犷的故事感兴趣。不过我也不是很了解女人，恐怕找不到比我更不了解女人的人了。”
来回开了几个女人话题的玩笑以后，克莱门斯先生的表情变了，声音也带上一丝悲伤。“那些在密西西比河上辉煌的日子啊，一去不复返啦，生活带走了它们，青春也已不再。那些日子是我人生的高潮，我心中充满浪漫激情。它们无以伦比。”
他刚刚读完《我生活的世界》，就捎信到伦瑟姆：“我命你们仨到斯多穆菲尔德与我共度几日。”
我们的确有被敬爱的国王召见的感觉。他的马车到瑞丁车站迎接我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在2月。康涅狄格的丘陵上覆盖着一层薄雪。到斯多穆菲尔德的五英里就是一条荣光的迎宾大道。细小的冰凌倒挂在树枝上、叶片上，空气中弥漫着雪松和松树的暗香。马儿们精神昂扬，带着我们在蜿蜒的乡村道路上疾驰。
梅西先生不停地读着路边的路牌，上面有着马克·吐温的首字母缩写：
“M. T.”。我们渐渐靠近了山顶的意大利风格别墅，有人告诉我们说，他已经在阳台上等着我们。当马车驶过庄园门口巨大的花岗岩柱子时，他向我们挥手，他全身白衣，映衬着满头白发，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灰白石头上的白雪一般。
壁炉的火烧得正旺，我们闻到松脂和红茶的清香。我责怪克莱门斯先生不戴帽子就站在阳台上，空气中还带着冬日的寒意呢。我的关心让他感到欣慰。他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很少有人注意到我的粗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