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与死这样沉重的问题面前,一切自私、懦弱和冷漠都消失无踪。
——锦欢专栏《女子说》
再一次见到郑青,她已经消瘦到有点儿变了模样,脸颊上一点儿肉都没有了,但精神状态依然很好,打扮得大方得体。
“最近很忙吗?”锦欢关切的问。
郑青嗯了一声,把桌子上的一堆文件仔细整理好。“赚钱总是不容易的。”她打趣到,“我得防着自己某天需要大笔开销。”
真没人嫌钱多,年薪百万还这么拼!锦欢暗自感叹,转而又紧张起来:“明天就开庭了——”
“如果明天赢了官司,你会怎么报道此事?”郑青微笑了一下,倒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轻松模样。锦欢明白,这是对方为自己缓和气氛,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呆呆地望着郑青。
文件都垒成厚厚的一叠,放在卷宗袋里。一切准备妥当,除了之前的一系列材料,还有医院的就诊证明,精神鉴定书,以及邻居们联合签名的请愿书,足以证明许小蕙长期受到丈夫虐待。这是她俩奔走十多次的成果。其中有一次,一个男人还把狗放了出来,凶神恶煞的狂吠,吓得郑青差点儿把高跟鞋都跑丢了。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又是打电话,又是找其他已经站到许小蕙一边的邻居帮忙做工作。锦欢费解:已经有好些人要联名请愿了,也不差他一个。郑青解释: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家是紧挨着许小蕙家另一边的,他的意见,至关重要。大律师就是心思缜密,锦欢不得不佩服。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完了,郑青像是气球被针扎了一下,身体完全懈怠下来。她坐在那富有弹性的办公椅上,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扶手,眉头紧蹙。
“你怎么了?!”锦欢顷刻间把背立起来。
“没什么,最近休息不好,有点儿不舒服。”
“等明天过后,你真得好好休息一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锦欢诧异自己竟然能说出这么老陈的话。郑青笑纳。
重新开庭的时候,锦欢没有见到上次那个手上戴三个戒指的胖女人。最近公安机关在严厉打击黑势力,许小蕙亡夫家的人为了避风头,一个个躲了起来。这也是为什么,最后郑青和锦欢又多争取到几个邻居签名的原因。不管怎样,挽回许小蕙的生命又增添了一丝希望。
当法警押着许小蕙出现在法庭上时,她表情有些焦虑,明显恢复了正常人的意识。可能她觉得为了女儿,必须活下来,但自己的性命又完全交托在别人手里,交托给那几页轻飘飘的文件和律师的辩护词,这又有些让人难以置信。锦欢也有难以置信的感觉,但紧张的心情却不能写在脸上,她向许小蕙投去坚定的目光。
事实证明,郑青确实是一流的大律师。在法庭上,一丝不苟的外表、无懈可击的逻辑、富有感染力的辩词,举手投足间,正义和威严感展露无疑,连握着文件的手,都显得骨骼铮铮。
负责办案的警官、医院的医生相继出庭。原本咄咄逼人的指控官,跟郑青一对比,顿时相形见拙,反而很少提问。
当郑青把邻居们的联名请愿书呈上庭时,许小蕙怔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随后眼圈开始泛红,竟然埋头小声抽泣起来。锦欢看着,也激动得想哭。她太明白许小蕙的心情:往日里,这些看到自己挨打都不敢多说一句的人,这次终于出手,要一起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在生与死这样沉重的问题面前,一切自私、懦弱和冷漠都消失无踪,这是欣慰的泪水。
二审的时间大概比一审长一倍,锦欢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姓杨的律师,更觉得找到郑青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等庭审流程结束,输赢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又隔了五天,判决书寄到郑青办公室,锦欢赶到时,对方静静的坐在办公桌后,端着水晶玻璃杯,杯子里依旧是冰块和威士忌。她面朝着落地窗,抿了一口那金黄的液体,一脸惆怅。
“怎么样?”看到她并没有神采飞扬,锦欢突然紧张起来。
郑青把已经拆封的文件袋扔到桌子的外沿,下巴一抬:“喏,自己看吧。”
锦欢拿起文件袋时,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只觉得手心里全是汗,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判决书从袋子里抽出来,眼睛迅速在纸上寻找着那几个关键字。
“死刑缓期执行——”她自言自语,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好啦,至少保住了她的命!”郑青这时候又换了一副轻松的口气,把准备好的玻璃杯盛上酒,递给锦欢,“来,庆祝一下!”
锦欢笑了笑,端起来跟她碰杯:“真是佩服你!”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我只是呈现了事实而已。”郑青从来都是大将风范。
“嘿,以后的减刑你还得多出力。”锦欢想,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她是要彻底把许小蕙解救出来才放心。
“以后?”郑青依旧望着落地窗外,眼神飘忽,“没有以后,我太累了,要休息了。”说完,长叹一口气。
“你不做了?”
郑青点点头,身子转过来,趴在办公桌上,把下巴放在胳膊上,像个小孩儿,眼睛里闪过一丝无辜的神情。
“怎么打算的?”锦欢忙问。
“可能去毛里求斯定居吧,那里空气好,风景绝佳。”她顽皮一笑,歪着头往斜上方看去,一种天真单纯的神态。
“哈哈,真会说笑,哪有人移民去那种地方的?”
“但也没说谁都不可以去啊?”郑青依旧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很顽皮。大律师也有不走寻常路的时候。
“可是——”锦欢心里突然被伤感填满,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切都太突然。
“放心,以后的事情我会托付给可靠的人,我走之前,会安排好一切。帮人帮到底嘛。”她又举起杯。
锦欢还想说什么,却被郑青堵截回去,两人喝到酒瓶见底才罢休。
没想到,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真的一声不响走掉了。直到锦欢接到一个姓刘的律师的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是郑青介绍的,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联系,她才明白,郑青没有开玩笑,她真的是走了。听声音,对方是个年轻男人。锦欢忍不住想:他大概追过郑青吧。
律师事务所的行政主管打来电话,说有些东西要转交。锦欢又赶去郑青以前的办公室。一进门,屋里一切还是老样子,沙发、办公桌、文件柜,甚至桌上还放着打开的文件夹,好像刚刚郑青才翻阅过,而现在,她只是有事出去,一会儿就回来。锦欢在老位子上坐下来,才发现,那套水晶玻璃杯不见了,原来——郑青真的走了!她既疑惑又唏嘘。
“吴小姐?”一个圆脸厚嘴唇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因为锦欢之前来过好多次,对方似乎一眼就认出她。
锦欢点点头。
那女人走进来,递给她一个小盒子:“郑律师走之前,嘱咐我一定要亲自交给你。”
锦欢接过盒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只抬头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上上周,已经快半个月了。我最近又特别忙,所以昨天才想起来给你打电话,不好意思。”中年女人略带歉意的看着锦欢。
锦欢本来还想问为什么突然走掉,但欲言又止:郑青既然没告诉自己,也不会告诉她。
中年女人示意她自便,转身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人。她慢慢打开那个香槟色的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枚胸针——金镶橄榄石和碎钻的一只小海马。这是郑青的胸针,她把心爱的首饰都留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锦欢有不祥的预感。
她想马上把郑青揪出来问个明白,但又知道无能为力。正伤心无助的时候,一个30岁出头、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进来。
“你好,你就是吴锦欢?”
“对,你是?”锦欢看他表情严肃,不明就里。
“刘书洪。”对方伸出手来,轻轻跟她握了一下。原来他就是郑青介绍的那位刘律师。郑青已经把律师事务所的股权转让给这个大学同学。
”出了什么事?“锦欢感觉他应该知道真相。
刘律师面露难色,顿了顿:“她被查出患有乳腺癌,已经是中晚期。”
“什么时候?!”锦欢声音发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几个月了,应该在接你的案子之前。”刘书洪小心翼翼道出,生怕他的话会砸碎什么东西,“她说做律师不是什么好差事,成天生活在谎言中,经常弄不明白自己要帮的人到底是好是坏,所以——”
“所以她才要为许小蕙免费打官司,想彻底做一件好事?”锦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几乎带着哭腔。
刘律师走到落地窗边,长叹一口气:“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曾经约好四十岁还单身的话,就在一起,但没想到。。。。。。”
锦欢略带埋怨的看了一眼,对方立马明白:“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发现她患病后,我向她求过婚,但被拒绝。她说她不需要同情,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对,郑青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一声不响的走掉,不连累任何人。但美国先进的医疗技术真能让这个优秀又善良的女人活下来?
怎么会这样?上帝是否公平?刘书洪一表人才,郑青和他本来应该是一对璧人,她值得。但为什么事到如今成了这般景象,只能让人扼腕叹息?锦欢已经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一路上她的大脑和双眼都一片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