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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恐怖婴儿

6)

沈婕挺着大肚子从人事部办公室出来,虽然身体非常笨重,心情却轻松愉快。请假手续办理得很顺利,人事部经理平日的一幅冷面孔,今天破例开颜了一回。她说:沈婕,祝贺你,就要做妈妈了。

这句话使沈婕陷入了无限幸福之中。从见到早孕试条神奇出现的那根红线开始,她就开始想象孩子的模样。是男,是女?是乖,还是顽皮?那一刻,她觉得这个世界因为一个生命的孕育而变得异常美丽起来。天更蓝,树更绿,花更红。她想告诉肚子里的小生命,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丽,她要迫不及待地将他(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与自己一同分享生命的美好。

而孕育一个生命的过程,并不如想象得那样美好。早期剧烈的妊娠反应折磨得她苦不堪言。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卫生间,吐胃里的酸液。那胃液会掺杂着棕黄色的胆汁,呕入口腔,比黄莲还要苦三分。等吐完之后,她会抬起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汗水与泪水交融的模样。这个时候,她会微笑,她知道,这一些苦,比起那个美好的小生命,那个在以后的某一天,会冲她微笑,会奶声奶气叫她“妈妈”的小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尽管食欲异常不振,她也会想方设法补充全面的营养。让她欣慰的是,丈夫方程对她越来越体帖了,简直提前将她当作一个婴儿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了。方程的爱,以及她对肚子里孩子的爱,让她感觉到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的幸福。

而此刻,熬过了漫长的九个月,离预产期只有短短一周了。她按照事先的安排请了产假。半年的产假,她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做母亲的新鲜感觉里,不用再被关进牢笼般的写字楼里,每天看上司的脸色行事了。

想到这里,肚子里的孩子又顽皮地踢她的肚皮了。咚,咚,咚,竟然是连环腿,这小家伙的武功看来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了。她一边感受着胎动的美妙滋味,一边笑着拍拍大西瓜般的肚子,轻声说:“宝宝,你也感觉到了即将被释放的自由吗?”

回到办公室时,她听到同事郑逸扬对赵莹说:“楼下保安打电话来,说有你的包裹。”

沈婕笑吟吟地对赵莹说:“我陪你去吧。”

赵莹看了一眼沈婕壮观的肚子,笑道:“这事怎么能让准妈妈做呢?”

沈婕眨了眨眼睛:“医生说我现在这个时候,需要多运动的,生产的时候会容易些。”

沈婕挺着大肚子,跟赵莹一起乘电梯下楼取包裹。同事们碰到她都主动给她让位置,似乎她是个神仙碰不得半点似的。大家都众口一词:还不休息呀?快生了吧。沈婕笑着说:明天就休产假了。

来到一楼保安室,保安见到她们,递过来一个包裹,还不小。赵莹接过来,好奇地看了半天,包裹上竟然没有半个字,只是一个被密封的木头盒子而已。

保安看出了赵莹的疑惑,挠着头说:“不是邮政局送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只说要赵莹小姐接收,就走了。”

然后他又说:“要我替你打开吗?如果是一枚炸弹的话,那可不是小事。”

赵莹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又没得罪过谁,谁会有心思送我那玩艺呢?”说完,便托着盒子,与沈婕一起回到办公室。

几位同事好奇地看着赵莹手里的盒子,又不好意思近看,便远远地观望着。赵莹从抽屉里取出来一把螺丝刀,拧下盒盖上面的几颗螺钉,然后揭开盒子。

当她看清楚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时,“哇”地一声哭喊起来,与此同时,那只盒子也从她手里飞出去。

那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恐怖,一种本能的反应。赵莹本能地将盒子扔出去,人仍然呆立在原地,显然是吓傻了。

盒子撞击在地面上,翻了一个跟头,里面的一团东西滚出来,正滚到沈婕脚下。

等沈婕反应过来,看清楚那团东西时,“哇呀”一声惊叫,笨重的身子瞬间变得轻盈无比,一跃便跃到一米以外的地方。还好,旁边的郑逸扬及时扶住了她,没有摔倒。

另外几位同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纷纷奔过来,每个人对那团东西的反应,都是毛骨悚然,一时惊叫声四起。

地上是一个肉团,有头和四肢——那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是女婴,还连着一截脐带。更确切地说,那是一个死婴。

这些还都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婴儿全身严重水肿,原本粉红色的皮肤呈现一种青灰色。女婴的头部严重畸形,光光的头部没有头发,硕大的脸上,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鼻子几乎找不到,只有两个模糊的鼻孔,而嘴巴极大,几乎占了半张脸,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着,没有一丝血色。

女婴那一大一小的眼睛,半睁不睁地打量着什么,似乎还留恋着这个也许只看了一眼的世界。眼睛里是淡青的眼白,还有一丁点儿灰黑的眼珠。

现在,这个可怖的女婴就躺在离沈婕一米远的地板上,四肢还在蜷缩着,似乎以为自己仍然呆在妈妈的子宫里。

“天啊!”等沈婕清醒过来,一边干呕一边跌跌撞撞逃出办公室。周围办公室的同事听见动静,纷纷过来看个究竟。沈婕身后传来一串串毛骨悚然的惊叫声。

后来,有人打了保安室的电话,再后来惊动了110。女婴被清理走了,心有余悸的沈婕回到办公室,面色苍白地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她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腹中的孩子很久没有动静了,自从她看到那个死婴之后。

其他的几位同事都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毕竟,她与他们不同,她是个孕妇,再有几天就生产了,任何一个这样的孕妇,都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场面。

赵莹被110带走协助调查了。沈婕呆呆地看着那个空空的座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用柔软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肚皮,几下之后,那个小家伙才懒懒地动了一下。沈婕轻轻地吁了口气。

而她隐隐感到,这个死婴并不是冲着赵莹来的,而是冲着自己。赵莹还是个小姑娘,有谁会以这种方式伤害她呢?

而她又想不出谁会用这个死婴对付自己,又会有什么样的理由。

晚上,躺在床上的沈婕,本该因为要休假生产而兴高采烈,却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死婴,陷入了恐慌之中。

每一个准妈妈,当她得知一个生命即将到来的时候,最关心的并不是他(她)的性别,长相,而是是否健康聪明。她们会为自己一个无意的过失,比如还不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喝过一杯酒,抽过一支烟,或者通宵上网而懊悔不已。她们害怕由于自己一个小小的过失,而导致孩子某个方面的不健全。因此,她们不辞辛苦地往医院奔波,将自己的希望寄托给做产前检查的医生。

沈婕也同样如此。每次检查,医生都会说,胎儿发育很好,一切正常。这句话每每令沈婕欣慰不已。但是,在没有见到孩子之前,她的担心依然存在。幸而,沈婕是一个乐观的人。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总是一闪而过。

夜深了,沈婕渐渐沉入梦乡。而白天那可怕的一幕,似鬼魅一般悄然入侵她的梦境。沈婕梦见,自己上了产床,娩下了一个婴儿。

这种梦她在此之前做过无数次。每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都会重复这个梦境的。梦里,她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孩子的长相。她们会看到梦想中的天使,美丽而灿烂地对她们微笑,从而深深陶醉其中。

而今晚,沈婕梦见自己产下了一个女婴。当她看到这个女婴时,发现她全身严重水肿,原本粉红色的皮肤呈现一种青灰色。女婴的头部严重畸形,光光的头部没有头发,硕大的脸上,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鼻子几乎找不到,只有两个模糊的鼻孔,而嘴巴极大,几乎占了半张脸,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着,没有一丝血色。

原来这个死婴,竟然是自己产下的!沈婕在梦中几乎崩溃,她绝望地哭叫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 ”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小婕,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婕从噩梦中睁开眼,看见母亲周青娅一张关切的脸。她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周青娅急忙安慰道:“小婕,不怕,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一关的。我当初生你和你哥的时候,都是很顺利的,一点儿不痛呢。”

沈婕哭了一会儿,渐渐稳定下情绪。她想了想说:“妈,你明天再陪我去医院做一次B超吧。我想看看孩子的脸。”

周青娅一愣,既而笑了:“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担心?好吧。我陪你去。你看,在这个节骨眼上,方程跟你哥都不在家。你明天赶紧给他们打电话,催他们回来。”

沈婕说:“方程出差就快回来了。我哥,她去青城参加同学的婚礼了,可也该回来了,都去了好几天了呢。”

沈婕又说:“妈,你记得我前两次做B超时,医生有没有提到过孩子的长相?好像从来没有呢。明天我一定要让医生仔细检查一下。”

7)

沈婕躺在B超室的床上,鼓起的肚皮像一座圆滑的小山。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在沈婕的腹部均匀地涂上一层液体,然后打开B超仪,将探头熟练地放到沈婕的肚皮上,缓缓移动,一双敏锐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屏幕上的影像。

沈婕昨夜没有睡好,眼圈有些发黑。而她的眼睛依然美丽明亮。她用这双美丽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女医生的脸,仿佛有一只鼓锤,将她的心脏当做鼓,执着地不断地敲打着。她的心脏便在这种敲打之下,猛烈地收缩,膨胀。

女医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一种因为工作久了而产生的下意识的麻木。尽管这样,沈婕依然在女医生脸上仔细地寻觅着任何一丝波澜。沈婕心里清楚,再平静的湖面上,也能找到风留下的阵阵涟漪。她想从那点点涟漪中寻到关于孩子健康情况的蛛丝马迹。

而她竟然没有找到。她悬着的心渐渐落下了一些。她是害怕找到的,害怕女医生的眉会微微蹙起,害怕那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会忽然眯起来。

旁边有位年轻的小医生,看样子大概在实习。这个小姑娘一直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盯着屏幕,嘴里不停地说:我看到小胳膊了,还有小腿!天哪,还在动呢,真好玩儿……

她的话缓解了B超室里紧张的气氛。女医生终于露出了微微笑意:“胎儿发育得很好,胎位正常,羊水与胎盘也正常,也没有脐绕颈现象。”

沈婕听了这句话心并没有放下来。她试探着问医生:“大夫,请问,孩子的脸,你看清楚了吗?”

女医生飞快地用眼睛扫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沈婕,目光又落在屏幕上,平静地说:“胎儿面朝里,无法看到脸部。”

沈婕面朝天花板躺着,听到医生这句话,忽然觉得天花板上有个黑影,猛然掉下来,朝着她的脸。她惊叫一声,闭上眼睛,捂住脸,浑身发抖。

几秒钟后,沈婕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才将手拿开。她看着母亲周青娅困惑不安的脸,摇摇头,勉强笑笑说:“妈,没什么,刚才好像有幻觉,我看见一个婴儿,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女医生一边收起仪器,一边说:“你是太紧张了。是不是最近看到或者听说到了什么?别胡思乱想了,就等着生下健康的宝宝吧。”

女医生最后一句安慰的话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但让沈婕感觉好了很多。她与母亲一起离开医院,手里还捏着那张B超报告单。“妈,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哪是孩子的胳膊,哪是腿呢?哎唷,他(她)又踢我了!”

沈婕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在这一刻不但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还在肚子里来了个180度太翻转。她顿时觉得哭笑不得:宝宝啊,你这会儿转过来了,刚才怎么躲着不让医生看呢?是丑孩子怕见人么?

一辆出租车停靠在路边,沈婕收起报告单走了过去。沈婕虽然身体笨重点,但母亲有关节炎,走得反不如她快。沈婕先走到车门前,一伸手拉开了车门。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司机,矮下身,左脚已经离开地面,准备上车了。却突然定在那里,手捂住嘴巴尖叫一声,身子一软,便跌在地上。

周青娅跟在沈婕后面,正准备拉开车后门,突然听到沈婕的尖叫,吓得心脏瞬间暴跳起来。等她回过神来,出租车已经离开,那扇车门还半开着。而沈婕,已经坐在了地上。

周青娅急忙去搀沈婕,却使了两次劲儿都没有搀起来。她蹲下去,见沈婕呆呆地坐在地上,脸色已经由苍白转向青紫,一双美丽的眸子里全是惊惧。她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个字。

周青娅都快急哭了。她唤着女儿的名字:“小婕,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啊。”她觉得,就是从昨夜,女儿变了。昔日里那个天真快乐的女儿,完全沉浸在做母亲的幸福之中的女儿,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神经敏感,举止怪异的人。她的心里一阵疼痛,心想,女儿一定是畏惧生产,并不是畏惧生产的疼痛,而是担心孩子的健康。沈婕是她的女儿,女儿心里想些什么,是瞒不过母亲的。

而沈婕此刻已经陷入了恐惧之后的恍惚中。她记得,刚才,当她将车门打开之后,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而出租车司机的脸,也正好对着她。

那是一个女司机,一身黑色衣裤,头发卷曲着披散在肩上。她的一张脸——如果那能还够称之为脸的话,竟然看不到五官。不是因为她没有五官,事实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一样也不少,也许还很漂亮。只是,这些器官,都淹没在一片红色的汪洋中。

这个女司机的皮肤,说得具体些,是她脸部的皮肤,布满了鲜红色的斑纹。这些斑纹是突起的,因此使这张脸显得凸凹不平。这些斑纹又是非规则的,有大有小,却是密布在脸上每一个角落。因此,看起来,就像整张脸皮被人揭下来一样!

而这张脸那一刻对着沈婕一双惊恐的眼睛,狰狞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这张脸上的斑纹便扭曲变幻起来,而就在这波动着的红色之中,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当沈婕看到那一口牙齿的时候,觉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与此同时,身体也软了下去。再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那辆出租车,还有出租车上那个可怕的红脸女司机。她看到的是母亲周青娅,以及围观的陌生人。

有人开始惊叫:“快送她去医院吧,她怕是要生了!”

听到这句话,周青娅才注意到,沈婕那件粉红色的孕妇裙下面,一条血线似蠕动的虫子,正从裙摆下爬出,沿着沈婕雪白的大腿。

周青娅惊呼一声,那一瞬间她意识到,她的小外孙,因为这个小意外,要比预产期提前降生了!

沈力是天快黑时赶到医院的。他从青城回来,没来得及回家,便先去了医院看妹妹。母亲在电话里说,妹妹快生了,已经住院。让沈力深感忐忑的是,母亲的语气听起来极度不安,根本没有快要当上外婆的喜悦。他隐隐觉得,一定是出什么意外了。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心似被放在煎锅上,一刻似千年之久。

当他风尘仆仆赶到医院,终于看到待产室里沈婕那张安静的脸时,他才觉得放下心来。沈婕躺在那里,肚子隆起好高。那一瞬间沈力有些激动:这个孕育了九个月的小生命,就快要出生了吗?他就要做舅舅了!

沈婕见到哥哥,眼里掠过惊喜的光。她的嘴角动了动,做出了一个微笑。可她笑得太勉强了,让沈力觉得不安。他问:“小婕,你怎么样了?妈呢?方程呢?”

“妈回家取东西了,方程要明天早上才回来。还好你来了。”

这个时候,一位护士走进来。“19床,沈婕,听胎心。”

护士将胎心仪放在沈婕的肚子上,很快找到了胎儿的心脏位置。

“砰!砰!砰!”胎心仪里传出小家伙强烈的心跳声,那心跳声比沈力想象得要快得多响得多。就如同一匹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发出让人心潮澎湃的马蹄声。

“心率每分钟130次,很好。”护士听了一会儿,收起仪器,开始检查沈婕的产道。

沈力这个时候已经走出门外。那个护士一定将他当做沈婕的丈夫了。想到这里,沈力苦笑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才有做父亲的那一天呢?

不一会儿护士出来了,对沈力说:“你爱人今晚还生不了,最早到明天上午了。多给他补充些营养,做些安抚工作,因为她的情绪看起来很不好,大概是太紧张了。”

沈力忙说:“谢谢你大夫,我是她哥哥。”

护士尴尬地笑了一下,一双眼睛在白口罩里眯了起来。

护士走了,沈力却还是愣愣的。护士穿白色护士服,头戴护士帽的样子,让他在瞬间想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秦若烟,另一个是黎虹。

8)

夜深了。

初夏的夜,本该是静谧的,而在云城妇幼保健院的待产区,注定像白天一样无眠。婴儿在子宫里,是看不到外界的,并不知道哪一刻是白天,哪一刻是黑夜。当瓜熟蒂落时,他们便迫不及待地离开母体,寻找那个以前只能够听得到却看不到的世界。而那一刻,他们是不会跟母亲商量的。他们会用自己惊天动地的方式,让母亲的这一天,成为受难日。

周青娅送来了备用物品,看沈婕一时不会生产,便回家休息了。沈力留在医院里陪护,他的心情似乎比沈婕还紧张。他没有经验,在此之前从未感受过一个生命诞生的过程。

沈婕躺在床上。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感受到子宫收缩带来的阵痛,哪怕是短暂的轻微的。

房间的灯已经熄了。沈力叮嘱妹妹早点休息保存体力便在旁边的床上躺下了。沈婕睡不着,她目光空洞地望着阴暗里的天花板,手指紧紧抓着被单。

腹里的小生命很安静,大概正踡缩在她温暖舒适的子宫里甜甜睡着。他(她)也在保存体力吗,为自己即将开始的“大闹子宫”做准备?

沈婕又下意识地去摸肚子。她的手轻柔地放在肚子上,似乎怕惊动了她的宝宝。她的心里,又荡过一阵恐惧——她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与孩子见面,盼望了整整九个月。而现在,她又是多么害怕这一刻的到来。

孩子的脸……想到孩子的脸,沈婕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想极力摆脱这种可怕的想法。她试着说服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荒诞无稽!怀孕期间,她从来没有做过有违于优生优育的事情,孩子怎么会不健康呢?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婴儿出生,谁能保证每一个孩子都平安健康呢?

她越想安慰自己,就越胡思乱想。特别是,那个面部畸形的女婴与那个红脸的女出租车司机,他们的形象交替在她脑海里浮现,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就要崩溃了!

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产妇的呻吟声。开始的时候,还极力压抑着,不久之后,那声音就开始无法自控了。

“疼啊!我不生了!不生了!你们给我剖腹产吧!”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沈婕听了,觉得头皮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要乍开了!

然后,女人的哭喊声渐渐远了,是朝着产房方向的。她听到除了女人的哭喊声,还有医生的告诫声以及亲人的安慰声。那一刻,沈婕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那个女人,她就要走进地狱了!

这个想法让她的整个人在瞬间有种虚空的感觉。而虚空过后,是更强烈的恐惧——下一个走进地狱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了!

她再也无法安睡了。她用胳膊支撑起笨重的身体,下了床。

一旁的沈力被惊动了。他忙坐起来问:“小婕,你去哪儿?”

“哦,我去洗手间。哥,你睡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沈婕说完,便一摇一晃地走出房间。

轻轻掩上房门,沈婕开始在走廊上穿行。这一刻,没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推着小车经过,也没有产妇夜行。沈婕的心放松了一些,觉得这个时候出来走走,对缓解紧张的情绪有很好的作用。

走廊的灯光拉扯着沈婕的影子。她穿着一双软底的拖鞋,脚踩在地面上只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她继续朝前走,能听到其他待产室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她曾经在一篇文章里看到有人说,在医院,妇产科是唯一快乐的地方。可是,她现在无法体会到这种快乐的存在。她觉得,自己正游走在地狱的最底层。地狱的最底层叫做什么?对,叫做无间。

无间!她的心头一哆嗦。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方!

然后她甩甩头,有这么严重吗?自己是怎么了?中了魔吗?

与此同时,她已经走到走廊的拐弯处。走廊是环型的,四周是病房,中间则是护士白天值班咨询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

她拐过一道弯,猛然看到那道走廊上,站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正背对着她,一头长发波浪一般甩下来。

她忽然想到那个红脸的女出租车司机,也是一身黑色的衣服,这样一头波浪般的长发。她猛然定下脚步,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她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在这个黑衣女人没有转过身之前。

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个黑衣女人听见沈婕的脚步声,便忽然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面容沉静的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她将襁褓抱得紧紧的,将目光投向沈婕。

沈婕已经松了口气,在看清楚这个女人的脸之后。

女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那目光,也如同白开水一样,没有一点味道,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沈婕,有些失神。

沈婕明白了,这是个产妇,刚刚生下了孩子,大概是夜里睡不着,抱着孩子出来转转,从产科的病房转到了待产区。她看了看这个产妇,准备离开了。

而产妇却朝沈婕的方向走过来,经过她的时候,目光才缓缓从她的脸上移开。她的手,依然紧紧抱着襁褓。

沈婕的目光好奇地瞥向襁褓中的婴儿。这一刻她站在产妇身后斜45度的方向,因此,她刚好可以看到产妇怀里的婴儿。而当她看到那个小婴儿从襁褓中露出的脸时,身体就像触电一般发起抖来。

产妇怀里那个娇小的婴儿,那一张小小的脸上,竟布满了红色的斑纹!那些斑纹奇形怪状地长在婴儿的脸上,凸凹不平。婴儿似乎才刚出生,五宫还没有展开,因此,那张脸看起来,就似一个被砸得稀烂的苹果!

沈婕只看到一眼,那名产妇已经走过去了。沈婕呆了两秒钟,突然发出了难以控制的尖叫。她一边尖叫一边无目地的走,而那条环形的走廊,就似一条迷宫,让她无论无何也逃脱不了!

沈婕的尖叫声惊动了人们。一些人纷纷从房间里走出来,医生护士也来了。他们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一边惊叫一边无措地走着。

沈婕忽然发觉周围出现了那么多人。这些人让她的眼花了。这些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沈婕安静下来。几分钟之后,沈婕被人搀进了医生办公室。坐下来之后,沈婕才发现,搀着她的人,正是哥哥沈力。

沈力的脸上满是焦灼:“你怎么了,小婕?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沈婕的目光呆滞地看着沈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名值班的女医生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沈婕。女医生正值中年,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很和善。“你有什么事说吧,你就快要生了,情绪这么不稳定可不行,会影响到孩子的。”

女医生似乎很有经验,她已经习惯了用孩子来镇住孕妇。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是说为了孩子,准妈妈们没有一个不乖乖听话的。

这句话大概在沈婕身上也起了一定效用,她终于开口了。她用颤抖的语调,讲述了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

值班室的医生和护士听了一个个都目瞪口呆。沈力更是惊骇不已。他刚刚从青城赶回来,青城那边发生的事情已经够让他心力交瘁了,可没想到家里边更乱。他知道妹妹从来都是个活泼开朗的人,这样可怕的事情怎么会让她碰上了?

还是这位中年女医生,她听了想想说:“其实,所谓的红脸女医生,红脸婴儿,都是不存在的,这都是你幻想出来的!”

沈婕呆了呆,下意识将手按在一侧太阳穴上。幻觉?这么真实的场景,怎么可能是幻觉?

女医生说:“两天前,就在我们的医院,有个来自农村的产妇,生下了一名全身水肿,面部畸形的女婴。因为她在孕期感染了病毒,又没有进行产前检查,才导致这种结果发生。女婴一生下来就死掉了。那家人拿走女婴,就匆匆走了。我想,你们同事收到的那个死婴,应该就是这个婴儿吧。”

没等沈婕回话,女医生又说:“这件事对你的心理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普通人也许能够承受,但你无法承受。你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便产生了幻觉。你想一下,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看见所谓的红脸司机与红脸婴儿是吗?”

沈婕愣愣地看着女医生,点点头,既而又摇摇头。女医生无奈地说:“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现在就想着,怎样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徐护士长,你给她再做一次检查,看看她的情况怎么样。”

十分钟后,沈力扶着沈婕回到待产室。这时,无论沈力说什么,沈婕都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只是,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坚定。沈力看到了这丝坚定,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握着她的手,使劲冲她点点头。

沈婕又说她要去洗手间。这一次沈力不敢怠慢,陪她走到了洗手间门口,在外面等着。他的目光在走廊里四寻。他有一种直觉:沈婕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并不是幻觉!

而沈婕已经走进了洗手间。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发出幽暗的光线。洗手间的窗子是开着的,窗外一片树影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沈婕小解之后到洗手台前洗手。洗手台悬挂在洗手间门口靠里的位置。而那盏昏黄的灯,就挂在洗手台头顶的天花板上。

沈婕打开水龙头,水流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流水的声音里,隐约夹杂着细微的哭声。

她全身一震,停下来,关掉水头龙,心惊胆颤地聆听这种声音。

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了哭声,以一个准母亲的敏感,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婴儿的哭声。

而那哭声,就来自洗手台下方!

9)

沈婕察觉到哭声的源头,脑袋里嗡的一声,瞬间膨胀了好几倍。一颗心在那一刻飞出腔外,牵动着她的人。这种牵动是在遇到危急时刻时,一种本能的自救方式:

逃离!

她急速转身,眼睛根本不敢看洗手台的下方,然后向门外冲去,头重脚轻,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那个小小的洗手间的。

直到有人扶住她。她在恍惚之中认出那个人是哥哥沈力。她勉强地看了他一眼,感觉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那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生命似乎不再属于自己。

然而就在这摇摇欲坠的一刻,腹中的小生命在她子宫里挣扎了一下。正是这一挣扎,让沈婕即将失去知觉的身体在一刹那体会到强烈的震颤,体会到一份责任的存在。

哦,我不能倒下!我还要行使一个准妈妈最后的职责,将那个小生命带到这个世上!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呢?无论遭受到任何可怕的事情,我都不能够抛弃我的孩子!

这一份信念支撑了她濒临崩溃的身体。她挣扎着站稳了,回头望了一眼卫生间的门,心有余悸。

而她似乎听不到那个婴儿微弱的哭泣声了。只有洗手池里的水还在哗哗作响——她忘记了关水龙头。

她更加用心地听着,还是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可是,凭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的直觉,她清楚刚才听到的并非幻觉。

她用虚弱但还算镇定的声音说:“哥,洗手间里,有一个婴儿在哭。”

沈力用惊疑的目光看看她,然后松开扶着沈婕的手,转身走进了女洗手间。

他一伸手,先关掉了沈婕没有关掉的水龙头。

洗手间里一下安静了很多,似乎只有窗外的风声了。

然而只是安静了那么片刻,一个细小却清晰的声音便传入沈力的耳朵。他一激灵,再听,却没有了。

而他听出来了,是一个婴儿弱小的哭声!

他寻着哭声的源头,终于发现,在洗手台下面不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层层包裹着的襁褓。

他走过去,弯下腰,拾起那个小小的襁褓。

这不是个普通的襁褓。因为那薄薄的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根本就没有容婴儿呼吸的地方!

沈力心头一紧,急忙去拆那个襁褓。因为不得要领,他手忙脚乱。随着他用力一扯,那襁褓打开了,一双婴儿的小脚露了出来!

他顾不得多想,冲出洗手间,甚至没有跟沈婕打声招呼,便冲向医生值班室。他不知道这个小婴儿是否还有救,但他刚刚听到他(她)还能发出哭声,那么,就还有希望!

值班医生与护士诧异地望着这个手持襁褓的男人忽然闯进来。还是刚才那个女医生,她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接过沈力怀中的襁褓,放在铺着雪白布单的床上,几下便拆开来。

众人一阵惊呼,里面,蜷缩着一个浑身青紫的婴儿!婴儿双目紧闭,嘴角淌着涎水。

女医生嘴里骂了一句什么,朝旁边的人说:“立即送急救室抢救,徐护士长,你去找一下孩子的家属!”然后,这些人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傻在那里的沈力。

女医生甚至没有问沈力,那个婴儿是从何处发现的。也许,这样的事在这样一个地方,太过正常?

那个婴儿才出生,大概还不足二十四小时。那是一个女婴,皮肤还没有完全展开,本来应该呈粉红色的皮肤因为窒息而变得青紫。是谁抛弃了她?哪个刚刚做了母亲的人,忍心抛弃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

沈力的心痛了一下。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受惊的妹妹,急忙走出值班室,迎面碰上一位护士。那护士看着他说:“那个婴儿死了。你迟了一步!”

沈力的心仿佛被猛击了一锤,疼痛让他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然后,被敲痛的心渐渐下落,落到一个深深的狭谷里。已经说不上自责,他已经尽了力了!他只是愤闷!

那护士又说:“其实,唇裂不是个严重的缺陷。可以做手术矫正的,花点钱就是了,也花不了多少钱的。”

沈力愣了一愣。唇裂?他忽然明白了。他想起来,那个女婴的上嘴唇,似乎怪怪的,有一条细小的缝。哦,原来,那个婴儿是个兔唇,怪不得……他似乎觉得心里面的愤闷轻了一些,但一些更沉重的感觉涌了上来。

护士还在那里说着,像是冲着沈力,更像自言自语:“把孩子遗弃也就罢了,又何苦置她于死地!做母亲的心,太狠了一些!”

沈力不禁问:“那婴儿的父母呢?找到了吗?”

护士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孩子都没了,父母还能找到吗?早溜了!”

沈力心情沉重地回到待产室,沈婕本来躺在那里,见到他便坐了起来,想问什么,却迟迟不语。

沈力尽量平缓自己的情绪,轻描淡写地说:“哦,是一对父母遗弃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已经没救了。”

沈婕的面色,在灯光下异常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的一缕长发零乱贴在面颊上,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的嘴唇动了动,终于问:“他们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孩子了?”

沈力拍拍她的肩膀:“小婕,这件事跟你无关,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对夫妇是农村人,一心想要男孩,生了女孩自然不想要了。”

沈婕看着沈力躲闪的目光,依然顽固地问下去:“是个女孩?她长得漂亮吗?”

这句话像一条毒蛇一口咬上沈力的心头。他的心抽搐了一下,脸上却笑着:“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可惜这个世界不再属于她。”

然后他觉得莫名的心慌。他自己也说不出心慌的缘由。他忽然看到了沈婕隆起的肚子,猛然一惊。这个时候,他能够深切地体会到沈婕的心情了,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的心情!

他摇摇头,作为哥哥,他此刻不能有这种想法!他忽然想到:如果一件不好的事,会有一个概率的话,那么这个兔唇孩子是才在这家医院生下来的话,再生一个不健康宝宝的概率,是不是小了很多呢?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一个常坐飞机的人,害怕别人携带炸药,于是每次登机必自带炸药。他的理论是:飞机上带炸药的概率本来就极小,同时有两个携带炸药的人的概率便几乎是零!

他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不过有时候自欺欺人的方式,也未必不是好办法!

沈力正这么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见沈婕捂住肚子,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哥,你去叫医生来,我的肚子开始痛了!”

沈力听到这句话,犹如离弦之箭一下射了出去。尽管他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着急,但还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匆忙中他看了一下手机,时间竟然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当窗外的树影终于被晨曦照亮时,沈婕肚子里的小生命也苏醒了。那个小生命在苏醒之后,便开始启用积蓄了十个月的力量,为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开始折腾自己的母亲!

生孩子的疼痛,之前沈婕只在影视作品中了解一些。而她总认为那些所谓的艺术极大地夸张了现实。那些在大汗淋漓中挣扎着的产妇,她们极度扭曲的面容和歇斯底里的哭叫,总会让沈婕觉得恐怖却又虚假。她始终认为,那一刻不应该那么目不忍睟。那一刻,应该是一个极其神圣的场面。即使有血光,也如同霞光一样绚美。

而为了这一刻的神圣,即便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也会是可以承受的。这一神圣的时刻,沈婕向往了很久,她向往那极度痛苦之后的极度幸福。这痛苦,便是黎明前的黑暗。

而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沈婕才体会到现实永远不会有想象得那般美好。

10)

医护人员很快推着小车进入沈婕的待产室。护士刷地拉开了窗帘,朝阳的清辉瞬间洒满房间。

随后沈婕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母亲周青娅。周青娅眼圈微黑,看起来昨晚一定没有休息好。她带着一只大大的饭盒,里面是她天不亮就起床精心熬制的鸡汤。

沈婕见到母亲,很自然地给了她一张笑脸。这笑脸令周青娅紧崩的神经微微松弛一些。这笑容具有神奇的传染性,周青娅不自觉也笑起来,边笑边责道:“我生你哥那会儿,都没有现在紧张呢。昨晚担心了你一整夜,还不如在这里守着你安心呢。”

“妈……”沈婕的笑容里瞬间便闪出泪光来,想说什么却又哽在喉间。周青娅能体会到女儿此刻的心情,她用一只饱经沧桑的手轻轻抚过沈婕秀美的脸庞,母女间欲说的千言万语便在这肌肤相触的瞬间肆意倾诉。

测胎心,查产道,抽血化验,量血压,备皮……然后挂上催产素,插上氧气管。

医生说沈婕此刻身体状况良好,子宫收缩刚刚开始,这时不必太紧张,要放松心情,需吃些早餐,以补充能量。

沈婕感觉自己已经成为踏上战场的士兵。不同的是,她要孤军作战,而且没有敌人。敌人是她自己,这个时候,要战胜的是人是自己!从心理上生理上都要向自己挑战。而且,这场作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那成功一刻高扬的旗帜,便是孩子响亮的啼哭。

宫缩每二十分钟一次。宫缩令沈婕感觉腰酸腹胀,那个孩子正在她肚子里做什么动作呢?凭沈婕超强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她只觉得她的子宫从现在开始成为一个巨大的茧,她的孩子便是那个倾尽全力破茧而出的天使。

此时的腹痛还比较轻,沈婕完全可以忍受。但她心里面清楚,从现在开始,阵痛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沈婕怀孕的时候曾经泡过网上的准妈妈论坛。在那个地方,她能够知道所有关于生孩子的事,也能够跟许多准妈妈交流一切想交流的内容。也是在那里,出于好奇,她看到了关于生产过程的一些图片与录影。

那些图片与录影将全论坛的准妈妈都吓坏了。那一天,整个坛论笼罩在一片刀光血影的恐怖氛围之中。虽然那些资料已经做了必要的技术处理,由彩色处理成黑白,但那些资料对准妈妈来说,还是比任何恐怖片都更为恐怖。

好在沈婕的心理承受能力还不算差。两天之后,她便将这些刀光血影的内容忘记得差不多了,重新回到了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但在她心里,始终有一道无形的坎。那道坎就横在她未来已知的地方,在等待她以超凡的勇气迈过去。她总想,生孩子几乎是每个女人的必经之路,别人可以挺过去,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而此刻,沈婕终于来到了这道坎前面。她看到窗外的太阳正冉冉升起,那个让人恐怖的黑夜已经过去了。她现在必须排除一切杂念,来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一个小时之后,阵痛已经缩短到几分钟一次了。医生在沈婕宫缩的时候摸了摸她的子宫,说宫缩还不强,然后加快了催产素的滴速。

很快的,阵痛已经缩短到每两分钟一次了。沈婕此时还算镇定,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房间里的钟表,每当那个细长的秒针旋转两周之时,她便知道,阵痛又要来了。

周青娅与沈力都紧张地陪在沈婕周围,但他们并不敢在沈婕面前表现出紧张,他们尽量微笑着,分别抓住沈婕的一只手,在沈婕陷入疼痛之时给她力量。疼痛是沈婕一个人承受的,但任务是他们一起担当的。

“妈,哥,方程怎么还没回来呀。”沈婕在又熬过一阵疼痛之后,终于委屈地说道。从进了这间待产室之后,沈婕就一直期待他的出现。她甚至暗暗告诉孩子,等一会儿再折腾,等一等他(她)的爸爸。

也许是心有灵犀吧。这个时候,沈婕的手机响了。沈力赶紧从桌子上拿过来递给沈婕。沈婕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泪水瞬间滑落眼眶。她用颤抖的姆指按下接听键,听到方程体贴而又急切的声音:“小婕,你怎么样了?孩子出生了吗?”

沈婕喘息着,却是以一种幸福的声音回答她的爱人:“方程,我很好。孩子快出生了,他(她)在等你。你快来啊,快来到我的身边!我需要你,孩子需要你!”

那边方程也似在抽泣:“对不起,宝贝。你挺住,我已经到了车站,马上就到你的身边,马上就可以和你一起看到我们的孩子了!”

沈婕还想再说什么,但一阵巨烈的疼痛袭来,让她无法再说一个字。她关掉手机,两只手紧紧抓着亲人的手,汗水从白晳而又光洁的额上沁出来。

这一阵疼痛真正让沈婕体会到什么是产前的阵痛。她此刻才明白,人对于疼痛的忍受力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只要不超出这个限度,便不会是太可怕的事情。而这一阵疼痛,仿佛是那滚滚而来的洪水,终于有一浪以怪异的气势,向坚固的堤坝涌来,大坝即将决堤。

医生感觉到了沈婕强烈的反应,检查了产道,说宫颈口已经开到四指了。

沈婕听了,差点哭出来。刚才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还以为快到尽头了呢,闹了半天才开了四指。她知道,宫颈口要全部打开才能生产,而完全打开要开到十指。那么此刻,产程其实还不到一半。沈婕还没来得及泄气,忽然觉得一阵更猛裂的疼痛来临,这一阵疼痛,终于超越了她对疼痛的承受限度。沈婕想大声呻吟出来,但她忽然想到医生的告诫: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喊,喊叫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丧失体力。于是沈婕终于咬紧牙关挺了过来。而疼痛稍缓,还不容她喘息,下一次阵痛便又来临了。这个时候,阵痛已经根本没有了间歇期!

巨烈的疼痛让沈婕全身开始痉挛起来,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将刚刚吃下去的早餐全部吐掉。然后,她大汗淋漓地向墙上撞去,却被沈力一把拽住。医生在一旁不断地交待她如何控制,如何深呼吸,但这时沈婕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根本不能听取医生的指导。她哭喊着对医生说:“我什么时候才生啊,还要疼多久?我坚持不住了!”

医生安慰说快了,宫颈已经开了七八指了。医生又说:“再坚持一下,你记住:这一阵能挺过去,下一阵就也能挺过去的,要有信心!”

医生的这句话给了沈婕莫大的安慰。但她知道,下一阵疼痛是会超越这一阵的,她随时就要被这疼痛击得粉身碎骨。但如果真的粉身碎骨就好了,就不会再受这样的罪了。沈婕现在对不远的未来没有一丝把握。她不知道这排山倒海的疼痛还会折磨她多久,不知道这似大海啸的疼痛还会掀起多少个高潮。她只是拼着一丝残存的信念,拼着身体里最后一分顽强的力气,坚持着,坚持着。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喊出来,因为她感觉到母亲周青娅在不断鼓励她的同时,已经开始哭起来。她想去给母亲擦眼泪,但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就在疼痛令沈婕的意志开始模糊起来时,她觉得身体被一个强有力的人抱住。这个人是这般的亲切,这般的熟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似乎是一种镇痛剂,虽然疗效有限,但将沈婕从绝望之中拉了回来。

她睁大眼睛,看到了丈夫方程的脸。方程的嘴角抽动着,目光里的心疼揉进沈婕的心窝里,是那样的浓烈,那样的震颤!

爱情那神奇的力量让沈婕挺过了这一关,沈婕感觉自己的全身非常神奇地有了能量。医生高兴地告诉沈婕,她可以进产房了。她被放到单架上,向产房抬去。产房门前,方程松开了她的手。因为面里拒绝家属进入。方程用鼓励的眼神望着沈婕说:“亲爱的,我在这里等你!等我们的孩子!”

进产房的时候,沈婕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她的亲人,对他们笑了一笑。

这一笑,让沈婕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壮烈。而就在这壮烈尚未结束的时候,在沈婕于巨痛之中依然保持的清醒状态里,她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睛,在看了一遍自己的亲人之后,忽然在即将收回之时,看到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卷发。黑衣女人冲着沈婕的方向站着,所以除了躺在单架上转回头的沈婕之外,其他的人都看不到这个人。

女人的卷发遮盖着大半张脸,她就在沈婕看到她的一瞬,甩了一下长发,那张脸便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布满凸凹不平的红色斑纹的脸!

沈婕躺好之后,呆了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起来:“我不生了啊,我不生了!让我离开!我不生了!”与此如同,她的身体开始剧烈的痉挛,浑身变得瘫软。

事情的变故惊呆了所有的人。他们都没有想到,前一秒还非常镇定的坚强女人,突然会变得如此颠狂!

11)

医护人员进入紧急战斗状态,他们都以为沈婕是被即将生产的强烈恐惧吓倒的。在此之前,他们见到类似的产妇也不少,所以也没有觉得特别意外,只是沈婕的变化来得过于突然了一些。

两名护士将沈婕从单架抬到产床上。这个时候,沈婕的意识开始复苏,同时复苏的还有,那能将身体四分五裂的巨痛。

而她此刻的意志已经崩溃掉,无法再从容地应对巨痛。她的身体因为痉挛蜷缩成一团,根本无法按照医生的指令行事。她的脑海里,那张恐怖的红脸被割裂,被扭曲,如同那排山倒海的疼痛一样,折磨着她几度崩溃的神经。

她感觉世界一片混乱,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这急坏了医生,她们很少见到这么“不听话”的产妇。

一位医生在沈婕耳边大声呼唤她,几乎是喊道:“你现在就要做妈妈了,孩子的命运全在你手里了。你现在要用力啊,用力把孩子生出来!”

沈婕听到了这句话,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任务。就在刚才,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几乎忘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睁开了刚才一直闭着的眼睛,紧咬牙关,求助地看着眼前的医护人员。

医生稍微松了口气,用力摆正沈婕的姿势,教她怎么用力。可是这个时候,沈婕却感到力不从心了。早饭全让她吐了,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

一位医生看了一眼胎心监护仪,忙说:“不好,胎儿心跳已经每分钟180次了,孩子有缺氧的危险了。”

几位医护人员全上了,动用各种助产手段,却仍然没有效果。

几分钟之后,医生又叫道:“胎儿心跳忽然降到每分钟60次了。再生不下来,就有危险了。”然后她着急地对沈婕喊道:“你现在必须全力以赴将孩子生下来!”

沈婕这一刻彻底绝望了。她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又怎能顾得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自己大概就要死去了。死去了,就不会有任何痛苦了……

另一位医生果断地说:“吸吧!小陈,你快让家属签字去。”

沈婕的意识此刻其实还是清醒的:“大夫,什么吸啊?”

医生回答:“你生不下来,我们帮你生啊。”然后,两位医生已经开始准备手术机械了。接下来,沈婕觉得自己所有的感觉都麻木掉了,连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后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医护人员的控制下,在瞬间产生了奇妙的变化。她感觉自己成为了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而一只美妙的鱼,忽然便从这一望无际的海里游曳出去。

就是这一只鱼,在自己体内生根,并且喂养了十个月,这时呼啦一下便从自己体内娩了出去。这是一种太奇妙的感觉,那感觉只在一瞬间,却能让人永远不忘。尽管这条鱼,是医生用胎头吸引器吸出来的。

沈婕并不知道,就在此前,在产房外面,她的亲人经历了怎样一番折磨。他的老公方程,一直追问医生手术有没有危险,沈婕与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他握笔的手,不停在颤抖,迟迟无法落笔。而她的母亲周青娅,几乎晕倒在沈力的怀里了。沈婕是她生下来的,现在沈婕的痛苦,她如同身受。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是牵着她的心。她现在担心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两个人都与她血脉相连,那同样是她的命。

而当他们终于听见婴儿那一声嘹亮的啼哭时,每个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取而代之的是激动。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孩子。那个小小的婴儿也是他们的亲人,刚刚来到世上,最最幼小的亲人。

而当沈婕听到她经历千难万苦,终于娩下的孩子那一声响亮的啼哭时,她却没有事先想象的激动与幸福。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轻松了下来,刚才如同海啸一样猛烈的疼痛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风平浪静,她终于可以舒展开身体,无拘无束地躺在那里释放一下了。

那是经历了万千折磨,终于从地狱逃回人间的感觉!

所以这个时候,幸福与激动还都离她有一段距离,她必须先要体会一下什么是轻松!

“是个女孩!”护士微笑着,用双手托着一个浑身粉红的小婴儿,朝沈婕举过来。

沈婕急忙朝孩子看去,但还什么都没有看清,孩子便被护士抱走了。

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孩子的健康问题。这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也一时被遗忘的问题,忽然蹿进了她的脑海!

“孩子好吗?”她急切地问医生。

“孩子很健康,3500克,阿氏评分满分!”医生高兴地告诉她。

此刻,幸福的感觉才如同海潮一样,一浪一浪向她涌来。刚开始还很温柔,接下来就有排山倒海之势了。

医生令沈婕躺在产床上静养一会儿,同时监控她的身体状况。这时,孩子已经被洗了澡,裹在襁褓里了。一位护士善解人意地将这个刚出生的小家伙抱过来,就放在沈婕的床边。

哦,沈婕终于能看清楚这个小家伙了。此刻,这个小不点儿就近在眼前了!

她的这个小不点儿好小啊。她就躺在那个温暖的襁褓里,全身粉粉的嫩嫩的,头被产道挤得有点长了,额头上的皮肤还没有舒展开来,有些皱皱的。那眼睛是细细的,鼻子与嘴巴都是小小的——真是个丑丑的小可爱!

而这个时候,那个小可爱的眼睛四处闪闪,居然向沈婕看过来。别人都说才生的孩子没有光感,但沈婕确确实实感觉她真的在瞪着自己看,那目光是天真的,是好奇的。她好像知道身边的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妈妈,因为她瞪着她看了半天,然后,将她的小嘴巴抿了一抿——天哪,她竟然对她笑了!

都说才出生的婴儿是不会笑的,但沈婕认为,那个表情便是人间最美丽的笑容。这笑容,比天使还美好。

她想到曾经有一位做过妈妈的同事说过的一句话:想知道天使的模样吗?那你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吧。

哦,现在她看到了。不但看到了,而且还看到了天使的笑容!

再后来,这个小天使与沈婕一同被推进病房。深婕坐在轮椅上,小天使则躺在小车里。

她们被亲人们簇拥着。刚做了爸爸的方程乐晕了,他一会儿亲亲沈婕,一会儿亲亲女儿。看着被汗水浸透的沈婕,方程心疼地拿着毛巾给她擦汗,给他的爱人,他的亲人,他女儿的妈妈。此刻,他将千言万语都凝结成了两个字:“谢谢…… ”

他们都含着泪笑了。

周青娅细心地喂沈婕喝加了红糖的粥,这也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看到她们母女平安,她的心中无比欣慰畅快。

那个小婴儿忽然哭了起来。护士将她抱起来放在沈婕床上,笑着对沈婕说:“她饿了,想吃奶呢。”

沈婕的脸忽地红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护士。护士理解地笑笑,帮沈婕解开衣服,用手指在乳晕上轻轻一捏,那透明的乳汁便从乳头溢了出来。

然后她让沈婕侧着身子,将那个小饿狼放在沈婕旁边。那个正在哭的小饿狼闻到了奶香,一下就不哭了,将小小的嘴巴凑上来,狠狠地将妈妈的乳头吞进去。

看着小天使偎在自己怀里狼吞虎咽吃奶的可爱样子,沈婕自心底涌上来一种泉水般的柔情。母爱,油然而生。

做母亲的新奇感觉已经完完全全笼罩住她。她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之中。

这个时候,沈婕的哥哥沈力也是极度兴奋的。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做舅舅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姚天平的。

另一种感觉便悄然入侵沈力心房。他一下子回到了另一种情绪里。

沈力从青城回云城的时候,姚天平新婚的妻子黎虹依然音信皆无。姚天平在痛苦,焦虑,孤独中煎熬着,他不断告诉沈力他不想活了。失去最爱的人,便是失去整颗心,失去了整个生命。

现在看到姚天平打电话过来,沈力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其实他还一直牵挂着他,他牵挂着姚天平并不是百分之百为了友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因为十年前曾经失去,却一直无法遗忘的爱情。

他急切地走出病房,接通电话。电话里传来姚天平的声音。

只听姚天平的音色与语调,他也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姚天平以一种形容不出的,有着震惊同时也无比惊慌的声音说:“沈力,我看见黎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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