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薄幸锦衣郎
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北宋政坛风云突变，晏殊在那场闻名后世的政治斗争中被罢相，贬颍州，随后仕宦多地。七岁的小晏与家人一同随往，直至宋仁宗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父亲以疾病还归京师，小晏才得以重新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汴京。在外十年，昔日繁华落尽，变幻无常的政治生涯令晏殊疲惫不堪，十年奔波的漂泊岁月，让他日渐衰弱。终于，他重病缠身，不得不告别政坛。
晏殊回京后，宋仁宗念他曾是东宫旧臣，知道他的两个小儿子还没有官职，于是赐了他们官爵。小晏被封为太常寺太祝，差事悠闲，俸禄优厚。它品级虽然低微，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够当得此职，已是朝廷恩重。
父亲受人排挤，在外仕宦的岁月里，小晏只是个孩子，他常常会记起父亲斜阳下落花独立的身影。他不明白为什么离开汴京后，那些往来家中的达官显贵会突然销声匿迹；不理解，日日笙歌的厅堂，突然会门庭冷落；更不了解，向来落落大方、谈吐文雅的父亲会整日唉声叹气、愁眉郁结。
少年不识愁滋味，还记得初离汴京时，细雨绵绵，鞍马悲嘶，家人相拥而泣，奴仆们立于门前依依挥手惜别，场景不胜感伤。那时，幼小的小晏静静地坐在车里，内心轻漾微澜，掀开车帘，两眼略带愁怨地凝视着府邸朱墙。
他的心情该是怎样复杂。
惜别生活了七年的故园，不觉沮丧，可转念又庆幸终于离开了这个偌大的如牢笼一样的家，又不免喜出望外。自出生以来，他便生活于此，家人不会允许他私自出门，对于墙外喧嚣的世界，他只能在探亲的马车上惊鸿一瞥，回来后，只能站立于院内仰望星空痴痴发呆。无数个夜晚，他几乎狂热地渴望，终有一日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像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翱翔，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拥有如此丰满的羽翼。
至少，他的自由并未在七岁这年离开家时如期到来。
时光荏苒，十年一梦。
他曾经庆幸离开了这座牢笼，如今却庆幸自己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汴京是父亲仕宦生涯的终结，也成了小晏仕宦生涯的开端。他忽然间拥有了自己的府衙，拥有优厚的俸禄，拥有了锦衣玉裘的好友，可以离开家门不受拘管，可以东郊赛马，可以西楼酒眠……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生查子》
宋人陈振孙说，小晏的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其实，年青的小晏最接近的花间词人或许是韦庄。韦庄本生于北方，后流落江南，因为政治上的失意，令其放荡江南。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杏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韦庄·《菩萨蛮》
文人风流，狎妓到了他们笔下也文雅起来。韦庄后期仕蜀，官位显赫，自称“平生志业匡尧舜”。他晚年追忆往昔在江南、洛阳的游历，把平生漂泊之感、饱经离乱之痛和思乡怀旧之情融铸在一起，情蕴深至。相比下，小晏的《生查子》子同样是以年轻时的狎妓生活作为主题，只是看似忧愁的内容里，却洋溢着年少时的薄情狂放，不似韦庄欢快的词语里隐藏着阵阵忧愁。
因为战乱，韦庄流落他乡，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内心深处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对漂泊的无奈，都洋溢于词中。小晏身为丞相之子，性格洒脱不羁，才华横溢出众，又少年得志，出入歌楼酒肆自是依红偎翠，惹得彩袖殷勤。
黄庭坚说小晏一生犯一“痴”字，这说的一定不是少年时的小晏。自从不受家人拘管之后，他便如出笼的鸟儿、脱缰的野马，随性洒脱地追寻自己理想的生活，游遍花丛。终日徜徉于无情的妓子当中，小晏并未真正经受爱情的洗礼。此时的他，只是追求两性间肉体的欢愉，至于所谓的情感交融，恐怕小晏并不放在眼里。于是就出现了词中“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欢爱过后，小晏匆匆而别，跨上自己的青骢马扬长而去，只留下女子在楼上痴痴凝望，泪眼朦胧。
也许女子会嗔怨，这个薄幸的锦衣郎，自从去后就杳无消息。年少时薄情的小晏，正是那“情到多时情转薄”的写照。压抑的年少时光让他异常叛逆，如今他也像其他贵家公子一样，追求日日笙歌，夜夜欢宴。
细细品味《生查子》词，可以读出小晏心中的兴奋。这时的他尚比韦庄多了几分年轻人身上的狂傲与狡黠。也许有人会说，那个一生痴情的小晏不会如此放荡不羁。可是年少轻狂，不谙世事，并非缺点，人的一生不可能自出生便庄重老成。小晏也不是。自侍才华出众，他会目空一切；生于庞大的官宦家庭，会让他缺乏亲情的呵护，变得过于薄情。爱情于那时的他而言，还是太过遥远的事。
总要不计代价地疯狂过，才有他日后的沉静。当他在友人家中遇到那几个色艺绝伦的歌妓时，他虽仍是那个风流年少的贵族公子，却已经懂得了真情与假爱的界限。倘若他从未薄情过，他便不会知晓这份深情的所有幸福与痛苦，欢喜与沉重。而终有一日，要等他真正经历了盛衰枯荣，经历了人生的蜕变，他才会知道，爱情其实只如他的一生，那欢乐是浅的，那愁苦是深的。
幸而此时，他还可以倾尽青春，一晌欢娱。
吹花拾蕊嬉游惯
闲敲玉镫隋堤路，一笑开朱户。素云凝澹月婵娟，门外鸭头春水木兰船。
吹花拾蕊嬉游惯，天与相逢晚。一声长笛倚楼时，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
——《虞美人》
都说，小晏这次爱上的歌女是如婵娟般的女子。都说，他的这次爱情的发生只在一眼之间。
那时的晏几道虽然失去了父亲的荫蔽，但生活还没有沉入谷底。虽然对人情冷暖有了体悟，但他毕竟少年。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21岁的小晏仍是公子富贵。他暂时还不用为生计愁，因为家族显贵；他不必考取功名，因为皇帝早给了他太常寺太祝的闲职。那官位很低，但扬名立万也从来不是他的梦想。所以，这时的晏几道虽然没有张祜诗中“醉把金船掷”豪气，但能“闲敲玉镫”，有的是贵公子悠游世间的资本。
你可以说他这时放荡，也可说他不羁，还可以说他洒脱随性。他不像苏轼性旷，不如陆游情专，他现在是，将来也一直是个多情的冶游郎。“吹花拾蕊嬉游惯”是他的生活方式，也是现在的他爱情展开的方式。
不过是一次寻常打马出游，不过是隋堤上，他的一次偶然抬眼，她的窗子在那一眼的流光里恰巧开启。明媚朱颜仿佛聚集了三千里春光，小山词里于是有了“一见钟情”。他把她与所有美丽的事物写在一起，玉镫，朱户，素云，木兰……只是想告诉你，她是多么值得珍惜。
小山若是活在现在，定然是个最好的编剧。他明白，一个色彩明丽的开始是浪漫爱情戏最好的揭幕戏。他更懂得，观赏这出戏的人愿意看到故事的进展如同开篇那样明亮。于是他不做过多的铺陈，略过热烈的追求与女子的欲拒还迎，直接呈给观众他们最想看到的一幕：相恋。
月华似水般流淌，春水微漾鳞光。一支支装饰华美的木兰船在灯光中摇曳，笙歌悠扬，小晏与西楼女子木兰船上依偎，相见恨晚。此时小晏如庄周梦蝶，情迷心醉，不能自拔。一见钟情的爱情醺醉了多少痴儿怨女，幻梦待月西厢的情窦初开；执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心动砰然；憧憬“月仙扶醉芳颊红”的羞赧，都应不比小晏此时陶醉其中的彩蝶比翼、连理根生。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那么世间会多一对神仙眷侣，少一位痴情词人。晏几道终归不是他爱情的编剧，他的爱情甚至不需要命运来安排，只要皇帝一纸任命便能决定他爱情的归宿。这次他要去的地方，叫长安。
长安长安，安住了太平盛世，却安不住一个人的爱情：“天与相逢晚。一声长笛倚楼时，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
爱情有两个天敌：时间与距离。
怕时间太长，长到你疲倦了爱我的心，也怕时间太短，短到你来不及爱上我。“天与相逢晚”，他和她的爱情败给了太短的时间。在一起的日子也匆匆，来不及让他们的爱沉淀。于是，一经别离，他们便这样如天涯陌路。当时间和距离一起拦在眼前……于是再没有后来。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只有小山的回忆。
南苑吹花，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凭阑秋思，闲记旧相逢。几处歌云梦雨，可怜便、流水西东。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征鸿。
年光还少味，开残槛菊，落尽溪桐。漫留得，尊前淡月西风。此恨谁堪共说，清愁付、绿酒杯中。佳期在，归时待把，香袖看啼红。
——《满庭芳》
他回忆当年“南苑吹花，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他在长安一片月里，听到了当年赵嘏听到的长笛，倚楼人竞夜起相思。只是他的相思如飞入长安的笛声，没有着落。
分别得久了，她却连书信也不捎来，他写去的相思亦没有回应。“别来双燕又西飞，无端不寄相思字”（《踏莎行》），到底是情太浅了，否则她何不效仿古代红叶题诗的宫女，让那片寄载了相思情意的红叶流出朱门，抚慰他一片赤诚挚爱？若果真如此，他也不必日日守着那残败风景，执盏独对淡月西风，将一片清愁都付与杯中绿酒，甚至还痴痴想着有朝一日再见面时，当如何给她看袖上泪痕，诉说这一番相思情怀。
即使是一段意外的邂逅，晏小山的痴情都让他对这段情感敝帚自珍，可遗憾的是一切以遗憾告终。当他回到汴京，承载着他相思的人已再不见踪影了。
这个没有“后来”的故事，有一个不是结局的结局：
念奴初唱离亭宴，会作离声勾别怨。当时垂泪忆西楼，泪尽罗衣歌未遍。
难逢最是身强健，无定莫如人聚散。已拼归袖醉相扶，更恼香檀珍重劝。
——《木兰花》
“难逢最是身强健”，也许她已经去世。也许爱情最难逃脱的不是时间与距离，而是死亡。他写着“无定莫如人聚散”，便是他看不透聚散无定这一人世常态，否则不会一曲离别就让他泪尽罗衫。但“难逢”、“无定”二句分明又是清醒，他知道这世间聚散无定，多的是别离，少的是重逢，多少人在聚散浮沉中悄无声息地就失了踪影。或许对小山而言，死亡不是最坏的结局。死，让他的爱情停在最美丽的时刻，他只会伤心，但不会伤了对爱情的坚定信仰。或许，也只有让死亡带走爱情，小山才能赢得了时间，才能保有他执著追求的完美爱情。
然而，关于那些通脱的道理，他也只是知道罢了，知道了不一定能豁然开朗。事实上，他仍旧活在离别的苦水里，一时一刻都解脱不了，所以，也就只好一醉方休，盼着它能解了这万千的愁。
寂寞时想你，不叫想念
妆席相逢，旋匀红泪歌金缕。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
长爱荷香，柳色殷桥路。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点绛唇》
那景色一直映在她梦的清波里。今天，它仿佛化作漫天细雨淡烟，落成殷桥下十里荷花，桥上如烟柳色。梦里，这是与情人朝看花，暮看云的地方，是两个人一起伴着斜阳归家，一起老去的地方。可她只是歌伎，一切都不由己。主人家的喜怒便是你的喜怒，无论受了多少委屈，转头便须匀净泪痕，婉转黯哑的歌喉。所以，景色再美都与她无关，双宿双栖不过是醉酒一样的幻想。
幻想恼人的地方，便是它偶尔会溜进现实。她也曾在人群中遇到情投意合的人，“欲共吹花”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美画面。虽然没有人会心疼一个歌伎的爱情是否能天长，可她仍然怀着一丝希望，能在她如浮萍一样易逝的光年里，遇到一个可以令她奢望永恒的人。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宰相公子。
他站在她眼前时，应该是他最好的年纪。可惜他的父亲，那位承平宰相的离世，带走了这位痴情公子的一段岁月静好。同时，那也变成了他生命中最沉重的乌云，罩他进炎凉世态中。所以，尽管她知道这个叫晏小山的男人流连于秦楼楚馆，狎妓欢乐，但他的眼里掩藏着太多的伤痛与迷茫。因此当昔日的宰相公子对他流露出爱恋时，她仿佛听到了心里的坚冰破碎的声音——同样寂寞的两个人相遇，即便只是为了取暖，也能催开漫天烟火。
晏几道的词里，有太多红颜粉泪，这是他词里唯一不变的风景。不是小山只懂儿女情长，是他太倦俗世人情寡淡。父亲去世后，一切都变得太快，尽管皇帝念着父亲的功德给晏几道一个太常寺太祝的职位，但那也不过九品小官。虽然父亲给他留下殷实的家境，但一个失势公子的万户食邑与千户实封，在迷离官场里显得毫无特色。
孤独的晏小山第一次直面人世翻转带来的桑沧变换。他太怕世间无情夺走他的对情感的信仰，因此他逃进情感最浓艳的地方熏染他内心的情炽，选择了一群对爱情怀有最天真，最热烈憧憬的人来暂存他最美好的情感。或许，当他写下这些相思与惦念时，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追忆往事，还是在祭奠自己深埋的美好。
这阕词，依然写给那位“素云凝澹月婵娟”的西楼歌女。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位于柳丝撩乱处带给他惊艳的人。未及长成的初恋沉入了生活的伤痛中，只活在晏小山的记忆与辞章里。忘情有时不是无情，从来不会有谁愿意将付出的情感就那样抛弃。“忘记”对于多情敏感的人来说，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小山选择忘记，才不至于被佳人难再逢的无情现实刺痛痴心。
他忘记一个人，在最痛的地方用一个最美的方式为自己包扎。可是小晏的词里从来没有那个美丽的名字。她在小山词里，永远以记忆的姿态出现，她似乎让晏几道懂得了爱情里最无奈的词——遗憾。
前欢几处笙歌地，长负登临。月幌风襟，犹忆西楼着意深。
莺花见尽当时事，应笑如今。一寸愁心，日日寒蝉夜夜砧。
——《采桑子》
“着意深”的应是一段歌云梦雨的日子。枝头繁花，苑中黄莺见证了当年的欢乐情谊，如今似乎在嘲笑这个错过往昔的人。其实，“长负”的岂止是错过登临笙歌旧地，更是西楼上的寸寸愁心。莺花笑他如今潦倒，笑他总是抓不住爱情。
可是落魄的人没有选择的权利，并不是他想离开。家到中落，他再也无不是当年侧帽轻裘的王孙。也许他还得庆幸皇帝给了赐给他这样一个低微的闲官，保他衣食。这年皇帝派他去长安，离别又一次扯开漫天愁绪。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采桑子》
都是红尘倦客，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美丽的女子没有叮咛他早日归来，没有殷殷不舍。她难过，但她从不挽留。她只想为那个想为那个寂寞的公子送一场最美的别离。看尽太多无常，看透人事变幻，她知道小山会回来，但她等不到那一天。她不是怕等待，而是等待于她是奢侈的浪漫。她抓不住自己的人生，又怎能保证可以守住你期望的“以后”？
一曲离殇，泪眼迷濛。小晏看着眼前粉泪人心柔软地蜷曲。可一个伤心人又如何去安慰另一个伤心人？只想狠狠把她印在眼里，心里，又可恨炉烟不解人心，缭乱了心情，看不清你。
数字构成的年分没有成为小晏去长安这段时间的标记，这位“楼中粉泪人”已经是他人生纪年里最重的标签。他走了三年，亦或四年。那些年里，小晏时光直尺的刻度名叫“思念”，于是小山词里，有一段岁月名叫“西楼别后”。
终于，满溢的思念流出了一曲《鹧鸪天》，流上香笺变成诗篇：
题破香笺小砑红，诗篇多寄旧相逢。西楼酒面垂垂雪，南苑春衫细细风。
花不尽，柳无穷，别来欢事少人同。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
——《鹧鸪天》
寂寞时想你，不叫想念。真正的相思是明明一切看起来都好，心里却仍空着一块。
晏几道虽然落魄，但他最开始时过得并不算差。他在长安那些年，亏得父亲门生与过往好友惦念往日的情分，晏几道的日子过得仍算舒心。歌楼宴饮赋诗的日子，似乎和门外的阳光一样永远消耗不完。不是没有美丽的人在身边，她们酒后微醺粉面如雪，或许胜过你当年娇俏。她们轻薄的春衫下年轻的身体随着舞姿愈发显得曼妙。可为什么从你离去后，一切都仿佛再与我无关，西楼美酒，南苑歌舞，门外的春光繁华……都无法再令我真正开怀，尽管她们正唱着你当年的曲调，踏着你当年的舞步。
一切都好，但却只有一件事与我有关：你现在在哪里，谁在你身边？
这句话小山问了好些年。那或许是所有离人都在问的问题，但答案却没有人愿意知道。小山的词里从来没有答案。他在这个问题面前停下了脚步，或许正是因为小晏知道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回答，才甘心沉沦在酒的情与梦的悲愁里。但是，既然情已远，你写在梦里的青春已经无法挽回，又何必再问我爱上谁。
好梦由来最易醒
景与物，会唤醒记忆。熟悉的旧时风景中，似乎漂浮着记忆的粉末，又仿佛扇动着梦留在那里的羽翼。你忘却的痛与爱，美好与伤害，风景都会帮你记住，帮你烙印在时光的缝隙里，然后等待着与你重逢。到时，它便会裹挟时光的流水，携着往日的悲欢临面扑来，或抽痛你的疤痕，或填满未愈的旧伤口。
陆游七十五岁又游沈园，见景生情，想到四十年前与唐婉相遇的旧事，凄然吟诵一曲《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晏几道亦曾被那长杨宫前的满目芳菲狠狠抽痛了记忆。
那是晏几道最单纯的一场恋爱。这时的恋爱不是爱情。那年他不过七岁。小小的人儿还不懂什么叫“钟情”。
小蕊受春风，日日宫花花树中。恰向柳绵撩乱处，相逢，笑靥旁边心字浓。
归路草茸茸，家在秦楼更近东。醒去醉来无限事，谁同，说著西池满面红。
——《南乡子》
春天是汴京最美丽的季节。京都长杨宫前的御道边有大宋最柔媚的杨柳。宫花烂漫，湖波微荡。他见到了那个笑起来带着甜甜酒窝的少女。青梅竹马，说的或许便是这样的情感。他单纯地只知美丽，循着心灵对美好感情的最初直觉走向吸引他的人。一起游玩，一起归家。一个是歌女，住在“秦楼更近东”，一个是宰相公子，坐拥荣宠。时光的车轮还不曾远离，因此娼家出身与王孙贵胄还没有分别，因此晏几道幼小的心里亦只有当下的融融情谊。
那是他生命里最纯净的一片风景，记忆里的姑娘也与那茸茸春草的清新重叠。那时的姑娘会对这个纯净的人说些什么？讲她苦练歌舞的枯燥还是与他分享日常的新鲜事？她会不会对小山说起自己的将来？或许是有的，因为小山记得她提及婚嫁时的满面羞红。
也许年青的歌女想将她关于爱情最纯净的梦想说给心还没有被忧愁困扰的人听。那时无忧无虑的小晏或许不会明白“醒去醉来无限事，谁同”是怎样的情愫。他不会懂歌女的未来，将如那柳絮缭乱无依。他只是静听着一个关于爱情最美的梦想，然后记在心里。
在许多年后，历经沧桑变换的人回到这里，景色依旧。
长杨辇路，绿满当年携手处。试逐春风，重到宫花花树中。
芳菲绕遍，今日不如前日健。酒罢凄凉，新恨犹添旧恨长。
——《减字木兰花》
曾经单纯烂漫的少年如今已经疲惫。他经历了许多相爱与相忘之后，回到了那个与纯净梦想最初携手的地方。宫花依旧，垂柳依然，春风似乎也在勾勒当年一双天真的人儿在芳菲绕遍处分享的梦想轮廓。但一切都不会再回来。当年少轻狂的岁月过去，当他尝尽人生百态，他已经懂得了当年那个笑靥如花的明媚女子在说起爱情时那挥之不去的伤感。爱情于他又何尝不是醒来，醉去，一场场无望的轮回？
一如他的人生，也不过是在重复着希望与绝望，而真正的幸福很少，绝大多数都悬而未决。他的天真和懂得之间，横亘着漫长的岁月，他身处这些岁月里，像走在一段无限向下延伸的阶梯上，一步步往下，走进幽暗之中。所以他道“今日不如前日健”，爱情也与生命一样，永远走在下坡路上，一点一滴，无可阻挡地毁灭。
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多旧恨、新恨。站立在回忆延伸的光影下，他执一杯酒，看着过往今日，彼岸此岸，或许会希望自己从未度过这段漫长岁月，希望一直停留在那无知的年代，停留在那个美丽的女子最美丽的时刻。
他用自己的方式痴守着爱情，亦痴守埋在心底最深的梦想。
只是，岁月终究也在以它的方式见证着世间许多情爱，看它们是怎样在时间里坚贞不渝，又是如何在沧海桑田里变换了形貌。或许一场爱情最好的结局并不是相守，再好的相守也总逃不过死别，更何况这世间有太多的爱情都是天涯海角，遥远得一生也无从碰触。小晏倒是愿意爱情如同一梦，此生入梦，终生不醒。但醒过来的那一天终归还是会来。
他没有在初识的地方见到她，却也在最合适的地方与她重逢。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小来竹马同游客，惯听清歌。今日蹉跎，恼乱工夫晕翠蛾。
——《采桑子》
歌舞酒宴上，曾经揽进明珠光彩的眸子褪去了色泽，但小晏仍然从她秋波微漾中寻见她当年的影子。虽然他错过她最艳丽的时候，但她徐娘半老，仍有风韵。尽管失了当年花蕊般娇俏容颜，可她依然做当年打扮，从容乐观。儿时同游客如今相逢，也许无奈笑笑，一起叹岁月蹉跎，你看我损了朱颜，我看你染了风霜。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重逢。重逢时，不诉离殇；重逢过后，撒手天涯，相忘江湖。这阙词里，小晏少见地没有加进多少沉痛感慨，只因对面的那女子并不如何沉痛。当她苍老了容颜，在尘世浮沉里失了青春，她也仍然还有回忆里的奢华，当她见到儿时的青梅竹马时，那一份童时的欢乐也仍然烙印在心底，未曾褪色，所以她不愁苦，不悲伤。生命终究要走过这一步，没有人可以永远地留住璀璨芳华。她不做那徒然的挣扎，而只愿一直明艳地欢笑，哪怕如今的欢笑需要用更多的脂粉堆叠。
在这欢浅愁深的人生里，笑容当是一件最奢侈的礼物，更何况这礼物还是从朱颜凋零的青梅竹马那里得来。这个女子大约是小晏心底最明丽的一道风景，总能温暖他寒凉的岁月，缤纷他苍白的年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