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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文录四(3)

进士梁日孚携家谒选于京,过赣,停舟见予。始与之语,移时而别。明日又来,与之语,日昃而别。又明日又来,日入而未忍去。又明日则假馆而请受业焉。同舟之人强之北者开譬百端,日孚皆笑而不应。莫不嚣且异。其最亲爱者曰:“子有万里之行,戒僮仆,聚资斧,具舟楫,又挈其家室,经营阅岁而始就道。行未数百里而中止,此不有大苦,必有大乐者乎?子亦可以语我乎?”日孚笑曰:“吾今则有大苦,亦诚有大乐者,然未易以语子也。子见病狂丧心者乎?方其昏逸瞆乱,赴汤火,蹈荆棘,莫不恬然自信,以为是也。比遇良医,沃之以清泠之浆,而投之以神明之剂,始苏然以醒。告之以其向之所为,又始骇然发苦;示之以其所从归之途,又始欣然以喜,且恨遇斯人之晚也。彼病狂不复者反从而哂唁之,以为是变其常。今吾与子之事,亦何以异于此矣!”居无何,予以军旅之役出,而远日孚者且两月;谓日孚既去矣。及旋,而日孚居然以待!既以委其资斧于逆旅,归其家室于故乡,泊然而乐,若将终身焉。扣其学,日有所明而月有所异矣。然后益叹圣人之学,非夫自暴自弃,未有不可由之而至。而日孚出于流俗,殆孟子所谓“豪杰之士”者矣。复留余三月,其母使人来谓曰:“姑北行,以毕吾愿,然后从尔所好。”知日孚者亦交以是劝。日孚请曰:“焯焉能一日而去夫子!将复赴汤火,蹈荆棘矣!”予曰:“其然哉?子以圣人之道为有方体乎?为可拘之以时,限之以地乎?世未有即醒之人而复赴汤火,蹈荆棘者。子务醒其心,毋徒汤火荆棘之为惧!”日孚良久曰:“焯近之矣。圣人之道,求之于心,故不滞于事;出之以理,故不泥于物;根之以性,故不拘以时;动之以神,故不限以地。苟知此矣,焉往而非学也!奚必恒于夫子之门乎?焯请暂辞而北,疑而复求正。”予莞尔而笑曰:“近之矣!近之矣!”

大学古本序

戊寅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已,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劝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

礼记纂言序

庚辰

礼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而其在于人也谓之性;其粲然而条理也谓之礼;其纯然而粹善也谓之仁;其截然而裁制也谓之义;其昭然而明觉也谓之知;其浑然于其性也,则理一而已矣。故仁也者,礼之体也;义也者,礼之宜也;知也者,礼之通也。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而非仁也,无一而非性也。天叙天秩,圣人何心焉,盖无一而非命也。故克己复礼则谓之仁,穷理则尽性以至于命,尽性则动容周旋中礼矣。后之言礼者,吾惑矣。纷纭器数之争,而牵制刑名之末;穷年矻矻,弊精于祝史之糟粕,而忘其所谓“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者。“礼云礼云,玉帛云乎!而人之不仁也,其如礼何哉?故老庄之徒,外礼以言性,而谓礼为道德之衰,仁义之失,既已随于空虚漭荡。而世儒之说,复外性以求礼,遂谓礼止于器数制度之间,而议拟仿像于影响形迹,以为天下之礼尽在是矣。故凡先王之礼,烟蒙灰散而卒以煨烬于天下,要亦未可专委罪于秦火者。僭不自度,尝欲取《礼记》之所载,揭其大经大本而疏其条理节目,庶几器道本末之一致。又惧其德之弗任,而时亦有所未及也。间尝为之说,曰:“礼之于节文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非方圆无以见规矩之所出,而不可遂以方圆为规矩。故执规矩以为方圆,则方圆不可胜用。舍规矩以为方圆,而遂以方圆为之规矩,则规矩之用息矣。故规矩者,无一定之方圆;而方圆者,有一定之规矩。此学礼之要,盛德者之所以动容周旋而中也。”

宋儒朱仲晦氏慨《礼经》之芜乱,尝欲考正而删定之,以《仪礼》为之经,《礼记》为之传,而其志竟亦弗就。其后吴幼清氏因而为《纂言》,亦不数数于朱说,而于先后轻重之间,固已多所发明。二子之见,其规条指画则即出于汉儒矣,其所谓“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之原”,则尚恨吾生之晚,而未及与闻之也。虽然,后圣而有作,则无所容言矣;后圣而未有作也,则如《纂言》者,固学礼者之箕裘筌蹄,而可以少之乎?姻友胡汝登忠信而好礼,其为宁国也,将以是而施之。刻《纂言》以敷其说,而属序于予。予将进汝登之道而推之于其本也,故为序之若此云。

象山文集序

庚辰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而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迨于孟氏之时,墨氏之言仁至于摩顶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内义外”之说,心学大坏。孟子辟义外之说,而曰:“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盖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遣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至宋周、程二子,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而有“无极而太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庶几精一之旨矣。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而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遂诋以为禅。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苟陆氏之学而果若是也,乃所以为禅也。今禅之说与陆氏之说,其书具存,学者苟取而观之,其是非同异,当有不待于辩说者。而顾一倡群和,剿说雷同,如矮人之观场,莫知悲笑之所自,岂非贵耳贱目,不得于言而勿求诸心者之过欤!夫是非同异,每起于人持胜心、便旧习而是己见。故胜心旧习之为患,贤者不免焉。

抚守李茂元氏将重刊象山之文集,而请一言为之序,予何所容言哉?惟读先生之文者,务求诸心而无以旧习己见先焉,则糠粃精凿之美恶,入口而知之矣。

观德亭记

戊寅

君子之于射也,内志正,外体直,持弓矢审固,而后可以言中。故古者射以观德。德也者,得之于其心也。君子之学,求以得之于其心,故君子之于射以存其心也。是故懆于其心者其动妄;荡于其心者其视浮;歉于其心者其气馁;忽于其心者其貌惰;傲于其心者其色矜;五者,心之不存也。不存也者,不学也。君子之学于射,以存其心也。是故心端则体正;心敬则容肃;心平则气舒;心专则视审;心通故时而理;心纯故让而恪;心宏故胜而不张,负而不驰;七者备而君子之德成。君子无所不用其学也,于射见之矣。故曰:为人君者以为君鹄;为人臣者以为臣鹄;为人父者以为父鹄;为人子者以为子鹄。射也者,射己之鹄也;鹄也者,心也;各射己之心也,各得其心而已。故曰:可以观德矣。作《观德亭记》。

重修文山祠记

戊寅

宋丞相文山文公之祠,旧在庐陵之富田。今螺川之有祠,实肇于我孝皇之朝,然亦因废为新,多缺陋而未称。正德戊寅,县令邵德容始恢其议于郡守伍文定,相与白诸巡抚、巡按、守巡诸司,皆以是为风化之所系也,争措财鸠工,图拓而新之。协守令之力,不再逾月而工萃。圮者完,隘者辟,遗者举,巍然焕然,不独庙貌之改观。而吉之人士奔走瞻叹,翕然益起其忠孝之心,则是举之有益于名教也诚大矣!使来请记。呜呼!公之忠,天下之达忠也。结椎异类,犹知敬慕,而况其乡之人乎!逆旅经行,犹存尸祝,而况其乡之士乎!凡有职守,皆知尊尚,而况其士之官乎!然而乡人之慕之也,三有司之崇尚之也,文公之没,今且三百年矣。吉士之以气节行义,后先炳耀,谓非闻公之风而兴不可也。然忠义之降,激而为气节;气节之弊,流而为客气。其上焉者,无所为而为,固公所谓成仁取义者矣。其次有所为矣,然犹其气之近于正者也。迨其弊也,遂有凭其愤戾粗鄙之气,以行其娼嫉褊骜之私;士流于矫拂,民入于健讼;人欲炽而天理灭,而犹自视以为气节。若是者容有之乎?则于公之道,非所谓操戈入室者欤?吾故备而论之,以勖夫兹乡之后进,使之去其偏以归于全,克其私以反于正,不愧于公而已矣。

今巡抚暨诸有司之表励崇饰,固将以行其好德之心,振扬风教,《诗》所谓“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者也。人亦孰无是心?苟能充之,公之忠义在我矣,而又何羡乎!然而时之表励崇饰,有好其实而崇之者,有慕其名而崇之者,有假其迹而崇之者。忠义有诸己,思以喻诸人,因而表其祠宇,树之风声,是好其实者也。知其美而未能诚诸身,姑以修其祠宇,彰其事迹,是慕其名者也。饰之祠宇而坏之于其身,矫之文具而败之于其行;奸以掩其外,而袭以阱其中,是假其迹者也。若是者容有之乎?则于公之道,非所谓毁瓦画墁者欤?吾故备而论之,以勖夫后之官兹土者,使无徒慕其名而务求其实,毋徒修公之祠而务修公之行,不愧于公而已矣。

某尝令兹邑,睹公祠之圮陋而未能恢,既有愧于诸有司;慨其风声习气之或弊,而未能讲去其偏,复有愧于诸人士。乐兹举之有成也,推其愧心之言而为之记。

从吾道人记

乙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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