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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贼陷金陵记金陵为自古帝王建都之地,土厚水深,周广数十余里,崇堞巩严,深濠环卫,所谓金城汤池不啻也。粤逆至,仅十日而遽陷,虽曰人事,亦天也。咸丰三年,正月二十九日,逆首洪秀全,率党扰金陵。陆路贼军,分营二十有四座,每营多者约二三百人,少者不过六十人。粤东西积贼仅十之二三,余皆携自皖楚各省者,筑垒既成,遂为环攻计。水路贼船,自大胜关泊至九里洲,首尾衔接,计数千余艘。贼数约男子四五万,妇女二万,幼童一万,皆密排于夹江中。舳舻蔽空,帆樯隐日,伪王船悉在中段。时陆总督建瀛,仓卒东下,方思退保金陵,遽入城,闭关自守。城外不设一营,不戍一卒,贼遂无所疑惧,蚁附城下。设使驻兵于外,扼险守御,与城中民互相犄角,以逸待劳,以主应客,未尝不可用少击众,转败为胜。而贼亦不得筑土垒,开地道,壹志攻城也。至于夹江贼船,惟有纵火攻一策耳,设使于上下游用艇装载薪刍,内藏火药,而外用引火药线,三路纵火,同时齐举,火烈风猛,可使顷刻间尽成灰烬。贼虽欲引避,一时亦无从措手。如是则积贼必窜岸死斗,然散乱不整,易于败扰,而妇女幼弱,惟有赴水死耳,得逃为幸,何暇反戈相扑?乃当事者皆计不及此,为可慨耳。贼昼夜力攻,城中兵民协守,尚不至于遽陷。聚宝门外,米商团勇杀贼,城上开炮助之,误伤练勇数人,遂各骇散,祁方伯目击忿甚,呕血死。二月初十日,仪凤门地雷轰发,城崩,贼骤登,第二雷继作,砖石飞起半空,贼死伤如积,贼血如雨下,贼亡命争践贼尸,捷足复上。官兵击以枪炮,毙者无算,乘势争割贼首,持赴总局献功。守陴者人少,贼大队拥至,急调西南两门守兵御贼,而贼已由三山门梯城奋进,于是兵贼巷战,尸相枕藉。总督遇贼被害,邹中丞鸣鹤、福军门珠隆阿、涂方伯文均殉难。将军祥厚、都统霍隆武,率驻防兵守内城,尽驱妇女登陴杀贼,相持两昼夜,力竭城陷,杀害最酷。其未尽杀者,驱之出城,尽淹于河。上元县刘公,朝服升堂,骂贼趣杀己,毋伤百姓,贼有怜之者,挥之去,乃步投署后池中正命焉。绅士或死于火,或死于水,或自经服毒,多有合门殉节者。先是贼诡言不杀人,有以土物入献者,给以贡单,戒贼队毋相扰,人半信之,馈以银、米、牲畜、菜蔬,取伪贡单,榜于门。孰意贼见单,益搜索,知其不备,疑其私藏之多也。

贼初入城,犹未排户入搜,惧有官兵伏匿也,遇人于路必杀。十二日见人则逼使舁尸弃诸河,否则杀。如是者数日,乃令民市贸易如常,但货物已掠一空。又藉令查人,搜括尽净,壮者令听驱使,胸背以黄布字贼衔,谓之招衣。携幼童使为小仪,俾持扇旗盖随其后,老病置弗问。男子毋许归家,否则谓与妇女私,干天律,罪应诛。于是立男馆,搜其家有私藏金银者,立置重典,驱妇女出于外,强幼稚负行李,怆惶道路,或得间自投子于河。贼既驱而之东,又复驱而之西,有啼哭者目为妖,鞭棰交下,立毙,夜即露宿檐下。越日立女馆。是时夫妇虽觌面,不敢交言,否则谓不遵天令,多殒杖下。而城北幽僻之地,尚有民众潜居者,贼以搜物至其地觉焉,男子尽惊逸。乃驱妇女赴旱西门外,悉付诸洪流中。贼围窜镇江、扬州,逼城内外之壮者数万登舟,使为前锋。城中知之鼎沸,或自尽窃逃,贼惧一时不能御制,伪丞相钟芳礼,伪巡查周才太,性稍和平,乃请逆首设机匠局,立牌尾馆。机匠局者,工役织纟任之人处之;牌尾馆者,残废老病之人居之:二者皆不出调战阵。入局之家,凡遇贼搜括,告伪丞相,辄杖责追还。残废者得安食室中,老病者使扫街道,于是入局伏处者三万人,入馆者七八千人。嗣后又设杂行菜圃:杂行,亦工匠之流;菜圃者,贼使人于隙地种植菜蔬也。两处亦不下二万数千人。无何贼入,传伪令:凡读书识字者,悉赴伪诏书,否则斩,匿不报者同罪。乃得数百人,使为诏文檄示,合贼式者,分入各贼馆,为伪书吏。贼以天主教人,不能背读者辄杖,夫妻相处即为奸,而贼酋携逼民女悉充媵亲。逆酋出伪示:人死不用棺衾,不设香火,违则为妖邪。逆酋伪府,多毁民居拓益其巢穴。封土木匠为伪将军,伪总制,俾率认课工。当街道既清,粪深制府衙署,用锣鼓数百人,前后导护,迎洪逆入居之。伪王娘数十,悉以黄绢蒙头,跣足乘马,自此一入不出矣。

二月二十一日,向大臣援兵达金陵,屯营淳化镇,贼乃以重队扼守西城外,壁垒严固,志在久持。向大臣急简精兵至城东,连破朝阳门外贼营二十余所,即其垒建立大营。二十五日,分路进兵,攻克附郭土城。二十七日,官军营于土城,贼开城出扑,势甚锐,官军一战覆之。三月六日,破东南通济门外贼垒。十一日,破七瓮桥钟山报恩寺各贼垒。十三日进夺钻山,十七日夜战复胜,遂分十八营以逼城。贼始惧不敢出,而后苏、常以下得保全矣。向大臣既围城为进攻计,贼图窜上下游,以牵制之。贼数不足,乃谋胁新掳之人,见局中机匠殊夥,乃传伪令,每馆选壮健者数人,出城运木石。既出,悉驱迫之至船,使窜江西。先是机匠多有中人资,以重贿赂贼目乃得入。继逆酋悉其隐匿状,日命搜缉,并括及财物,至是仅五六千人。

咸丰癸丑夏六月,所有贼中裹胁男女人数,统计男馆:广西约千五百人,广东约二千五百人,湖南约万人,湖北约三万人,安徽约三千人,各省总约二千人,金陵约五万人,镇江扬州约五千人。女馆:广西约二千人,湖南约四百人,湖北约二万五千人,安庆约三千人,镇江、扬州约万人,金陵约十万人。迨至是年冬杪,男子之壮强者,胁窜上游,留者半,乘间逃逸者半。女子之凌藉死亡者无数。统计男馆广西千余人,广东二千人,湖南五六千人,湖北万余人,各省总约千余人,安徽二千人,金陵约二万人,镇、扬约三千人。女馆广东西约二千四百人,湖南约三百余人,湖北二万三千人,安庆一千七百人,金陵九万人。此外加陆续新掳者,计统男馆兴国州、黄州约万余人,庐州约万人,江西五六千人,扬州、仪征四千人。女馆自镇扬掳回者计万二千人。贼既分馆后,又设立门牌,以便稽查。凡男子自十六岁至五十岁,谓之牌面,余为牌尾。其后少壮者则供驱调,逃亡日多,不足于用。乃取老而健者使登城ト,司击析,备巡逻。犹不足,则虽老而病者亦预役使。伺便逃脱者益众,于是牌尾馆仅三千人。

贼待被掳之众,驱使之若犬马,杀刈之如草菅,虽妇女亦然。日供奔走,操作良苦,负重致远,备不得息。因之流离于道路,转徙于沟壑者,日有数十人。贼于湖北、安徽掳得盐米各船,皆泊于凤仪门及旱西门外,令伪女官执旗,悉驱女子出城,首戴肩负,运入各仓。沿途命童子持鞭驱策,使之速行,迟则棰扑交下,谓之把卡,自早至昏始息。有路远不能回者,自缢于空屋中,或投水觅死,或跋涉委顿,泥涂倾跌,以至殒命。向大臣既立营于东门外,贼惧,使妇女二万人出城,开掘濠沟,削尖竹置坑中,前列者多为铅丸毙,东门内外,麦熟已久,即遣妇女往割。四年正月元旦,女馆着裙相庆贺,伪女官觉,各枷杖有差。贼偶获逃人,见其剪发,酷刑迫问,以通大营对。贼遂吹角,传集城人,验发有经刀剪者,即驱入贡院。并传伪令,谕男女各馆,查有剪发者,速自送至,隐匿者罪不赦。于是男馆得二千余人,女馆数亦如之。盖金陵风俗,妇女多剪前后余发使齐,贼不问,均指为通外。旋有东贼妾母,鸣其子冤者,乃令馆长取保得释,仅戮百余人。越日有逾城逸出,为贼所获者,即前剪发之人。贼怒,施以火烙火锥,逼认与官军作内应。凡前之取保得释者,仍命拘至。禁男子于十八房,禁妇女于两旁矮屋中。每伪指挥伪侍卫等,讯以非刑,奇酷万状。其刑如洪炉背、铁练绕胫、火箸刺股,受之者无不肌肉糜烂,濒死复苏,呼惨之声不忍闻。至于吊指跪练,犹其轻者。女子之被淫逼自尽者无算,死于刑者数百人。

贼因粮不足,令伪女官传命,欲尽驱之出城外,有夫及子在城者,方得留。伪谕一出,阖城哗然,或跃身于清流,或弃孩于逵路,一时踵趾错杂,号泣之声震远近。土木工匠,停役奔视,势汹汹将内变。贼惧,乃言伪女官传令讹谬,加杖以安众心,乃稍定。次日命妇女齐赴小营听讲,以序分立四色旗下。凡有夫子在城者,立黄旗下;夫与子出外者,立红旗下;孀妇处女立白旗下;夫与子逸去者立黑旗下。议以后按旗色造册,卒不果。贼以窜上游无所掠,积储渐空,议每日给米,男子半斤,妇女六两,不足则令食粥。

其时男馆脱逸者多,广西不满千人,广东约千余人,湖南三千人,湖北约二万人,安庆约二千人,镇扬万人,金陵八万人。此咸丰四年六月人数也。所谓人数者,不过就金陵内外计之耳。有伪典金官,众出城者疑之,搜其身各怀巨金,因白于东贼,闭城遍搜,各伪衙有金者置渚狱。乃得女为男装者数十人,男为女装者数十人,尽戮于市。东贼多疑,因积贼日少,乃使广东西妇女,登陴守城,又使运粮随大队贼中,后以备填塞濠沟用。适贼为官军所败,粤妇窜避不及,在前列者,咸就擒诛。其幸脱者,匿浅水中,以浮萍覆面,仰露其鼻。村人过而见焉,曳起扑杀之。七月以来,官军屡胜,艇船绝上下江之往来,贼艘不得径下,米刍日匮。贼乃驱妇女出城,至乡村刈稻,藉此逃逸者甚多。其死于饥,毙于水,及为强暴所掳,不从自殉者,又不知凡几。其女馆之移于上新河者,仍为贼朝夕所驱禁,嗣后男女各馆,并无米可给。即粥糜亦不一饱。贼忽颁伪谕,令城内伪官,皆得娶妇,并自指择。而于是逼辱淫污,有不堪言者矣。咸丰五年正月,贼中逼配之令下,竟以一贼而配数女,荼毒淫酷,即啖贼肉,糜贼骨,犹不足以蔽辜也。

先是伪天官丞相曾水源,削伪职,其弟怨悔逸出,贼怒,疑水源使其弟通官军,而于中为主谋,以五马分其尸。因谓贼众曰:“新附者屡叛,果无足怪,何与我同起粤西者,亦复潜逃?岂我待水源恩不厚欤。”众曰:“昔在金田、永安时,天父曾许至金陵小天堂,男女团。乃至已三年,众仍无家,咸谓天父诳人,故皆思去,恐将来亦不可遏耳。”东贼曰:“汝辈真不测天父之高深矣,日愈久则配愈多。今汝辈欲速,职之尊者,一人仅得十数人,下则以次递减。得毋又嫌不足乎?”俄而东贼佯作天父下凡状,谓蒙天父恩,许男女得配偶。设伪媒官,男一女一。凡积贼为伪丞相者,得配女十余人,伪国宗得配女八人,无伪职原有妇者,许归其室。令伪巡查查女子自十五岁者,开列年貌注册,以候选择。凡男贼求配,报名媒所,令伪媒官制签,系某女子,在某伪军,某伪百长名下,持签至馆索出,挟置之轿。间有老夫得女妻,童子获鸠母者,均弗之易。有不愿配之女子,觅死弗获,东贼令斫其手足示众,以慑逼配诸女。然在馆自经,半途投井,及入轿以剪自戕者,不可胜记。噫!谁非良家女,数年闭置,独处无郎,尚不屑与贼作偶,名之所归,羞恶自在故也。自有伪媒官之设,城内逼娶于女馆,城外逼娶于民间,诸贼目无不昵少妇,拥多金,为逆酋尽死力矣。

贼初踞金陵,新裹入者,众情末附,时思通问官军,愿作内应,效死力。至湖北人之为伪水营舟子者,约以红袖裹口为记,相率杀贼。议未定,饮于冶房金龙馆,立书歃血,醉甚,谋漏。东贼假天父下凡状,执其书,按名骈戮,无一脱者。又诳谓舟子,汝辈思归故尔,无罪,勿恐。越数日,使无名者赴江西,有名者调入城中,悉坑之,杀贼之谋未泄,人得私相往来,其数尚难稽查。及是贼有门牌之设,立馆长以统其下,月送册于伪诏书,以核其数,远调及逸出者均注明。

贼初入城,发粮无所,有来取者即与之。自有名藉可稽,可馆发米有定额,于是米价陡贵,百斤需六金,尚无可购处。有从城外购入者,谓之犯法,辄受杖棰。出城逸去者,贼谓之变妖。因用伪印关凭,交于贼官及馆长,出城以此为信。上元廪生张炳垣,倡内应,与大营约,正月初七为贼中元旦,乘贼庆贺年节不为备,出贼不意,进攻东门,伪守城官陈桂堂许斩关相应。乃初八日贼调桂堂至七里州水营,初十日官兵至城外,见无应者,遽返。贼获城外男子,见其壮伟,疑为官军,毒刑逼讯,遂至认为营谍,以白布为号。贼于五更吹角集人,齐至北贼伪府,搜各人身,得白布千余方,刑讯无据,始释。遂禁偶语,犯者弃市。首告变者,予以伪指挥职,于是路遇若不相识。张炳垣以前者事未成,间道诣大营重约期,议令同志者至买卖街,与官军相见,官军五百人,佯为鬻物者,如期果至,把持城门,接应官军入城,而以大队随其后。是日适微雨,军营甲马,汹汹有声,来及买卖街,贼觉,城头炮发。同志者至,城已闭,兵退,门启始入,贼由是大疑。因于东门内为仄巷,仅容一二人,两头筑木栅,环以铁练。越日大帅命六品军功田玉梅入城,令俟官军至城下,斩贼启关以应。议未定而张炳垣事泄,备诸毒刑,卒不承。继罗织积贼数十人,贼尽杀之,而未及同志一人。同志见炳垣且死,急与大营计,招田玉梅等九人入城,至期斩守门守炮诸贼,栅未启而贼大队至,遂他匿。贼知有内应,搜各伪馆得二百人杀之,炳垣亦遇害。玉梅伏伪官军孙知礼所,为知礼持扇,小童首于贼,贼方令密缉,而玉梅已先逸去,仅收知礼杀之。贼以伪关凭为不足用,命翼贼发牌,出入记簿稽核。各伪衙人,无事毋得擅出城。贼初设买卖街于城外,继见藉此逃逸之多也,乃立五市于北门桥。然物价涌贵,贼又以为不便,旋罢。贼间于井中花台启得金,于是令于各处搜掘。

咸丰六年,贼毁报恩寺塔。先三年,贼实火药于塔中焚之,空而不圮,至是乃毁之,一时有折宝塔自相杀之谣。后果应东北贼互戕之事。至咸丰十一年,贼中又有谣云:“一三三一数已绝,重见青天在顷刻。岁在甲子,不利于贼。”果以同治三年,克复金陵。当贼运土加筑城堞时,掘出古碑石,若梁司马散骑常侍萧诞碑、夏侯随之碑、荆王府长史司马景德合葬碑、检校侍郎左庶子鲁公谅碑,磊磊然几难悉数。内有一碑特奇,高丈余,阔三四尺,质黑如漆,上嵌一女子,支颐闭目,颈拖白练,下有古篆数字,人不能识,扣之声如鼓,似空其中者。既出而飞鸟咸集,贼疑中有宝物,乃以斧击之,既无所损,踞亦不入。此外又得石兽,状如猪,尾大耳小,长约三尺,高二尺许,石质人工,俱极坚致。碎而腹中五脏皆备,既不知何以置于中,而质重若此,初非供玩之物,更不知其何所用也。城中广墅名园,皆为贼所平毁,惟妙相庵独完,台城基址尚存。

逸史氏曰:“乱之生也,虽曰天意,岂非人事哉?国家承平数百年,民不知兵,积弱生玩,积玩生猜,而桀黜枭鹜之徒,辄与官吏为仇,蠢然思动,若有不可以终日者。官吏慑其顽而耽于逸,动谓剿之难,不如抚之易也,贼于是乎得逞其志矣。洪逆蹂躏十六省,盘踞十三年,僭号称雄,分符窃命,岌岌乎非小弱也。然而群帅协力,挞伐斯张,熏穴捣巢,疾于雷电,果由时数使然耶?特扰攘久而民既厌乱,天心亦悔祸耳。不然,何前之奏功迟,而后之收效速也?是故能保民者,必自锄贼始;善弭贼者,必自治民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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