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妻啊!妻啊!难道我们真的只有这一个月的夫妻情分吗?苍天待我太过薄情了。”薛丁山一边泪落如雨,一边低声说着,扶着墙慢慢来到内室闺门,挑起大红的绣幔走进来。外室的灯光透过红幔洒到内室,显得十分幽暗。象牙床、销金帐、锦衾绣褥、五色鸳枕、梳妆台、螺钿妆奁……只是,没有了樊梨花对镜梳妆的娇俏身影。
薛丁山来到床边慢慢坐下,颤抖着手缓缓地紧紧抓住鸳枕,仿佛又看见了樊梨花俊美的容颜;听到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嗅到了她身上如兰的清香;触到了她柔滑温软的肌肤……想起在这里和她鸳鸯交颈春宵帐暖;想起在这里和她倾诉心语心心相映;想起在这里和她调笑玩闹两情缱绻;……旧物依然,人却已经不能再回来了。薛丁山的心一阵阵颤栗,浑身酥软再也支持不住了,一阵天旋地转扑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恍恍惚惚之中,鼻端隐隐飘来一缕熟悉的清香,非檀非麝、非芸非沉,恍如梨花春蕊之余馨,芙蓉初绽之芳菲。薛丁山猛然睁开双眼,“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樊梨花依然如往日那样不施脂粉,巧绾云髻,身上穿了一件淡红对襟绣襦,素罗撒花长裙。正含泪坐在床边深情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方罗帕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泪痕,额上的汗水,见他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云郎,你终于醒了?”
这声音,这称呼,太熟悉了。薛丁山闭上眼睛摇摇头,候了片刻又睁开双眼。自己身上盖着锦衾,樊梨花依然含笑坐在床边。薛丁山这才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眼前的人正是自己心爱的娇妻。“你……”慌忙撑身做起来楞柯柯地看着樊梨花,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怕,是怨是怜……
“夫君不是答应了妾身要好好珍重自身吗?怎么竟如此哀苦伤神?”樊梨花扶住他,满眼怜爱地问道。
薛丁山仍是怔怔地望着樊梨花,一时猜不透眼前的情景是在梦中,还是真的。说是梦境,熟悉的清香,熟悉的声音,都是如此真切。说是真的,樊梨花明明已经自刎而死,尸身就停在楼下,怎么又会在这里?
薛丁山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愣愣地看着樊梨花。樊梨花深情地看着他,含笑说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薛丁山惊诧地问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樊梨花含笑说道:“为妻既非人,也非鬼。夫君难道忘了为妻乃是天上的百花仙子转世?我在凤凰山自刎而死正好成全我劫消难满,如今为妻已经身归太虚还复本职。因为忘不了与夫君的三掌之誓,便苦苦恳请玉帝准许为妻前往海外仙岛修身,以候夫君。玉帝怜为妻一片深情,律外施恩,全为妻之志。为妻离开天庭要前往海外仙岛,因为留恋夫君一片深情,不忍夫君受亡妻之哀苦,特意转步来此和夫君一会,以报夫君之怜爱,慰夫君之凄苦。夫君不趁此良宵共诉夫妻之情,何故作此怔忪之态?”
薛丁山依然怔怔地望着樊梨花,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伸双臂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她,仿佛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了似的。颤声道:“凝姑,凝姑,真的是你?”声音哽咽,泪水婆娑。
樊梨花心里一酸,双眸也有些湿润,抱住他的肩背,乖顺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柔声劝慰道:“云郎,真的是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样哀伤不堪,让为妻心里更加愧疚啊!”薛丁山摇摇头,又点点头,哽咽着轻声唤道:“凝姑,……”犹自唏嘘不绝。樊梨花轻轻叹道:“唉!夫君如此深情,让为妻怎么忍心割舍夫君独回仙岛啊!”薛丁山微微一震,慢慢地松开了樊梨花,紧紧盯着她,上下左右看了不知道有多少眼,问道:“凝姑,你,你说什么?”樊梨花摇摇头,说道:“云郎,我不走了,哪怕违逆天规我也要留下来陪着你。”
“真的?你真的不走了?”薛丁山又惊又喜,说话的声音都岔了。樊梨花含泪微微点头,柔声说道:“不走了,我舍不得你。”
“凝姑。”薛丁山再次紧紧抱住了樊梨花,连声说道:“上天果然有眼,把我的凝卿又还给我了。谢天谢地,我的凝姑又回来了,回来了……凝姑……”
樊梨花看着激动地不知所措的薛丁山,心里一阵酸痛,眼泪顿时涌出了双眸,勉强含笑说道:“云郎,你太用力了。”薛丁山含泪笑道:“我的贤妻失而复得,一时情不自持,忘了你禁不起。”松开双臂捧着她的双肩,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凝卿,你不去海外违逆天命,会不会再受责罚啊?”
樊梨花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放心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留在人间几十年,在天上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海外仙岛乃是方外之地,天上巡查的并不严厉,量也不会被玉帝发现的。只是,除了你我之外不可让外人知道我在这里。”
薛丁山连忙点头,说道:“我知道,我对谁也不说。”
“这就好。”樊梨花点头劝道:“云郎,你万万不可再哀哀不绝,伤心不已了。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目下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还要代理元帅之职调兵派将呢。”
“硬仗?”薛丁山一愣,忙问:“两国都已经和盟了,还有什么硬仗可打的?”
樊梨花摇摇头,说道:“云郎啊,你以为苏宝同真是真心求和吗?他们所谓的求和,不过是假借求和之名借刀杀人要置我于死地罢了。我一死,你必然心神大乱,大唐无人可用,苏宝同就可以趁机兵出三关,复夺白虎关问鼎中原。你以为李道符和飞空来到帅府是真心为我超度吗?他们是看一看我是不是真死了,给苏宝同做内应攻取白虎关。”
“什么?”薛丁山听了樊梨花的一番话,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紧紧抓住了樊梨花的双臂,问道:“你,你……你既然知道苏宝同不是真心求和,为什么还要答应突厥的条件,在凤凰山下自刎啊?”
“唉!”樊梨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云郎,你还记得我小产之日和你说的话吗?
“白虎关杨藩大败,突厥夺取中原的土地已经收复了十之七八。我们若是不平定突厥就此收兵回师,苏宝同入侵中原之心不死,必将卷土重来复夺三关。我们若出兵突厥,一则:出师无名先失人和。二则:白虎关外的铜马关、朱雀关、玄武关三关互为犄角之势,动一关而三关皆动,而且三关之外河湖环绕,山林耸峙地势十分险要,我们又失去地利。三则:今年雨水丰沛,三关之外河湖涨满,我们又失天时。我们兵出三关别说攻关破寨,就是扎营都是问题。苏宝同依仗三关之险,多布重兵以抵挡大唐进兵,我们又失一利。诸般不利齐聚,我们兵出三关胜算太少。所以,我才迟迟不敢出兵。
“苏宝同两次遣人潜进白虎关,一次劫粮,一次行刺。足以说明他入侵中原之心不死,只是惧怕你我才不敢再次大举兴兵中原。
“飞空行刺圣上不过三四日,贺鲁就遣人来求和这也太过巧合了。若是飞空行刺不成,突厥无计可施想要求和,飞空回到金马城,突厥君臣商议求和,苏江再到白虎关至少也要一个月时间。飞空行刺不过三四日既遣使求和,说明苏江和飞空是同时到的白虎关。行刺不成,就行求和之计。若是真心求和何必还要行刺?所以,我就疑心突厥求和有假。
“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才向圣上进言,请圣上答应突厥的条件,两国和盟罢兵。一开始圣上并不答应,徐英公解透我心中之意,帮着我向圣上进言。圣上似乎是猜透了我和徐英公的意思,便答应了。并在银安殿上召见了苏江,依我之谏向苏江提了三个条件。
“在银安殿上圣上向苏江提出一要祭告天地歃血定盟;二要苏宝同向大唐致歉;三要突厥归还你侵占中原的国土。第一件,第二件苏江毫不犹疑的就答应了。苏宝同和杨虎一向主张对中原用兵。虽然白虎关杨藩大败,凭借青龙、玄武、铜马三关和沙江关之险和大唐再战胜负尚不可料,苏宝同怎么会未战而同意求和并且折腰向大唐致歉?第三件,苏江很犹豫。我许他只要归还中原土地,我即刻在祭坛自刎,苏江才答应。看来只要圣上答应他们提出的让我一死的条件,他们可以同意圣上提出的任何条件。因此,我断定贺鲁求和之说必是一计,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借刀杀人置我于死地。
“苏宝同费尽心机要置我于死地的原因无非是想除掉我,使你因亡妻之痛伤心丧志。你我一死一病大唐无人为帅。大唐因和盟放松警惕,为我治丧无暇顾及其他之时。苏宝同便可以趁机出兵三关复夺白虎关,再次举兵问鼎中原。”樊梨花叹息说道。
“既然我们出兵三关时机不足,不如引蛇出洞,引诱苏宝同深入白虎关,再趁机设伏一举扫灭苏宝同。
“所以,我才答应了突厥的条件,在凤凰山下自刎去掉苏宝同的心病,让他放心大胆地兵出白虎关。”
“徐英公为人机敏,处事谨慎。亲自和苏江交涉诸般事宜,遣人协助突厥共筑祭坛,令突厥无法利用祭坛设下埋伏暗算大唐君臣,又遣细作潜进突厥大营刺探苏宝同的动向。
“徐英公打发出去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说:苏宝同欲趁为我发丧之际,里应外合出兵白虎关。为此调集了布置在三关的铁骑,并灶和营驻扎在凤凰山。明说一万为贺鲁护驾之用,实则精兵不下五万,沙江关还调集了十万铁骑作为后应,随时呼应苏宝同兵出白虎关。
“我得到这个消息,便趁到营中检点六军之际,密发三道将令。令宝林叔叔和秦英、尤金等几员将率领五万骑兵昼伏夜行潜进铜马关,趁苏宝同调精兵陈兵凤凰山之际攻取铜马关。令宝庆叔叔和秦汉、程千忠等人率领五万骑兵潜进青龙关,趁机攻取青龙。令赫连英和刁月娥率领五万骑兵潜进玄武关,趁机攻取玄武。夺过三关之后,三路合兵兵围沙江关,并分兵拦截苏宝同的退路。
“我一直让你加紧操演人马就是为了和苏宝同的这一战,碧水芙蓉阵也是给苏宝同准备的。新帐旧账在此一战和他一起清算,让他给我没有出世的孩子兑命。”说到此处,樊梨花紧咬银牙,秀眉微挑。
“你……唉!”薛丁山长叹了一声,含泪说道:“凝卿,你为了给没有出世的孩子报仇,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值得吗?”
“不,云郎,我这么做不止是为了报仇。还记得我和你,和婆母说过的话吗?我是为了普天下所有的母亲,妻子和孩子,为了天下能多一个团圆的家。只要我一死,苏宝同自为得计必要调兵遣将兵入白虎关,你就可以趁机设下埋伏一举歼灭苏宝同,打掉突厥的野心,就能早一点儿结束战事凯旋回朝。
“更何况,圣上召我在进宫商议此事,那份突厥的求和国书就递在我的手里。圣上若无心求和直接回绝突厥的使臣就是了,何必还要召我商议?我若不答应突厥的条件,圣上虽然一时说不出什么,日后必然心存芥蒂。与你,与我,与薛氏绝无益处。为了薛氏一门,为了公爹几十年沙场拼杀换来的荣耀,我只能选择一死。
“我一死,死得其所。只是,让你饱受亡妻之痛,苦了你啊!”樊梨花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声音哽咽,扑到薛丁山的怀里,呜呜咽咽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