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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 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诗曰:

悲欢离合不由人,颠倒常情旧复新。

待得水清鱼始见,那时方识假和真。

再说刘瑾太监,自从采木回京,在路上领了袁化凤到家,抚养做儿子。见了他里衣上血书字迹,已晓得姓名居址,便将他生庚月日,叫星家推算,却是个贵人八字。虽不能名登甲榜,可以得异路前程,后来直做到三品之职。刘瑾听了,好生欢喜。雇了两个奶娘,轮流伏侍。又恐他后来知道自家父母来历,便将那领血衫悄然藏过,不与他穿。自此,岁月如棱,光阴似箭,不知不觉,过了六年。袁化凤已长成七八岁,生得一表不群,面如冠玉,且丰姿颖秀,性度安和。刘瑾十分钟爱,就改了姓刘,叫他做刘化凤,请个名师教授书籍。只因天性聪慧,过目不忘,到九岁上经书古文,俱已读过,又能讲题属对,作字吟诗。及到十二岁,便胸蟠锦秀,笔吐珠玑,出口成文,千言立就,随你诗文词赋,件件皆通。

一日,正德天子亲幸刘瑾私第,刘瑾慌忙接驾。天子步入中堂坐下,刘瑾俯伏叩头,天子亲手扶住。因是先帝历用之人,赐他坐下,谈论些时政。说了一会,便踱到书房中,各处闲玩。偶然在书里翻出一篇文字,题目是孝者所以事君也。天子潜心细玩,只觉言言忠良,字字剀切,不觉喜动天颜,及看到结股有一联道:「一人作孝,万邦赤子尊亲﹔百职维忠,四诲英贤辅主。」便击节叹赏道:「忠臣孝子之言,豪杰丈夫之气,何物之人,刚正如此。」便问刘瑾道:「此篇文字,谁人所作?」刘瑾跪奏道:「是臣儿子做的。」天子道:「你儿子多少年纪?有此通才,怎不出仕?」刘瑾道:「臣子才一十二岁,因是幼令,恐怕学业未精,不敢应考。」

天子惊道:「朕谓此种文字,定是老成宿学所构,不意得之稚年,岂非神童国瑞。可令他来一见。」刘瑾奏道:「臣子本当迎驾,恐怕童稚仪貌未恭,不敢轻见陛下。今既蒙圣召,便当呼来叩首。」如飞唤出刘化凤到了面前。刘瑾先跪奏道:「臣子龆龀无知,未谙大体,望乞陛下矜宥。」天子道:「朕实怜才,何暇拘求细节。可速令他来见。」刘瑾便唤儿子叩头俯伏。天子命他平身,刘化凤便站起一边。天子注目而视,见其天姿颖异,安稚不佻,便赞道:「好个名臣气象。」因问:「这文字是你做的吗?」刘化凤跪答道:「果是小臣所构。」天子便问刘瑾道:「你是从小净身,如何有此幼子,定是螟蛉的了。」刘瑾见儿子在前,跪伏于地,不敢回奏。无奈天子偏生问了又问,必要穷究根源。刘瑾料隐不过,恐触圣怒,只得应道:「臣子实是螟蛉的。」天子道:「他那里出身,是谁家之子?」刘瑾道:「臣缘数年之前,奉先皇爷采木而回,在路上拾得此子,携归抚养。因非过继承宗,故不知他踪迹。」天子道:「岂有此理!大凡人家遗弃儿女,必因肌寒所迫,或因灾祸逃亡,天性之情,不得已而抛弃。孰不冀有相见之日,自然详写姓名居址生年月日,藏之于身,再泯形迹,断绝他日后归宗之路。况且他若不知自己家世,虽兄妹为婚,父子相闻,亦有何辨,岂不至于纲常废弛,恩谊断绝。诚非细故,何可秘而不言?」刘瑾见天子见识如此明进,说话如此精严,吓得战战兢兢,汗流夹背,那里还敢不说。只得奏道:「当初有一件汗衫,上留血书字迹,臣因一时遗忘。今陛下问及,方才想起。但秽污之物,不敢渎呈圣目。」天子道:「这须不妨,可速取来观看。」刘瑾怎敢违拗,只得领命去取了。有诗为证:

接木移花根本差,一般培植费年华。

总然结子难为种,抵转春来几度花。

话说刘化凤自幼被刘瑾抚养在家,瞒过了嫡姓,竟不知自己本源,只认刘瑾便是嫡父。谁知忽被正德天子一口题破,他十二年如在梦里做人,今日方才得醒。不晓得自身是何等样人,出身在甚所在,忽然别是一副心绪。及见天子倒替他盘问根由,穷究到水落石出,心里又感激,又欢喜,慌忙伏地叩谢道:「小臣方欲移孝作忠,若自昧根本,子道先失,何以对君无愧。蒙陛下开天地之洪恩,兼父母之慈爱,为小臣诘家世而正宗祧,俾小臣不陷于不义,陛下救臣以孝,真千古圣王所不能及。小臣何幸而遭逢盛世,愿效犬马,以报天恩。」说尤未了,刘瑾果然捧着一领血衫,跪在面前。天子取来一看,见有两行血书,写得甚是明白。念了一遍,忽沉吟道:「前日那扬州府判,叫做袁之锦,是吏员出身,又是河南籍贯,似乎不差。但那袁之锦历任做官,怎将儿子抛弃?且刘瑾又说在本京近地领回,既非家乡,又非宦所,如何远弃于此?其中又似不真。况衣上既用血书,必然分离于患难之顷。袁之锦久在仕途,未必有此颠沛。」只得含忍,反不与他说明,但将那血衫付与刘化凤道:「你收着这领衫儿,少不得父母还可相见。但刘瑾抚养你十余年,虽非亲生,亦有三年怀抱哺育之恩。既已深厚,亦宜小心孝顺,不可因朕说明,竟以外人相待。」刘化凤忙俯伏奏道:「陛下如此仁恩,小臣若忘君父,愿以身膏斧锧。」

当下天子回宫,刘瑾父子,直送到午门之内,方始归家。刘瑾心中如失珍宝,好生闷闷不乐。刘化凤也到书房中,将那血衫看了,呜呜的哭道:「我爹娘不知在于何地,当初因甚驱迫,将我弃于道路?苟非患难,断不把未周岁的儿子忍于割舍。」想到其间,一发心痛,准准一日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眼也不合,饭也不思,直到次日早晨,正欲告禀刘瑾,要往河南访问父母消息。忽然天子发下手诏,刘瑾父子慌忙接入中堂,供起香案,拆封跪听宣读道:

敕曰:国家求贤以致治,奚必及齿而登士。子学古以入官,乌容抱璞而待。尔太监刘瑾子刘化凤,总角而负惊才,幼颖足征国瑞。教忠自父,锐志用以临民﹔兴孝惟君,学优即为登仕。重禄允宜于异日,牛刀先试乎冲年。兹授尔为文林郎,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于戏,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飞泽国,还清溟渤之波。勉尔英猷,加之异擢。

刘瑾父子,望阙谢恩,请过敕命,刘化凤便道:「孩儿小小年纪,如何晓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抛散何地,为人子者,方抱痛追寻之暇,何心受此爵禄。求爹爹面君告辞,待孩儿寻见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后受职,未为迟也。」刘瑾也不舍得儿子远离,竟慨然与他具疏辞职,谁知上了三疏,圣旨不允。刘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装,打发儿子赴任。刘化凤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十来个家人,择吉起程。

先往河南,寻问袁家消息。一径进了开封府,便寻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个家人,到外边寻问在抚院里做吏书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余年不在衙门,人都茫然不知。且问了名字,一发都不识得。迭连寻了四五日,没个影儿。因想道:「除非到抚院里一问,自然晓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问,都没个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说道:「除非当初十年之前,有个袁之锦,曾做抚院里书办,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黄堂之职。莫非就是他了。」刘化凤道:「他家里住在甚么所在,待我去问问,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里因黄河冲决,又已漂没,夫妻两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刘化凤道:「这等说,当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吗?」那人道:「这倒不晓得,彼时他已不在衙门,我等没甚事往来,故就疏远。后来零落之状,他也瞒着人的,那里知道。但这城里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识的,也有通谱的,也有同宗的,问他或者晓得,亦未可知。」刘化凤道:「我们外路人,初到这边,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几家名号,以便寻问,感戴不浅。」那人道:「祥符县前,便有个姓袁的,一向在外头做客,近日才回,他家里现贴着袁之锦的喜单,可曾去问问吗?」刘化凤道:「这到没有见得,既有这个踪迹,小弟如飞就去。」便向那人谢一声,拱拱手别了。忙走到祥符县前,逐家挨看,果有个小门面里,贴着报单,上写到:

捷报贵府老爷袁讳之锦,特恩钦升陕西巩昌府正堂。

却说袁化凤看见了,喜之不胜,连忙跨进门里,叫了一声。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来接着,到里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谁?原来就是袁吉,向来受叔父托付本钱,到京里买卖,并寻访兄弟消息。谁知找寻了十余年,不见一些踪迹,近日闻得叔父己升陕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买了些北货,乘便带回去发卖。也是天缘凑巧,恰恰袁化凤寻到他家里,连忙出来相会。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认做异方宾主。施礼坐定,便开口问道:「尊兄高姓,从何处来?」刘化凤道:「小弟姓刘,其实本姓也是袁,近日从北京来的。」袁吉道:「原来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见教?」刘化凤道:「门苜喜单上讳之锦的,与宗翁是甚么相称?」袁吉道:「就是家叔。」刘化凤道:「小弟特为要访寻个袁之锦,因见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来惊动,相问一声。」袁吉道:「宗兄与家叔有何相契,今要问他甚事?」

刘化凤道:「令叔今年多少贵庚,尊婶出于谁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岁,婶母谢氏与家叔仅小两年。」刘化凤见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问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弃下一位公郎吗?」袁吉惊道:「此话何处得来?当初家叔一子,未满周岁,曾被了大难,果然弃在北边的。累小弟准准寻了数余年,至今并无信息。宗兄问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吗?」刘化凤见说得一发是了,便问:「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遗弃时曾有凭记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凤,腊月十五丑时所生,婶母曾将姓名居址,血书于里衣之上。」刘化凤听到此处,逼真是生身父母无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则我便是袁化凤。抛离父母多年,不孝已极。我是你兄弟,也险些认为陌路了。」袁吉听说就是兄弟,又惊又喜,话也讲不出来,又看定了袁化凤,嘻嘻的笑。

袁化凤恐他不信,便在怀里取出血书小衣,递与袁吉。袁吉接来一看,方才哭道:「这等说,果是我兄弟。你今年已该十二岁了。当初与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个俊秀少年。只是我为你访寻十余载,不得见面,今日却自己踱进门来,岂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谁家抚养,可曾读些书了?」袁化凤道:「兄弟当初,亏得刘瑾太监采木回京,抱归抚养,立为嗣子,享用奢靡,并未尝吃苦。后又延请名儒,四载灯窗,颇知文义。今巳授了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寻问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惊喜道:「你年纪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凤道:「有个缘故,与兄说明。」便将刘瑾当日隐瞒踪迹,亏了正德亲幸私第,召来面见,并盘问刘瑾从幼净身不应有子,并追求血衫,验出底里,及次日赐职的话,述了一遍。

袁吉道:「原来兄弟十二年,尚认作刘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于袁氏嫡脉。」袁化凤道:「爹娘当日,不知有何患难,以致如此,后来又怎生得此高职?」袁吉道:「说来话长,然亦不可不说。」便先将冯国士贪图庇护与袁七襄指腹联姻,后来冯国士中了进士,与尤寡悔设计赖婚,并袁七襄被事系狱,谢氏进京营干被三法司祛遥,遇强僧邀入,把儿子遗弃的话,细细说知。袁化凤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难厄,哥哥也受此惊险,后来父亲怎生脱狱,冯家终久作何情态?望哥哥讲个详细。」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后授职,并冯家趋炎奉势将女儿与王御史联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参劾降谪的话,与袁七襄历扬州通判,遇着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许多情节,一并说明,袁化凤顿足道:「冯国士如此负心,自取降谪。我爹爹挺身为民,反邀异擢,足见天地报施,不差累忝。若论冯小姐,今年已是十三岁,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辙。若也象父母势利,此时早属他姓之妇,已不是旧巢孤燕了。如今冯国士晓得我家父子胜过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这般势利小人,何足计论。你今青年出仕,怕后有好人家女子,与吾弟攀亲吗。」袁化凤道:「此事且慢商量,倘冯小姐有志守贞,我亦不可负他,还须访个的实,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见吾弟忠厚,亦是难得。」当日天晚,用过夜膳,袁吉又问道:「吾弟几时去广东赴任?」袁化风道:「我因为访寻父母,耽阁了工夫,打帐明日就要动身。」袁吉道:「我出外数年,今日才得归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与说知兄弟归宗的话,使叔婶俱可安心,你可写封书信与我带去。」是夜,袁化风便移铺陈,到哥子家里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盘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广东到任。正是:

十载分南北,相逢忽倍亲。

何时依膝下,忠孝继名绅。

未知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章 我昔凌他 他今制我 势利徒满面羞惭 亲而不贵 贵者为亲 歹侧儿窜身罗纲

诗曰:

波涛歧路总关心,莫道愁深恨更深。

富贵骄人宜白日,亲朋疏义是黄金。

时艰贱服犹文绣,世媚儿曹厌诲箴。

荣辱浮云奚足计,沧桑莫管任浮沉。

话说广东肇庆府阳江县,恰恰就是冯国士降来做知县的地方。冯国士因民户荒顽,钱粮积欠,在大计内考了「居官昏庸,催科无术』八个字的考语,直降了陕西县陇西丞。这陇西县,不是别的所在,恰恰又是袁七襄升去巩昌府做知府的附郭县。冯国士虽然已晓得阳江县接任的新官叫做刘化凤,那知就是袁七襄的儿子,自家的女婿。他自从闻得袁七襄升了太守,心中好不羡慕,常常懊悔当初不该势利,欺他贫贱,做了赖婚的勾当,如今我倒不如了他。欲待仍旧与他结姻,又恐他宿怒未忘。况且他已胜我百倍,定然反有些不屑,自己心里转换了个奉承他不上的念头,时常与妻子乃舅两个费过几番口角,谁知自己恰又降了他属下县丞,一发了不得起来,心里又欣羡他,又畏怕他,耳热心痒,好不难过。只一味与尤氏两人怄气。妻子与尤寡悔都说道:「我两个人巴不得要争体面,在你面上有些风光,难道有甚不好的念头。只是当初他家一败涂地,身无立锥,儿子遗弃远方,自家禁锢穿狱,妻子也在人家借住,这样光景,就是小户人家,也不值得与他联姻,何况你彼时方中进士,官居部属,同僚尽属缙绅,结纳无非显要,何等荣华。彼时与他相形并较,奚啻天壤,怪不得我们两人将他厌贱。谁人有先见之明,知他后来做此高官,我家就跌扑到这个地位?早知如此,当初他便穷杀,也该敬重他。纵使他要别娶,我们也将女儿挜把他。我只道富贵一生可以长享,那知威风靠托不牢,如今懊悔也是迟了。」冯国士心里焦燥得不耐烦,那里还有心去听他,只得收拾印务,交与县丞执掌,忙忙到陕西赴任。叫人去接小姐,一同起程。谁知小姐心里,恐怕父母仍旧与他觅配,推个立志修行,再不肯同去。尤氏亲自到庵中,邀了几次,怎当他心如铁石,坚执不回,冯国士也自去劝他一番,发恼一番,他总是哭哭笑笑,抵死不愿同行。父母一时也没奈何他,只得收拾自去。

一径到了巩昌府,不敢进城,先修下一封请罪饰非的情启,词极卑污,语带羞惭,婉婉款款都是些播尾乞怜之态,叫尤寡悔进城去,先通个殷懃,才好上任。那知尤寡悔是个极势利极奸险的小人,当初恃了姐夫之势,衣之食之俨然尊贵,一味尖酸刻薄,不看人在眼里。今日姐夫没了兴头,依身无味,就换了一副冷淡的心肠,况且冯国士平日聒聒絮絮,把赖婚的事在耳根边埋怨不了,心里又怀下些恨,觉得这饭碗把握不牢,且住在身边,也觉没趣,便思别寻道路,在势利场中走走。正好姐夫托他到府里进书,回想袁七襄从幼相交,最称莫逆,虽这件事弄得不好看相,然终久是姐夫的差池,我中间人责任还轻,今不免倒与他做个心腹,把姐夫的丑行,尽行倾献,他自然欢喜。若得趋承上了,他的光荣势焰,岂不胜于姐夫百倍。但如今袁七襄尚不知我有心向他,不分好歹,认做姐夫一例,自然还不肯相见。除非也先写封书启,卑词软语,只说赖婚之事,全是姐夫与姐姐势利念头,我百般曲劝,力不能回,枉担了个助恶之名,其实非我之过。先自辩脱了罪,然后再把姐夫如何负心,姐姐怎生图赖,并袁七襄在狱时坐而不救,反呈报法司祛逐谢氏出境,以致中途遇祸,母子分离,皆姐夫所害,并羡慕王御史势焰,要与联姻,我再三谏他不转,后来小姐长成,不愿改适,立志出家,并不肯同来赴任,许多情节,也写得详详细细。并这封书,一总打入府中。谅看了必然要请相会,那时再凭三寸舌尖,一张利口,并两副老脸,九曲弯肠,将自己尽情冼脱,把这些恶名,都卸在姐夫身上,莫说个袁七襄,随你泥神木汉,也要被我哄活了。算计已定,到城里卖了一通副启,借个茶馆里坐下,写了半日,方才封好,又写了个眷晚生的大红全帖,并一副礼单,步到巩昌府前,予先封下三钱银子,寻个阴阳生,把这两封书并帖子,叫他一总传进去。那阴阳生得了茶东,果不费力,便说:「相公请坐着,老爷要请会时,自然出来奉请。」竟把书帖,高高兴兴送入内衙去了。尤寡悔料「袁七襄见了书,必然道是我好人,一定请进去相见。」只觉皮风骚痒,满身都是风光了。有诗云:

炎凉何处说亲情,缓急酒逢陌路人。

不是小人偏彻底,自将烦恼反诸身。

且表袁七襄,拆这两封书细细看完,不觉大笑道:「天运循环,报施如此其速。当初尤寡悔趋附姐夫势利,把我轻贱到极处,如今又撺转面皮,不知羞耻,倒来奉我,把个嫡亲姐夫说得粉碎。人心如此反侧,世道之险,岂不怕人。就是三法司逐我妻子出京,遭此危难,骨肉抛离,焉知不是这贼子的奸计,教唆姐夫做的手脚。」便将这两封书与谢氏看了。谢氏也怒道:「原来当初这番大难,死里逃生,分离拆散,也是他们致死,可不痛恨。赖婚之事,不消说起。只此一端,使我将血抱之子,遗弃数年,死活不知,归宗无日,致袁氏断嗣绝后,其罪可恕,其情不可胜诛。今此二凶,都遭到你手里,须与我出口气儿,切莫轻轻放过。」袁七襄道:「我想冯国士若无尤寡悔,未必做得出这样局面,全是那奸恶的主谋,教唆他下此毒手。我几次与他争论,冯国士便词穷理屈,自觉欠理,独是欺贫倚势,轻薄荆毒之言,每每都出尤寡悔之口,冯国士未尝见于形色,只就今日又来奉我,把自己姐夫姐姐置身于无地。伦理丧灭,心腹奸险,何事不为。可知当日恶机,皆尤寡悔使然。但冯国士耳根易惑,听此狂言,自失其行。然他女儿立志端贞,不随势利,出家守身,实为可敬。少年女子,尚且知礼,堂堂丈夫,对之能不汗下。天幸我儿子有个归宗之日,断难负他一片苦心,今倒看那女儿面上,不计较他父亲也罢,只尤寡悔这奸恶,免不得要惩治他一番。」便修一封书与本府刑厅,将尤寡悔发去勘问。

却说尤寡悔,等了半日,不见请他相会,心里好不焦燥,就像煎盘上的蚂蚁一般,走到东,踱到西,把衣冠也整了几百遍,打点些胁肩谄笑求媚足恭之态,好相见个皇堂知府。正望得眼花,忽见两个人走出来道:「那个是尤相公?快随我走。」尤寡悔听有人叫他,忙撺上前笑问道:「想老爷请我到私衙里相会吗?」那人道:「不相干,老爷因衙里清淡,没有什么相赠,有一封书荐你到理刑厅去,打发些程仪哩。」尤寡悔道:「多谢老爷厚情,只是也备了个礼单去才好。」那人道:「不消你费心,老爷已先差人下过帖了。」尤寡悔听了,喜之不胜,认为实然,连忙跟着就走。正是:

饶伊凶暴如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尤寡悔到了理刑衙门,那两人要他在宾馆里坐下,停了一会,刑厅吆喝出堂,便问:「那光棍在那里?」衙役禀道:「在宾馆里坐着。」刑厅大怒:「快叫拿来!」衙役飞忙出来叫唤,尤寡悔道:「怎么不在这里会客,倒在堂上相见。」又想一想道:「是了,想必因堂尊荐来的,不敢轻亵,要行官礼了。」便要往正门里走,被皂隶一把扯了出来道:「你衙门规矩也不晓得,只管乱走。」尤寡悔只得耐着气,随他进了角门,大踏步踱到丹墀,打帐行礼,早被牢子望脚骨上一棍,打翻在地,走过两个皂隶拿他跪着。刑厅拍案骂道:「你这奴才,何等样人,好好供来。」尤寡悔只道请他尽宾主之情,谁知听这几句,吓得魂飞胆落,满身冷汗,战兢兢的答道:「小人是袁太爷的同乡朋友。」刑厅喝道:「袁太爷那有你这样无耻朋友。」叫左右掌嘴。皂隶应声而前,打了十个耳掌。尤寡悔便像割了头的一般喊痛,忙哀禀道:「小人不是袁太爷的朋友。」刑厅道:「你实说是何等人。」尤寡悔道:「是冯县丞的妻舅。」刑厅又喝道:「我问你自己本身,谁叫你通呈脚色,再掌嘴!」皂隶又打了十下,尤寡悔哭道:「小人实是河南百姓。」刑厅道:「既是河南百姓,缘何到陕西巩昌府衙门,趋承献媚。皂隶再打!」

可怜好个尤寡悔,直打得嘴里鲜血直流,面皮肿痛,不敢强辩,只得哀哭道:「小的其实是欺贫奉富,朝秦暮楚的势利小人。」刑厅笑道:「这句讲得着了。但你这奴才,心肠奸险,阴谋制友,诡计赖婚。你害袁太爷父子离散,夫妇遭殃,又想反面口事,把同胞姊丈,倾露其丑,伦理丧尽,良心泯灭。今日到本厅台下,还想遮饰吗?」尤寡悔道:「青天爷爷在上,这些事体,其实不干小人之事,容小人辩个明白。」刑厅道:「不辩已明,何须再辩。」便拔下八根签,一声喝打,皂隶便如鹰拿燕雀,把尤寡悔拖下丹墀,打了四十头号大板。皮开肉绽,气也没了。刑厅还叫取一面三百斤的大枷,立枷三月,抬到遏衢,不满数日,疼痛难熬,支持不过,早已在阎罗殿前去坐宾馆了。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再表冯国士,闻了这信,夫妇两个惊得面如土色,冷汗如注,又不敢不进城上任,只得择个吉日,到了衙里。尤氏只因吃了这一吓,当夜就生起病来,发寒发热。冯国士心里愈加忧闷。过了三朝,自想逃不过袁七襄的罪责,只得备了一个情节手本,到府里跪门。又在门上费了好些使用,才得报与袁七襄知道,那袁七襄把尤寡悔处死,已出了气。见说冯国士跪门请罪,并不介怀,连忙传他进来相见。冯国士听说传他进去,便战战兢兢走进私衙。看见袁七襄,双膝跪下。

袁七襄慌忙扶起道:「桑梓旧交,吾兄何必拘此俗礼。」冯国士见他和容蔼颜,并无怀恨之色,心里转觉惭愧。躬身答谢道:「冯桢昏聩无知,惑于狂妄,负罪良深,愿受府台面责。」袁七襄道:「虽有睚眦,然非吾兄之咎,小弟深知,故胸中并无芥蒂,吾兄何必如此忧疑不释。」冯国士谢道:「府台盛德汪度,知我心迹,不加罪戾,反蒙格外优容。感恩如何可报。」袁七襄道:「今日他乡而遇故知,自宜开怀一乐,何必拘拘抱歉。」反携他到书房里坐下,问些寒温,留他便酌,尽欢而别。那知尤氏闻得袁七襄大度容人,虽然感激,心里越发羞惭,病反沉重。偶然一日,忽见兄弟连枷带索,哭至床前,口称饿极,要讨一碗饭吃。尤氏大叫有鬼,众丫头听见,赶至房中,忽然不见。但闻满房血臭,秽不可当,不隔三日,尤氏一命归阴。冯国士惨目伤心,凄凉贫苦,勉强具棺入殓,到得治丧之日,袁七襄反来吊唁,并无势利炎凉之态,可谓世所难得。要知袁七襄与冯国士,后来交谊如何,袁化凤几时拜见父母,冯小姐何日团圆?且听末回收成结果。正是:

南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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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谜小说·A档案

    《谜小说》MOOK书系,是中国第一本知识悬疑小说专门丛书。本书邀请诸多业内知名作家加盟,共同打造中国人自己的知识悬疑园地。本刊以通俗悬疑小说为主,辅以冒险、神密、探索、幻想、青春小说,其收编的作品提倡知识悬疑,富有时代气息,作品故事扑朔迷离,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通俗易读,想象丰富。中国目前众多悬疑、探险、神密等知名类型作家的最优秀作品尽收其中。
  • 七里樱

    七里樱

    年少时,我们,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主角,遗憾过,苦恼过,伤心心过,但庆幸的是在那个即将逝去的青春里,你世界的男主随着四季辗转在你身旁,陪你笑,陪你哭……终有一天,你发现他只是喜欢你身边的那个人而已…“你知道的,我喜欢她哎。”“没事…”至少我的青春,你来过就好。
  • 金牌元素妃:逆天七小姐

    金牌元素妃:逆天七小姐

    新书【星光璀璨:金主一抱好欢喜】欢迎大家前来阅读!当天才的她,穿越为异世界懦弱的‘她’。强大魔兽???至强法宝???神器炼丹???不好意思,她仰天狂笑,手张狂一揽,这些都是她的。他,一个神秘的男人,势力强大,实力更强大,时而冷酷时而缠人,时而妖孽时而狡猾。世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却知道,他名叫邪帝。世人皆知她是个男人,但他却一眼识破她的身份。对她软磨硬对,绝不放手。他曰:只要你想要,不择手段也要让你得到!且看他们强强联手,纵横大陆。上演一场震惊世界的升级历程!
  • 筱甜蜜

    筱甜蜜

    李筱筱和穆夏由一些寻常不过的事联系在一起直至结婚生子,看似寻常不过的事中带着点小甜蜜。文案李筱筱红着脸说:“夏夏,想亲亲。”穆夏:“你乖才可以。”喝醉酒的筱筱奶凶奶凶的说道:“我还不够乖吗?为什么就是不给我亲亲,哼”穆夏亲亲了女孩的额头说:“……嗯,你很乖。”…………………………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乱世绝唱:杜月笙与孟小冬

    乱世绝唱:杜月笙与孟小冬

    杜月笙与梨园冬皇孟小冬之间的婚恋故事,更是一部爱情传奇大戏。在孟小冬的身上,杜月笙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真正魅力,更折服于小冬的艺术天赋和艺术才华;在杜月笙的身上,孟小冬看到了她所扮演的一切舞台形象所具有的戏剧元素,感受到了上海“皇帝”、三百年来帮会第一人的独特魅力。或许,杜月笙与孟小冬的婚恋,没有才子佳人般的缠绵,没有风花雪月般的浪漫。但是,人世间所有爱情故事里能真正打动人的东西,他们的爱情故事里一样不缺,值得你我好好咀嚼品味。
  • 心之所向就是方向

    心之所向就是方向

    天才少女柳娅萱因意外的车祸导致失忆,没有准时参加最重要的一场跆拳道比赛,她在继父的教导下,将她的兴趣从现实中的跆拳道转变为手游,因为她和哥哥常打游戏的后天手感,让她很快的就能够在手游的世界中娴熟起来,她也觉得很自在,并想以此作为职业,也在这条道路上遇到腹黑男主,虽然也受到不少的挫折,但她记忆慢慢恢复之后,她开始徘徊犹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继续以前的跆拳道,还是现在的电竞,她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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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皇后

    狗血+鸡血+热血+小白+正剧=伪正剧。ORZ……本文口味丰富,老少皆宜。二小姐唐宁,死里逃生,却蒙上被贼寇玷污清白之名。原本要嫁给惊采绝艳的六皇子她,不知何故竟上错了花轿,嫁了传闻中的药罐子三皇子。残花败柳配药罐子,绝了!世人都说,他们的结合简直是一张茶几,上面摆着一个杯具和一个餐具。可谁又知道?负负得正!当悲剧和惨剧叠加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演变成喜剧。她是只狐狸。丰富细腻迷人的味道,一层一层地吸引着你味觉。请小心提防,狐狸,会咬人。【片段版简介】:(一)“卓元鹤,你的女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你竟躲在后面无动于衷,是不是个男人啊你!”卓元鹤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姿态慵懒,嘴角牵起一抹柔和的笑,“没办法,软饭吃多了,也就习惯了。”(二)早就听闻唐二小姐不要命,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传闻竟是真的。”“我要命啊,要命的很呐!生活多美好,抬头见帅哥,低头见美男,宁愿不要脸也得要命啊!”“唐姑娘高见,高见。”【重点】:1.本文一对一。2.本文很狗血很小白很恶搞。3.本文就是写男女主角腻腻歪歪的废话。4.本文乃狗血文狗血文,请调整心态进入!友情推荐:《妾誘》《卧底女教师》《狐狂》《赖上契约老公》《黑道女教师》《风云皇后》《我们分手吧》
  • 只是想爱你

    只是想爱你

    爱与被爱,到底该如何选择,明知道自己爱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回应,是否该选择放弃,去珍惜那个为自己付出一切的人,把握眼前的幸福,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