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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良久醒来,则在一纱帐中,衾枕悉具,惊起欲遁。忽一人振管辟扉,秉烛而入,则一十八九女郎也。修眉素面,含笑嫣然,置烛于几,低鬟敛衽曰:“日间归自外家,见子醉卧茵草,恐犯风露,故设榻相款,子其勿疑。”韶始恍然,感荷无尽,即欲辞去。女止之曰:“时已入夜,路且隔城,去将安之?宿此为便。”韶曰:“与子向无交涉,保敢便住?”女曰:“饮啜前定,即邂逅亦非偶然,幸勿作客态向人。”韶谢曰:“惠然肯留,深惬素望,第惭少子不学,出言市井,谈锋不敌,徒聒听闻。”女笑曰:“儿闻丹漆不文,白璧不雕,质既无亏,何必受饰?且子硍词谦语,婉而多风,齿颊芬芳,须堪取则。得承一夕色笑,死不为夭。”因问何字,韶曰:“童子无字。问名,则是董韶耳。”于是絮语间杂,妖言隐谜,女或如不闻,或偶一应答,尖颖刺人。韶神魂俱荡,如在醉中。壁上悬乐器,制甚古雅,不识其名,女曰:“参差也,一名洞箫。”韶曰:“然则卿必知音者。”女曰:“有孔则吹之,有弦则拨之,顺其自然,自能合调。若夫胶柱鼓瑟,虽有元音,从何发泄?是以知音之难也。”“能歌乎?”女曰:“《懊”》之曲,《子夜》之声,但堪礗 于一时,讵足喤聒于大雅?乖音错节,不足以征。深夜矣,与其隔锦屏于鄂渚,何如觅佳梦于巫山。“韶腼腆从命,遂相与就寝,低帐昵枕,极尽欢爱。留连数日,不思旋返。更得逐渐尽交其同类。有名小兰者、小惠者,有名小寿者、秋红者,要皆姝丽,各具所长。女名春翠,色艺独为群姬之冠,诸姬亦自知不逮,凡百将顺。

时盛夏暑热,四姬邀韶,共浴莲沼中。狎戏方殷,春翠忽纵目远瞩,大惊曰:“妖道亦太狠毒,直寻逞至此耶!”不暇着衣,白身回走,四姬失措,提裙挈裤,纷纷狂走。俄一人飞马至,绣衣青巾,貌极雄伟,问韶曰:“彼众女子安往?”韶战悚水中,口不能言,但以手乱指。其人随手所向,绕沼而驰,卒无所得,意殊忿躁,连鞭其马。马拌鬣一嘶,御风腾起,急如飞电,瞬息不知所逝。韶翘首向天,痴立瞠目,旋闻人声喧嚣,似有人呼其名者。惊视之,则其父及尤并相识数辈,毕集沼畔,扶之出水,衣而守之。一饷时神色甫定,四顾园亭乌有,莲沼无存,但见几树高槐,数抔荒冢,冢前积雨成潦,葭荻丛生,复爽然若有所失。回念诸女,不觉潸然。以车载归,众亦散去。唯其父与尤在旁。因诘如许时宿食何处,乃一旦独浴积潦,甚不可解。韶不能隐,一一吐实,二人不胜骇愕。尤叹曰:“自午日相失,在在谘诹,令尊为汝忘啜废寝,憭慄自伤。原其咎在予之不谨,讵能自安。亦曾拟议,或遭狐鬼,愈益忧惶。夙闻某庙李道士有奇术,往祈之,彼授一符,令去郊外焚之,焚讫,必有狂风,但从风而往,必有究竟,不意果能获汝,李道士真神仙矣!第可恨此女,不测是鬼是狐,则作如许狡狯,必报之以泄吾恨!”董曰:“得人为幸,遑计其他。且彼既能幻化惑人,岂无术自卫?苟一选事,为祸不浅。”韶亦劝慰,谓奈何与异类较短长,尤终不释然。

翌日,城门甫启,即提一短梃,奔至积潦前大索,无所获,卒至古冢旁,见茂草中一穴,大如碗,黝然而深,莫测底止。尤笑曰:“得其巢穴矣!”然无可用武,踌躇得一策,乃多取朽木槁枝,填塞穴口,燃火薰之。一食顷,釶然一物,冲烟突火而遁。视之,一黑狐也。迅走如风,追之不及。方却回,又连出四头,一白三黑,仓皇四散,皆不能逐。后遂无继者,尤笑曰:“此即所谓诸女郎也,与族俱行,此举徒劳矣。”欣欣然归,述之于董。董大惊曰:“胡不见商,则独冒此险?彼皆甘人者,既皆逸去,必图报复,兄不可疏防。为兄计,不如暂归,以避其祟。”尤曰:“予正望其来,岂可反为葸避?”董知其不可谏,阳称其勇,而阴为护卫。

一日,尤将出城责逋。董父子请偕,尤许之。及出关,尤内逼,往登溷,董父子伫俟檐下。少焉,闻尤在厕中骂人,董方猜疑,忽謣然一声,骂声顿止。董父子趋入,尤已倒置溷中,两足伸缩,厕中更无一人。拼力扶救,粪蛆无处不有,幸不致死。董父子亦不能无染。遂相与至河上浣濯,逾时始各就绪。董因诘尤:“与谁口角,致坠溷中?”尤笑且叹曰:“不听药石言,便有腌脏气。予始登厕,即见一黑狐人立壁角,向予切齿,予方骂数声,彼突至面前,极力排挤,不觉仰面颠坠。平日英雄,扫地尽矣。”董父子亦为之捧腹。

亟归店,议作归计。董虑韶召邪,亦令同归就婚。择日趋装就道,暮宿逆旅。夜半,春翠忽至,与韶同寝,尤闻韶喃喃絮语,谛听之,如与人交媾者然。悟其又为狐祟,大声恐吓,韶惊觉,已失女之所在,然遗精濡席矣。尤诘得其故,复大骂。

已而就寝,忽失尤。韶起,秉烛遍觅,闻鼾声出自一米瓮中,瓮上覆一瓦盆,泥封甚固。急呼主人,俾开之。主人曰:“此腌菜未熟,开之何为?”韶曰:“有人在内,焉得不开?”主人骇异,听之果然。急开之,则尤蹲踞其中,周匝皆菜,仅露头面,撼之始觉。问所以入瓮之由,荡然不知。众猜想移时,莫得其解。久之,尤忽自悟曰:“此必彼狐,请我入瓮耳。”主人求得其故,亦笑而咋舌,曰:“更无可疑矣。”尤一路为狐所弄,愈出愈奇,直入河南界,始获安宁,其后亦无他云。

兰岩曰:一夕欢爱,天缘已早定之。狐虽摄入洞中,并无伤害意。既已去之,何必仇之,致遭戏弄,尤亦选事人哉!

董 如 彪嵩阳董恒,字建威,以参将褫职家居。年四十余,称雄一乡。性好武勇,所交游悉射皮饮胄、飞苍走黄之人。艳妾六七人,争妍斗媚,以悦一人。第宅复闳壮,园亭之胜甲一邑。园中有池,可容刀。缘池绿围千章,就中构轩五楹,颜曰“万绿”,极宏敞。值夏日,与其俦类讲武其中。其父禁之,弗悛也。父殁,愈不自戢。

生二子,长如彪,年十八,次如虎,年十六,皆出侧室。而如彪禀赋与父殊,秀外慧中,尤喜篇什,驰马试剑,非其所好,以故失父爱,鸡肋常遭老拳。家有老仆葛封者,质朴憨直,好强谏,董稍惮之。封有子印儿,年亦十八,为彪、虎馆僮,韶秀慧黠,一家之所钟爱。

适秋高马壮,董率二子及僮仆三十余人,负弩肩枪,呼鹰嗷犬,往猎于山。自辰至申,获禽甚少。兴尽将返。釶一大黑狐窜出草中,董逐射之,连发不中,狐突至如彪马前,逡巡欲遁,董急呼如彪射之,如彪但束手笑,狐遽逸去。董叱曰:“懦弱子何颜甲至此,不畏若辈笑耶?”如彪曰:“家中羊豕甚多,岂必猎食?”董大怒,曰:“小子生为男儿,毫无丈夫气,岂复董建威子耶?汝欲食羊豕,吾偏以汝伺虎狼。”遽喝下马,夺其弧矢,但与一火枪曰:“留汝于此,不得狐勿相见也!”言讫回马。

葛封弃枪投鞭,涕泣叩马而谏曰:“大郎所言非无理,主人奈何逞一时之怒,则弃之万山之中而不顾乎?且为人之父者,教子于义方,弗导于邪。凡邪嬖之事,无足为子孙效法者,主人自为之则已矣,何必戕贼大郎,欲其济恶,而不欲其斡蛊也哉?”董怒曰:“汝病狂耶?胡为悖逆至此!”对曰:“老奴不悖,主不自知其非耳。夫人之所以修身齐家者,仁也,孝也,慈也,悌也。今主日以杀兽获禽为乐,不体上天好生之心,可谓仁乎?父死未葬,爱及田游,可谓孝乎?弃弱子于荒山,以餍麋鹿,可谓慈乎?二郎旁观,不发一言劝止,岂教之以悌之义乎?使大郎有罪,主人且当分谤;矧其无罪,弃之何名?”董怒发如雷,马箠乱下如雨,封头面皆破,流血满衣,释手而退。董遂纵辔出山,众人毕从。封大骂众人,助纣为虐,一何丧心。乃呼印儿而嘱之曰:“汝其追随大郎,生死与共,吾耄矣,无能为役。俾大郎得狐而返,不致他变,则汝亦当如汉帝列侯得功狗矣。不然,即此永诀耳!”唏嘘上马,连促令去。

印儿踊跃而去,见如彪于岩下,方倚枪而泣,印儿慰藉之。如彪得伴,殊慰,相与觅狐,杳不可得。既而苍然暮色,自远而近,渐无所见。四山清寂,繁星满天。树响水鸣,狼奔鸱叫。二人蹲伏石畔,恇怯殊甚。

久之,月出峰巅,烟笼涧壑,依稀有数人循岸径来,相去一矢地,谛之,非人,夜叉也。敦脄血拇,齿稫稫如锯,鹊行鹗顾,目光睒闪,气息咻咻。如彪战栗俯伏,屏息不敢动。印儿低语曰:“怪物非一,此间非藏身所,不如升彼高树,庶几免患。”如彪曰:“素未娴习,焉能升树?汝速自为计,明日收吾骨焉。稍迟回,即成两毙,转非汝父付托之意。”印儿不得已,潜登一松,自浓密处,垂首下观,历历皆辨。一夜叉行至石畔,蓦见如彪,遽滚地风旋,良久始定,拊膺而踊,若甚惊怪,作声呜呜,余者闻声毕集。一夜叉蹲地上,耸其背,一夜叉提如彪腰胯,置其上,负之而去。

印儿心胆坠地,忽下树密觇向往。历数稥稤,卒至一破庙前,有夜叉甚伙,皆拱立庙侧。后数大树皆参天,印儿复缘其上。隐隐见庙中有二人,一左一右,正面坐;又有数人列坐,衣冠奇古,身体甚伟岸。趋跄其下者,又不下数十人,皆不作夜叉形。又见诸野兽,如虎豹、如熊罴、如豺狼獐鹿狐免者,纷纷庙外,何止千百头。夜叉置如彪于阶,蒲伏而出,似极震慑。右坐者曰:“董恒恣虐不仁,冥报在迩,今乃忍弃其子,亟当先杀之,以抑众怒。”列坐一人曰:“不可!董恒虽恶,其子无罪,且一言梗父,有止杀之心。罪人不孥,不肖子犹将宥之,况如彪贤子乎?”右坐者曰:“然则将何以处之?”列坐者曰:“不如释之,上以体上帝好生之仁,下以行明公恤刑之惠。至于报德报怨,自有主者,非吾曹事也。”右坐者曰:“参军之言是也。”命夜叉仍负之去,置故处。夜叉方举趾,即有一老人跪阶下启曰:“适承明谕,报德报怨,自有主者,董如彪与臣有恩,请主之。”右坐者曰:“可。”老人叩谢负如彪而出,蹒跚东去。

印儿下树尾之,越险履稫崎数里,抵一洞口,老人欲入,忽回首见印儿,讶曰:“尔何为者?”印儿曰:“偶迷路,欲觅一宿耳。”老人曰:“此间非子所宜至,宿愈不可。”印儿曰:“主人被负至此,予将安归乎?”老人熟视曰:“得无见诳?”印儿曰:“如其不然,予纵好事,亦不当深山暮夜,涉险绐人。”老人点首曰:“此说大有理,不复汝疑,但从我行,保汝主仆得啖饭处。”因同入洞,洞中黝暗,颇不易行。凡数折,忽大开朗,平衍广阔,虽戴石履土,而回廊曲室,无所不备。男女数十人,聚候于庭,见负如彪至,莫不欣慰,争来扶掖,安顿榻上。饮以朱砂汤,如彪神气始复,双眼微开,印儿遽遂拥之泣曰:“大郎苏矣,勿惊。”如彪见印儿,矍然起坐,问此何地,岂其梦中耶?印儿哽咽告之,老人曰:“此洞天也,隔绝人世,不知其几由旬,欲归不得矣。汝止此,无徒悲。”如彪拜问出处。老人自称胡叟,“儿女顽劣,不计利害,非子仁者开一面之罗,则此时肝脑涂地矣。”如彪故颖悟,便知即日间所纵之狐也。自念既有施于彼,住亦无患,密语印儿,印儿亦恍然,遂相安,不以为异。

日渐惯熟,虽闺人亦不相避忌。叟二女,长曰阿笋,身小而洁白如玉,媚曼双绝,为九姻所重;次曰阿嫩,修眉细目而微麻,婉妙殊甚。叟议以一女妻如彪,而莫决谁可,胡媪曰:“盍效法古人,以红丝系女腕,而棼其头绪,令董郎随意牵其一,为宝窗之选。”叟曰:“是或一道也。”阿笋止之曰:“董郎有大恩于妹,以妹家之,情理兼尽,谁曰不宜?”叟拊髀曰:“此不易之论也,夫复何疑。第如汝之能让,亦有足多者。”笋含羞而退,于是以嫩归如彪,举室艳羡,以为玉蕊璚英,天然佳偶也。

笋酷好咏吟,时时如彪夫妇,相与谈诗,或分笺拈韵,共相唱和。如彪尝盗小婢,为嫩所执,戏令长跪,而批其颊,诸婢传以为笑。笋谑之以诗曰:“鹣鹣比翼鸟,一夕忽分单。夜静更深后,鹤行鹭伏前。雪肤依草荐,玉掌示蒲鞭。俯首天生气,郎当犊鼻边。”如彪见诗笑曰:“阿姨可谓揣摩到家矣,然而尚有未尽处,试为足之。”乃和而返之曰:“垂成事忽败,肘膝赴床前。方寸痴如醉,双腮热似燃。夜深孤鸟动,春老一蚕眠。不杀刑犹酷,飞凫压两肩。”笋展诵一遍,衔袖而笑。嫩怒之以目,曰:“子无伎俩偷香,奈何以我解嘲?”如彪曰:“句句实,字字真,岂有虚假?”嫩曰:“字经三写,乌焉成马。况事已隔日,汝等诗人更多附会,往往诬妄好人,那足为凭!心正何怕眼斜,一任汝曹喋喋!”笋曰:“妹以阃威自鸣得意,妹夫又口有雌黄,皆非儿所当究。但借此作一诗题,聊以破闷耳。”嫩戏拍其肩曰:“姊姊作奇想,便强使人削趾适履,独不念隔膜之词,传之悠久,徒为乱真之赝乎?亟当自忏,勿泄于人!”笋笑曰:“妮子包羞矣。既出软语,姑置之。”遂裂诗于烛上焚之,欢而散。自此与如彪相狎,无所不至,但不及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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