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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公子入告章,章曰:“岁百千税一废园与人,计亦非左,第恐其言之未必践耳。”公子曰:“岂有温文尔雅如韦生,肯食言者乎?吾同学之友多矣,未有能及之者。倘移居来此,不特得一芳邻,且得一腻友也。”晡时,韦复率二童来,先奉百千,公子立却,韦强委之而去。公子追问:“宝眷何时移来?”韦曰:“行当入新居耳。”公子授钱于章,伫立门外俟之。先见多人,扛抬箱笼几榻等物,陆续不绝,最后香车十余辆,辘辘而至。时日已曛暮,望之不甚了了,但闻诸女眷笑语声,轻脱如群燕,相将入园去。其气象之豪华,有非百万之富不能仿佛者。怀惑而入,与章共测之,章曰:“翌日汝不往拜乎?相见详询之,无不得者,底事妄猜疑?”公子以为然。

早起肃衣冠,踵门请谒。刺甫投,韦即趋出,把握甚欢。公子环顾厅内,铺陈华丽,即栋宇榱桷,亦若新构,殊形疑讶。韦笑曰:“君谓旧宅不应遽生新色耶?知君必即辱临,恐茅茨不剪,有亵贵人,故于夜间督率僮仆,稍加粉饰耳。”公子疑遂释,而愈信其富,更请拜其尊人。韦曰:“二亲与诸昆弟,寄居关中,并一姑适商南殷氏,已二年矣。此间相依者,仅有新妇与弱妹三人也。”

公子志之,归与章议:“韦生有妻妹,当为具米面鱼肉薪水,聊尽东道谊。”章诺之,亲往馈遗。韦妻秦氏,年十八,娇艳无可比伦,与三妹美相埒。章故姝丽,郡中无出其右者,兹与诸美相对,殊惭形秽。秦少章二岁,与三妹皆以嫂子呼章,殷勤留饮,极相契厚。迟数日,章亦厚设,招秦与三妹饮,尽欢而罢,由是两家往来如至戚焉。

章一子,方在襁褓。秦亦有娠,尝谓章曰:“生男则已,苟生女,当为嫂家妇。”章曰:“恐绨戏言耳。如果然,实副奢愿。”三妹复从旁怂恿之。阅数日,秦果生女,章闻之,举室欢腾,粥米馈赠,旁午于两宅之间。及弥月,韦折简召公子曰:“翌日作汤饼会,诸亲毕集,所需尊客,唯君一人耳。”公子许诺,预瞂珍品。至期盛服以往。亲暱久,不介而入,见婢媪棒拌操器者,来去纷纭。堂上寂无人语,惟闻吸面啜汁,咀嚼之声,杂沓甚伙。公子启帘,坐中一少年瞥见之,投箸而起,呼韦曰:“舅亟来,有客至矣。”诸女眷仓惶走避,咸退入屏门后。韦出见公子,拊掌曰:“方怪是何疏远恶客,孟浪入人内寝,乃东道主人耶?”复促诸女眷出,曰:“此西宅郁公子,通家谊也,奚避焉。”诸女眷悉含羞俯首,裣衽而拜。公子答拜。窃睨之,皆不世姝也,而秦氏尤光艳动人,神为之夺,勉强成礼。诸男客亦各通姓字,要皆少年而富豪者。内有韦之小姨夫白生者,与公子一见如故,恨相见之晚。相与入席饮啖,至晚而散。归而念秦不置,微露其情于章,章笑曰:“焉有长厚君子,而垂涎于亲家母者乎?”公子曰:“名分虽定,亦无大碍,况名分未定乎?卿其为我筹策,不敢忘报。”章笑而许之。

迟数日,章设具招秦及三妹饮,而密置媚药于酒中,独以醉秦,秦瞑眩不能支,倩婢扶入章室,着床辄熟寐。章笑曰:“秦妹今日颇不济,能饮几杯酒,便尔至此,必是诈耳。”三妹曰:“量素浅,醉应不妄,稍息当自起。”章乃命婢反闭衴子,戒勿复入惊扰。乃入座,劝三妹酒。室内故有圭窦,隐床后,内通曲室,章预伏公子其中。公子窥伺极审,见衴子已闭,乃款款启帘,鹤行鹭伏而出。秦已黑甜,摇之不觉,而冶容妖态,中酒益媚,先接其吻,柔香入脑,欲情火炽,因徐徐退其亵衣,见雪股粉臀,腻如暖玉,锦衾绣幕,掩映生辉,心旌摇摇,抚摩备至。方欲狎之,忽幡然而悔,因念:“吾与韦生至交也,今见色心荡,欲淫朋友之妻,何殊禽兽!苟不忍此须臾,则一生阴德丧尽矣。”念及此,情欲冰释,急为掩覆下体,蹑足而返。既而三妹入室,促秦起,曰:“漏下矣,可归休!”秦徐起掠鬓理裳,面有赧色,但呼茶啜数口,则起身欲归。章留曰:“娣尚未进餐,何可枵腹去,岂其夜晚到家,更复起炊,不惹伊韦叔笑我太吝耶?”秦氏哂曰:“尔非好人,不足与较皂白,明日自有人来,讨回话耳。”言讫遂去,章面赧颈赤,不敢酬酢。送客回,觅见公子,潜何以败露之由,公子惊曰:“彼始终熟寐,何云败露?”因以实告。章不信,公子指灯自矢,章乃笑曰:“小狐媚亦太弄乖,妖言隐谜,几愧悔杀人!明日恐有他说,君须预为检审。”公子不言,而心殊忐忑。

次日,韦果至,必欲诘见,公子不得已,趑趄而出。韦一见笑曰:“兄连日不晤,在家作底事?闻兄居恒喜读《毛诗》,必有所得,盍诵一二,请以开茅塞。”公子窥其色不愠,中心少安,乃笑曰:“是语奚其至哉,予焉足以讲《毛诗》!”韦曰:“兄不读诗,何以能好色而不淫也!”公子闻此说,打入心坎,羞愧不复能对。韦大笑曰:“无伤也,今而后,愈信兄之为人矣!昨夕所为,几希禽兽,而一念之转,大祸去身,兄真吉人哉!昨有妙手空空,伏兄卧室,窥伺久矣,苟非兄猛勇迁善,则虽绕以于阗,化为蟭螟,无所逃遁也。床下有物,可入验之。”公子惊怔,不甚解其所谓。韦去,急索床下,果见一物,光白如雪,大骇,取视之,则利匕首一具也。不觉毛发森竖,汗出如渖,章亦股栗。乃相与踵门负荆,匍匐请罪。秦扶章入室,毫不介意,嫣然向章曰:“嫂何必尔,儿与公子,本有一宿之缘,昨晚已勾却一半矣。嫂为公子运筹,不无罪过,今既能改,是无过矣,儿何芥蒂之有?但此事仍须秘密,倘泄漏于人,儿将羞死矣!不久尚有祈请,容缓言之。”章感其情,转增羞赧,从此仍相往来,和好无间。

居无何,白生忽衣冠而至,执礼恭谨。公子愕然曰:“忘形已久,胡复拘拘?”白曰:“平日无冠婚丧祭之事,不过诗酒招携,今有大庆,安敢失度?”公子问有何庆,白曰:“韦家姨夫,有弱妹三人,久贞不字。以兄锦心绣口,玉质金心,欲尽归于兄,以充妾媵。谅兄不见却也。”公子乍闻而惊,继而喜,惊喜稍定,乃疑而笑曰:“兄勿妄言,世间宁有此事耶?”白曰:“此事不奇,何故天下无之?且诸事或可妄言,此何事,可妄耶?”公子曰:“韦君至交,其妹犹吾妹也,何敢出此!”白曰:“惟其至交,胡萌此意,否则万金为聘,不能求其一诺也,况乎三哉?”公子入商于章,章惊喜尤甚,极力赞成,公子出拜白曰:“苟能如愿,当以身酬。”白笑诺而去。

越数日,韦先送妆奁至,大小百余抬,靡不穷极华美,约值万金。公子向韦道谢,韦致敬曰:“以兄勇于改过,洵中流砥柱也。三妹得所托付,无任庆幸。”公子硍谦特甚,及定情和好,如鼓瑟琴。三妾妖艳,各善所长,与章亦极莫逆。公子自讶何修得此,喜出望外。

一日,秦谓章曰:“女可离乳,自是郁家妇,当留汝家,与三妹共掬育之,行将远别。”章骤闻之,不胜骇愕。问将何往,秦曰:“归关中依舅姑耳。”章以告公子,公子废然,即往见韦,韦适过访,相遭于门,韦曰:“归心迫切,急于戒途。离别自今,趋承无日,不胜惆怅。”公子凄然曰:“相得正欢,遽忍言别。兄虽脱口,弟不忍闻。”韦曰:“三妹一女,幸托乔松。东游之愿不虚,西归之念遂挚。言瞻屺岵,眷念椿萱,归思顿兴,刻不容缓,十年后当复相聚,无戚戚也。”公子潸然,不克自乐。韦慰之而去。公子与章谋,欲盛宴而饯,三妾止之曰:“无庸,恐弗及。”公子不听,部署已定,亲往邀之,至则门馆空虚,一无所有,不知何时举族皆行矣。涕泗而返,章亦啜泣。三妾毫不介意。

又三年,三妾忽仓惶谓公子曰:“知君家有《贝叶梵宇金刚经》,尚存否?”公子曰:“此镇家之宝也,尚什袭供奉于佛堂,焉得不存?”三妾喜跃曰:“然则儿辈得生矣。”公子惊询何故,三妾乃赧然实告曰:“儿辈非人,实狐也,以大劫在迩,故父母令兄嫂携来东游以避之。知君家供奉此经,遂托宇下。继见君改过如决芜,祥和满室,灾害不侵,故以儿辈见托。今大劫已届,午后雷雨大作时,祈君念一夕之情,匿儿辈与侄女于佛座下,君开经虔心跪诵佛经,则此劫可逃。然后共究性命之原,讲修持之道,仙籍可登也。”公子始大惊异,谨志之。午后,果见西北方奔云如墨,隐隐雷鸣,三妾慞惶伏佛座下,立化为狐。公子恻然,急纳小女于案下,以佛幡覆敝之。与章虔心开经,向佛跪诵不辍。顷之,雷电大作,天地震摇,公子与章,俯伏战兢,而诵经愈急。良久,忽闻人语曰:“何如?”又一人应曰:“止止,已奉佛旨免之矣。”俄而寂然,雷声渐远,三妾已抱侄女鹄立于前,喜溢眉宇,叩谢公子与章,各相庆幸。公子自此,世念顿灰,日与三妾讲求至道,章亦究心玄学,十年不懈,后竟徙家关中,不知所终。想与韦会矣。章有侍女青苹者,嫁为鹾商范氏侄妇。玉公子事,苹每向其亲戚,凿凿言之。

闲斋曰:淫心一炽,已伏祸机;正念一生,遂登仙箓。甚矣,人之贵能改过也!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念之善,可不扩充哉?

萤火恩茂先秋夜见过,把酒持螯,相与谈鬼。茂先因言其伯祖达公,为永州太守时,一僮名淘气者,年十七,颇颖慧,貌亦韶秀。公命掌书记。夏夜苦热,僮独宿书斋,移榻当轩,白身高卧。见檐前流萤一点,光大如鸡卵,异之。转瞬间,增五六点,绕轩而飞。默念此地萤火,乃如此之大,足见土地异,气候别,而物亦殊也。寻亦睡去,朦胧之际,觉私处有物蠕动,惊起视之,一萤集焉。亟捉之,已飞去矣。笑曰:“么麽小虫,亦思此道耶?”因引被覆下体,仍觅黑甜。甫交睫,似有人嗤嗤然,启其被角。鼾寝中,懒于究竟。少间,渐伸一手入被中,竟扪其势,遂 然,如梦魇,不能转侧。继又似女人就而交接者,良久方去。乃蓦然而寤,精已遗矣。次日颇倦惫,然冥想其趣,正欲其再至,故不以告人。

日暮,澡体修容,躺卧故处。移时,萤火渐繁,假寐以俟之。漏三下,果有一女子来,启被角,微窥之,绰约如仙子。僮喜极,急起抱持之,女愧缩殊甚,摆脱欲逃,僮低语曰:“既自来就人,何须尔尔?”女因默然不动,俯首羞颜,任僮所为。僮遂狎之,绸缪备至。自此无夜不来,五更便去。两月如一日也。僮叩其姓字,女曰:“妾以诚告君,君其勿怖。妾姚氏,父为明季太守,曾居此署,颇事科敛。妾时少,年十八,以婚姻非时,憔悴而死。生时酷爱梨花,故属纩时,嘱托老母,即瘗此园中梨树下,因见君年雏貌美,不避草露之嫌,辄尔搴裳相就,幸勿以葑菲见弃也。”

僮款昵方深,忽闻其为鬼,惊悸欲狂,举枕击之,应手而灭,遂裸跣而走,直叩宅门。宅中已寝,闻叩声非时,疑为火、盗,亟振管辟扉。僮猝然挤入,举宅无不惊避。公自出,叱而止之,僮投地战兢,良久始定,备述所见,崩角求宽。公命服以丹砂,便为着裤。翌日,果于梨树下发得一朱棺,剖视女尸,容华不变,急命人舁之郊外焚而葬之。僮卧病月余,寻卒。其父母至今存焉。

兰岩曰:一时科敛,异代犹败露于鬼物,深堪警惕。乃僮始艳美,而不加察之;无端又痛绝之;继闻其言,而不少怜惜,又枕击之:其病月余而就木也,宜哉!

柴四固原柴四,贩羊磁州,生计潦倒。值秋风起,归思迫切,策蹇就道。偶失路,误入丛薄中,迍如邅如,饥且疲,乃舍骑而徒。是时驴龁枯苇,人啖乾瞐,且林树在望,可谋小歇。正行间,蓦然蹴起一兔,窜出草间,驴惊闪;适道旁一眢井,驴失足而坠,韁在柴手,猝不及脱,亦随坠焉。

井中黑暗如夜,泥深没踝,暗中摸索,无计可出,自拼必死。悲悼逾时。已而有隙光透入,望如一线;即之,得一石门,力撼之,豁然开朗。门外细草葺葺,万花如绣,远山横黛,近水拖蓝,天朗气清,一目千里。柴惊喜出意外,即牵驴而入。度花丛才半里许,便得一径。夹径奇葩异卉,悉平生所未睹。桃花千叶,皆大如碗。时际残秋,而其地风景,则似暮春。怀惑殊甚,乃骑驴得得行去。卒至一村落,清流环绕,绿树荫浓,板屋竹墙,俨如画里。就中黄童白叟,各有怡颜之色。蓦见柴,无不惊怪,而尤怪其驴,虽聚观纷议,而莫敢近者。柴不测何意,但下气柔声,告以饥苦。一老人指示之曰:“向西石桥畔,有荀孺子宅,富而好礼,盍往见之?”

柴如其教,至则一高门,面桥,极焕赫。剥啄之,一苍头出应门,讯而入。又久之,荀孺子出,白皙美髭髯,年约四十许,岸帻方袍,制度甚古。荀见驴,讶曰:“此何兽也?”柴以驴对。荀细玩,审谛,笑其形怪,曰:“‘驴”字多见于诗书,今始识之矣。“延客入堂,系驴庭树,未暇叙谈,亟呼家人共来看驴。中杂一女郎,甚冶,频目柴,似甚欣属者,柴神为之夺。已而驴鸣,众为惊散。荀大笑曰:”度甚形状,马之流亚耳,必非噬人者,又何惧乎?适审其音声,则在宫羽之间矣。洵尤物也。“遂留柴馆谷,意颇殷勤,以二僮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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