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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室中空无所有,惟篝灯悬壁,一少妇卧炕头哺儿,媪呼曰:“有客来,媳妇可速起。”妇徐徐起,掠鬓,儿呱呱啼,媪探袖出胡饼一枚,付之,啼始止。谭视妇年可二十,泪睫惨黛,殊少欢容,媪曰:“汝起烧茶,老身送马便回。”言讫,出户牵马去。妇折穄引火于灯,着红布短袄,绿布裤,蓝布短袜,趿高底破红鞋,皆敝甚,露一肘一腓并两踵焉。谭年少口讷,不能致诘,但阴怜之。俄而媪还曰:“为还代步,致郎寂坐,渠宅上闻有客至,亦欲延款,老身辞以太晚,嘱为致意。”谭唯唯,媪曰:“奔驰半日,想客亦苦饥矣。媳妇备饭来,老身且出喂驴。”谭曰:“相扰何安,刍豆之费,临行当厚偿。”媪摇手曰:“莫漫作客套语,所值几何哉?”既而饲驴已。妇陈列酒肴,瓦器绝粗,折稊为箸,以盆代壶,而肴皆鱼肉。但冷不中啖。媪移灯劝谭饮,谭辞不能酹,乃进饭,饭又冰冷,勉进一盛。妇敛具去,相与坐话,妇就灯为儿捉虱。谭曰:“听姥言似非京师人,娘子则又旗妆,敢问邦旗?”媪曰:“诚如郎说,身本凤阳侯氏,因岁荒流离入京,为人缝纫补辍,谋衣食。再醮此间村民郝四,近三十年,今成翁矣。生一女一子。女已适人,子为圬者,居城中。翁以衰耄,佣于野肆中,为人提壶涤器,小郎明日当过其处,见鸡皮白髭,耳后有瘤如卵大者,即是也。媳妇余氏,实宅上婢子,其主人为巴参领,久退闲,幼主袭职矣;适借马处也。”谭曰:“视姥家亦甚清苦,何苦盛设待客?”媪笑曰:“仓卒客值茅舍主人,岂能咄嗟办此肴膳?亦缘中元节例,分得宅上余,方愧亵渎,敢云盛设!”

谭坐久颇倦,又不便偃息,乃出具就灯吸烟。妇频睃,有欲烟之色,媪察知其意,亟拊掌曰:“媳妇垂诞吃烟矣。小郎肯见赐否?”谭以烟囊付之,媪曰:“近以窘迫,不有此物已半年矣。那得有烟具?”谭乃并具奉之,妇吸之甚适,眉颦顿舒。媪视之,点首曰:“老身在世六十余年,不识此味。诚不解嗜痂者,何故好之如此。”谭曰:“亦自不解,第不会则已,学会则一刻不能离,宁可食无饭,不可吸无烟也。”媪大笑,谭曰:“娘子嗜此,予迟日当市具与烟来,作野人芹敬。”媪颔之。

谭出溲,见银河西耿,斜月在林,约略四更。媪扬声于室曰:“客不时欠伸,当使寝息。”谭应曰:“尚可稍坐。”媪曰:“勿太勉强,明日尚有路行,更有所恳,望留意。”谭问何事,媪惘然曰:“明日过市,苟见我家老翁,烦为致声,促其急送数钱来,但言家中吃着都尽矣。”谭曰:“无不尽心。”媪又赧然曰:“以贫故,并无被襆,一夜屈郎甚矣。”谭曰:“假一席地,得一夕安,已承厚贶,敢过望耶?”因各就枕。谭疲极,着枕便熟睡。既而梦回,觉草虫鸣于耳畔,荧火耀于目前,矍然惊起,则身卧松柏间,秋露湿衣,清寒砭骨,系驴树根上,龁草不休。茅舍乌有,媪与妇并失所在,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蒿莱枳棘之中而已,不禁毛发森竖,急捉驴乘之,得得而驱。

行三五里,天已向曙,稍稍心定,抵烟郊事毕,复遵故道,小歇旗亭。有涤器老人,酷肖老媪所述,询之,果郝四也,愈异之,引至僻处告以前夜所遇。郝泫然曰:“据郎所见,真先妻与亡媳并夭孙也。先妻下世二年,亡媳去岁以难产,母子一夕皆死,讵意尚聚首地下哉!”谭亦恻然,更问巴参领为何如人,郝曰:“某旗某佐领之父也,死亦十余年矣,直北乔木处,即其墓道。亡媳,其家婢也。老朽夫妇,故其守墓人。往岁零雨,屋舍倾圯,佐领无力缮葺,老朽无容身处,故佣工于此,聊以自活。前日中元节,佐领殿墓,犹焚船马数事,第不知亡妻借马,何事何之耳。”谭感叹久之,乃解囊赠以青蚨五百,俾具冥资,勿使魂馁。郝泣谢。谭归后,不欲食言于鬼,亟备纸烟具二枚,烟一封,重至其墓,祝而焚之。更访巴参领墓,果在直北数十武外,松柏森郁,有新碑可扪云。

兰岩曰:一饭之恩,感而必报,谭诚义矣。独是夜台魂馁,泉下神悲,倍可伤矣。以郝之老迈,贫无容身之地,佣工野肆中,暂谋糊口,斯亦自顾不暇,岂知妻子嗷嗷,犹待哺于地下哉!嗟乎,鬼而贫也,尚有阳世以为不时之需,人而贫也,其将告助于谁氏耶?

陆珪予友仁和陆子瑜,名珪,少游巴蜀,舟泊巫山下。会同载一楚客,病死,其乡人为理棺衾,行李羁滞,计五日方可发。陆固好动,既恶少舲狭隘,又不耐丧事之扰,竟舍舟从陆。行二里,足重茧,不复能越险阻,乃止于乱山孤馆中,欲觅代步,无有也。一日,馆吏来白:“敝处三家村也,往来但有此馆,今夔州参戎莅任,辎重家口将住于此。君幸暂觅居停,官过后,当任君去留,第勿以逐客见猜也!”陆不得已,复移装于馆西三里许,借废兰若居焉。就中唯一僧,年约三十余,形貌奇侅,行复偃蹇。陆作客数千里外,不敢睥睨骄人,惟处之以谦。

无何,月升,值孟秋之半,炎暑未消,梧叶乍飘,蛩声四聚。陆独步荒砌,闻寺门剥啄声,甚杂沓,僧倒屣出应,陆潜伺之,则褐衣三五辈,将主人命,邀僧于山楼,践玩月之约者也。僧诺之,随引扉相与西去。陆私念此僧,踪迹可疑久矣,今盍试从其所之,观其所事?足遣旅怀,倘有所见,亦可以助异日朋友相聚时,花前月下之谈资也。

遂潜履其迹,迤逦行数里,山路迍邅。卒至一山楼,半依峭壁,莅半深谭,阶砌倾危,窗寮毁败。陆度不可登,适旁有古松,虬枝夭矫,倚于巨石,因攀松踞石,平跳楼中。色色洞晰。见楼中列双烛,设两筵,长裾高履者三人,貌悉奇伟,靓妆女子一人,绝美丽,闻僧至,咸趋走而迓之曰:“何晏也?”僧笑曰:“早一刻非不佳,奈何俗客在宾榻,故少煞风景。”女子曰:“袁师知之乎?郦三妹不矜细行,竟遭薏苡之谤,乃翁督责过峻,三妹娇养惯,哭泣竟日,目尽肿,今夕不识能赴约与否?如爽约,则师之煞风景,未必如是之甚。”一白衣少年曰:“不然,郦三娘苟知袁师至,目肿即消。即不来,卿正好入无双谱也。”女笑且骂曰:“小魅,踣铁未脱,遂敢于阿 前饶舌耶?”众皆大笑。僧曰:“勿多求,一双足矣。”女微笑曰:“今日儿有疾。”黄衣体重者进曰:“卿有疾,予有药,一刀圭足以疗之。”女赧然首垂颈赤,不复应酬。黑衣长髯者,拍女肩而慰之曰:“老子兴复不浅,请与子出陈纳新,以游无穷,彼皆涉恶趣不足与谈,而亦无须芥蒂。子独不意袁师初晤时乎?才一入鹿脯之宴,辄喜惬过望,酒胾并吞,迄今骨鲠尚恐在喉,曾几何时,亦以口给取憎。伊尚如此,况夫斋马,奈何与之口角,独不惜气力耶?月色佳甚,不如谋醉之为得也。”众曰:“熊公平心之论是也。”女亦解颜。纷然入座,举杯欢畅,酒政喧嚣。

正腾辩间,褐衣奴传语:“郦三娘子来矣。”有顷,一双鬟女郎登楼,貌尤艳,而有忧色,不暇作寒暄语,俇俇然向众言曰:“诸君尚在此高会耶?彼莱夷已税倌人之驾矣。我辈寿则寿矣,虽然,犹未有树也。儿方寸乱矣,敢请诸君早计之。”众骤闻之,大惊挠。黑衣者独咍然曰:“迂奴无胆,必致首鼠两端,大事去矣。吾等已预有间谍,莱夷之旅若林,亦何足畏?忆昔与袁衲子采药西山,遇一瞔妇,方姅,二人未尝回避,而术竟无恙。可见学道既成,虽危无咎也。”女愀然摇首曰:“儿闻福生有基,祸生有胎,吾等近年狂乐极矣,岂能不反。昔胡大师作蜘蛛隐时,再三规戒曰:”行矣,乐不可恃,欲不可纵,三年后,莱夷猖獗,破巢之下,恐无完卵。‘言犹在耳,今非其时乎?惜当日行色匆匆,未及审询,蓦然值此,伎俩辄穷,奈何徒作大言,焉济于事?“僧曰:”无哗。胡师所踞,去此不过五百里,盍共往依之?“众悉首肯,黑衣者独不欲,曰:”胡衲淡泊,惟晓枯禅,吾等避未然之灾,而轻去已成之业,是犹弃苏合之丸,而取蛣蜣之转。袁师素多奇计,今乃出下策耶?“纷议未决。

忽闻林中鸣镝声,陆大惊,窥之,见壮夫百余人,拥一将军,呵殿而至。咸手弓腰矢,嗾犬呼鹰,楼中人辟易星散,壮夫飞马分逐,无不应弦饮羽。陆股栗而颠,猛然惊寤,则身故在兰若阶下卧也。重历旧径,果有山楼松石,悉符所见,徘徊不能自释。

归而心悸,不复淹留,乃携装还山馆,馆吏迎笑曰:“子亦巧甚,参戎夜猎大获,今晨甫去,子可以居此矣。”陆问参戎何如人,吏曰:“参戎瞿姓,山东莱州人,新科进士,有勇名,以军功特授绥宁营参戎者也。今夜猎于山中,得熊一、虎一、猿一、狐狸二、兔三五头,不足异也。最可异者,并捕得白马,极神骏,谓是野马,而踣铁宛然,此物奚其至此,子博学能知之乎?”陆虽不能解,而心知昨夜所见者,皆此数兽之妖,黑衣者熊,黄衣者虎,僧称是袁师,即为猿,女称郦三娘子,则二女为狐狸,三五褐衣奴,即为兔,而白衣少年,女嘲其踣铁未脱,其为白马无疑矣。

禽兽精魅,于人何所关系,乃致陆幻化如此,天下事尚可思议哉?此事陆逢人辄述之,予闻之尤熟。

兰岩曰:深山穷谷,何所不有?而此事尤奇。

白萍林澹人,延平诸生也,貌姣媚如好女子,见者无不啧啧而目送,闽中俗尚龙阳,林独守身如处子,片肌寸体,未尝轻露于人。年十九未娶,以槐黄近,税居城北余氏废园。园多乔木,门枕一溪,地幽僻,少人踪。

时当盛夏,林日墓则辍读,散步溪边,爱其水之清涟,濯足石上,觉水旁嗤嗤有女子笑声。林惊视之,见一女子,齿甚稚,娟妙绝伦,由对岸步水而过,无少沾濡。林叱曰:“何物妖魅,敢近人耶?”女哂曰:“恐世间无此妖魅耳。”林拭足着履,逼女于树下,谛观之。女坐石上笑曰:“我妖魅,子何敢近?不虑噬子耶?”林曰:“苟非妖魅,何能于水上行,衣履悉不沾濡?”女曰:“子不闻,‘圣足行于水,无迹也;众生行于霜,有迹也’?即伏水中一年,亦何不能!”林曰:“踏浪之技,无地无之,不足争论。所可异者,地僻人稀,旷夫独处,不虞子之涉吾地也,何故?”女应声曰:“年少喜游,所至不暇关白,然滋尔疑抱,虽然不遇明人,儿之大不幸也。譬夫水晶镜片,翳以尘 ,宜其暧昧不明。因念如是,不胜凄然。子非善知识,请各事其事,无相问也。”言讫,恻然欲泪,若不胜其感伤者。林怜之,欲邀之入斋,而又畏其非人,颇形踯躅,女复嫣然笑曰:“子真口同百舌,胆如鼷鼠,独不虑贻小儿女以掩口胡卢耶?”林恧然,肩随以行。甫至园门略彴前,即遇馆童逆告曰:“浴汤已寒,郎何往而久不归也?”女匿林后,潜入斋中,格格笑不止。林亦匿笑,谓童曰:“我自洗浴,汝亦不必复来。我倦甚,须早眠也。”童怀惑而去。

林深闭重门,入室,向女而笑曰:“子亦太便捷,必久惯贻香者。”女睨之曰:“含苞花,何漫以缤纷见拟,宁若子美目修眉,丰姿自喜,甘为巾帼之行?倘遇俞大夫,后庭花知添几种,应为子升表于天矣。”林故囗囗,达于心而濡于言,乍入温柔乡,面囗口吃,甚不敌女之便给。女下窗闭户,收书燃灯,与林对席坐,披览诗文,搜索笔砚,不肯少静。见棋枰即取与林弈,一局方布,则以手乱其子曰:“此大费心,非乐事也。纵留几局呕血图,有何关系!”于是促膝谐谑,问林能饮乎?林以量浅对,女以箑轻击其肩曰:“量浅耳,是能饮也。”亟启纱厨出酒一罂,肴一盒,类皆珍美。林怪,问物从何来?“女曰:”预储于此久矣。子第饮食,又何多问!“林知其异,然对此丽人,殊不畏惧,相与浅酌细谈。女自言:”余氏,字白萍,园主人,奴之故主也。主人举族迁城内,儿独留此间,年十七矣。父母兄弟姊妹俱漂泊,踪迹亦各无定。正愁孤孑,幸得与君解逅,见如怜,愿备妾媵。“林喜曰:”予亦未有室,得与卿伉俪,亦何乐而不为?“女粲然,饮酒间,备极欢昵。林原不能饮,少饮则醉,乃同就榻,枕席之事,颠之倒之。林虽弱冠,具甚么麽,女嘲之曰:”子亦幸未娶,即娶,亦不足以清帷薄也。“林大惭,女曰:”无伤也,亟当为子图之。“因挑灯复起,检荷囊,得末药一撮,和以唾而团之成红丸,使林吞之,仍启衾卧,林觉药入腹中一霎间,势热如火,倦而睡去,四更复寤,怪累累然有物在股际,探之,则势暴长,迥殊平日,大盈握,长咫尺矣。大惊告女,女扪結而笑曰:”以小易大,子何修而得此?“林亦笑曰:”妙则妙矣,无乃太丑观乎?“女曰:”惟其丑观,愈形子之美好,夫何尤焉!“于是尽欢而罢,自此无夕不至,好合无间。然终以馆童之耳目为碍。女商于林曰:”观馆童之为人,颇颖慧,且子之心腹也。盍明告之?“林乃呼童,使拜女,告以故,并诫勿泄,童唯唯而退,遂不复避讳。虽白日亦在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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