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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镜三又言素芳笔记载一梦,甚奇。咸丰庚申暮春,倚枕假寐,见前苍头来言,今日公子初度,家人设筵为寿,请归受贺。身不觉随苍头出,乘舆将至一处,高门巨第,苍头导之升堂。内设三席,中席则前所见老者与一媪并肩上坐,西席处女六人,女郎预焉。己便欲阑入西席,苍头曳其裾,使独坐东席。水陆杂陈,备极丰腆,自顾己身,居然男子而衣冠也者。俄见一壮岁秀才稽首筵下,既退,又一老妪入,年可古稀,裣衽伏地,且哭且诉,音甚颟顸,不辨何语。心颇厌其絮聒,起身出席欲麾之去,妪以臂相格,忽然蹉跌,头触屏风上,砰訇有声,顿醒。后悟初度为前世冥寿,中席乃前世父母,西席乃前世所私六处子,壮岁秀才及老妪乃前世妻子也。素芳醒后,发内甚痛,摸之一瘤坟起,即梦中屏风所触者。使镜三验之,尚未尽消。

吾乡某太史

京师都总管庙,其神为狐族之长。吾乡某太史登第时,年甫逾冠,少年选事,戏为文一通,就庙焚之。谓闻尔族灵与人同,野乘所载仙缘不少,心窃羡之。鲰生独居京邸,旷然寡俦,如不以尘俗见弃,愿赐系援,传之后世,亦为美谈云云。越日薄暮,一叟款关来谒,自言胡姓,昨蒙垂赐佳文,不以异类见斥,曷胜荣宠,今特送儿女子来,望君始终温煦之,幸甚。即以手招之曰:“来来,儿曹可善事贵人,吾去矣。”太史闻言,仓促不能致词。但见粲者林立,九女二男,女固妖娆,男亦婉娈,目炫神摇,不能自主。由此闭门谢客,镇日与群美周旋,颇幸奇遇。匝月后,精神怠尪,罢于奔命;而群美轮替值宿,苦无虚日,默自危虑。欲掬心告哀,又恐反遭侮虐。再四筹画,乃背书一疏,独诣前门关帝庙祈祷,大略控都总管纵妖作祟,求神驱佑。是夜就寝,见金甲神拘至一处,宫殿崇閎,上坐一人,气象尊严;左右唱名,令跽墀下。旋又唱胡某名,便闻银铛声响,一人跽于右侧,睨之,即是胡叟。上坐叱问:“老狐何故纵妖作祟?”叟与太史互相争诉。上坐怒责太史不知自重,殊玷清班。姑念平日尚无大过,暂从宽典,急宜治任归里,毋得逗留辇下。言讫,叱之令去。霍然惊寤,见残灯犹明,群美不知何时俱已遁去。窃自庆慰,而回忆所梦,又复骇汗如雨。向晨,即见叟拄杖蹩躄来前,戟手指而数之曰:“无理、无情莫汝为甚!汝初以姻好是求,予故以儿女相托。纵使反悔,亦应熟商,何得率尔妄渎上神?幸蒙圣帝仁明,仅予薄谴,臀股笞责三百,肉尽见骨,痛彻于心;合家老幼罚戍西羌三年。俟赦归,再与计较也!”言毕,恨恨而去。太史骇惧,从此告归故乡,不敢复作春明之梦矣。

里乘子曰:书生少登科第,不知自重。方其为文缔仙缘,果见粲者林立,未尝不自幸,从心所欲,得此奇遇;及罢于奔命,又不敢掬心告哀,乃背疏祈渎神圣,尤属糊涂胆大,真非人意料所及。观神圣所判,虽老吏断狱,亦不能如此精当。姑念平日尚无大过,暂从宽典,此正是默袒书生处。得免冥责,诚为幸事。而老叟戟手数责之词,情理兼尽,太史纵百口亦难置喙。乘一时之高兴,误毕世之功名,归老山林,春明梦断。所谓妖由人兴,孽由自作,前车可鉴,可不慎欤!愿以告天下之少年选事者。

指腹为婚

池阳有姊妹,幼相亲爱者,既嫁,各有娠,指腹约曰:“均是男也女也则已,脱一雌一雄,当缔姻好。”佥曰:“诺。”且誓之。既产,姊雄而妹雌,大喜,各申旧约,南山不移矣。亡何,姊夫为仇家牵讼,产业荡然,抑郁而卒。姊无以自存,尝携子往依妹。时妹已有子入塾,即留姊子伴读。先是约婚时固无媒妁,不数年两小俱已成人,妹夫某乙憎姊贫,谋与妹讳其前说,以女字同邑富家儿,嫁有日矣,而女实不知有旧约也。妹使姊为女作嫁衣,姊知妹负约而不敢言,对女时潸潸泪下。女察知有异,叩之曰:“姨与母兄弟也,儿视姨犹母,姨亦合视儿犹女。儿闻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儿嫁有日,此一生大事,姨当为儿喜,何哀之甚也?敢请其说。”姊第摇首而不肯言。女固叩之,乃拭泪喟然曰:“儿不知耶?儿固吾子妇也。今已矣,夫复何言?”女闻之大惊,穷诘得其巅末。沉吟久之,曰:“噫!我知之矣。姨诘朝须托故暂回家摒挡,倘父母使人招之,固辞以疾,俟儿自来姨家再作计较。”姊如女言,诘朝与妹别,坚订三日必返。妹以女嫁期迫,须姊代为理妆,三日不至,叠使人招之,俱辞以疾。固招不至,妹心益急,女乘间曰:“阿姨素怜爱儿,非儿自往招之不可。”妹笑曰:“老贱人自抬身价,须小妮子自往捉来。然期迫矣,儿须速偕阿姨归,勿贪戏也。”女曰:“诺。”亟怀金而往。访知近村有贫妇新分娩,女以钱十千付姨,悄往说贫妇,愿假婴儿代哺一月,姊抱婴儿归,竟无知者。女计父必自来督趣,令姨闭门以待。妹以女连日不归,果使乙自往趣之。乙至叩门,逾时始开,亟问姊曰:“吾女何在?”姊笑以手反指曰:“坐床者非耶?”乙至房中,见女蓬首拥被坐床上,解衣哺儿乳。见父故作羞缩状,面壁默默不作一语。乙瞪视失色,顿足叹曰:“奈何!奈何!”急趋而归,具以告妻,相对愁叹而已。一时里党传为笑柄,富家闻而耻之,亟请媒退婚,索还聘物。某乙夫妻以女贻门户羞,暂令住姊家,俟弥月徐为之计。比及匝月,贫妇自往索儿。女诧曰:“汝以十千钱鬻我,何又索还耶?”贫妇怒曰:“汝原约假我子代哺一月,焉得不还我!岂鬻子者耶?”彼此反唇相稽,女固靳不肯还,贫妇益怒,亟鸣鼓诉之官。官拘女至,女乃泣陈所以,官肃然称叹曰:“以智全节,奇女子也!可谓诡而不离于正。”拘乙与姊子至,见姊子温文尔雅,询知尚在塾读书,大喜,叱乙曰:“汝以一女而字二夫,罪不容逭。姑念汝女贤,贷汝过。”又指姊子谓乙曰:“此诚快婿,亟归,好助奁资为二人合卺,以赎汝过,何如?”乙叩头唯唯,答称愿从尊命。又令以婴儿还贫妇,远近颂神明焉。

里乘子曰:此事吾乡啧啧称道。闻其夫妇至今尚在。其夫已贡成均,为一乡祭酒;生数子,亦有声胶庠。而富家自遭兵燹,竟荡然无存矣。即此亦可见天报贤女,而货财之不可恃也。凡憎贫者,尚其鉴之。

老圃某翁

老圃某翁好道,断酒茹素,鳏居六十馀年,一乡称善人焉。尝暑夜就寝,忽闻窸窣声,见无数小人从门罅入,联臂登榻,撼翁骂曰:“嗜杀贼,休安枕高卧!吾侪隐忍数十年,今决不汝恕矣!”言毕,经上翁身,自首至足,跆藉不留馀隙。或擢发,或捋须,或撮唇捉鼻、箝耳扪目;甚至有挠其股者,有呵其肢者,有嘬其肤者,有吮其乳而噬其脐者。翁痛痒备至,欲言而口不能开,欲动而手足如有所缚。微睨其人,大者长尺许,次者或七八寸、五六寸不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面目娟好美如冠玉者,有环眼虬髯狰狞凶恶者,憧憧往来,如傀儡然。鸡鸣始下榻由门罅去。如是匝月,不堪其扰。自问平生尚无大过,不知是何冤孽。闻某寺有老僧道行甚高,往求纤解。僧命翁傍坐,自趺坐禅榻,手诀诵咒。少顷,小人果络绎至,膜拜,齐伏座下。老僧喝曰:“何物么魔,敢祟善士?无说则死!”小人诉曰:“尊师听者,吾侪乃舆父亭长之俦,伏处田间,自甘蔬水,与物无忤,与人无争。不图某翁包藏祸心,视吾侪恨若仇寇,数十年来,屠戮何止十族。倘再束手听其鱼肉,日复一日,我子孙必无噍类。为此召号同侪,决意扑杀此獠,庶可消宿怨而杜后患。所谓孤注一掷,势不两立,诚出于不得已也。尊师座前不作诳语,请问某翁更有何说?”盖翁素性勤俭,平生所种瓜豆各菜,每日灌溉外,必逐柯一一谛视,遇虫辄歼除之,恐其有损根蒂花叶也。翁闻言恍然大悟,遂向老僧白其故,且告之悔。老僧嗟叹久之,为强辨曰:“汝曹所言是矣。然老衲闻,近村某甲某乙等俱与翁同业,其畦陇较多于翁,性亦蠢恶,平日遇汝曹摧残自必尤甚,汝曹何悉不与校,独与翁作难?得勿欺善而畏恶乎?”对曰:“非也。如甲乙等生平作恶较多,他日森罗殿上自有人与之对簿,吾侪何必作难!若某翁者,戒荤慕道,一乡称为善人,以善人而戕害物命,罪宜加凡人一等。《春秋》所以责备贤者也。吾侪修怨于翁,正是此意。”老僧点首叹曰:“善哉!善哉!”因劝翁从此改业:“待老衲为汝解脱,何如?”翁合掌答曰:“幸甚!”老僧乃宣谕曰:“老僧闻冤宜解不宜结。某翁今已忏悔,痛捐旧业,但汝曹既已怛化,何能再生?老衲愿唪经诵咒,超度汝曹,听其湿化道中,流转轮回,或化蝏蜨翔戏山林,或变鱼蝦泳游水国,各寻乐趣,永遂生机;尽释怨尤,莫事缠扰。汝曹有知,疾如律令者。”小人闻之,皆大欢喜,伏地膜拜,同宣佛号而灭。某翁此后不复从事锄筿,惟织席编屦以终馀年。此庸通和尚言者。

里乘子曰:或疑蠢尔微虫,焉知报怨?大约禅师饶舌,故假此恢诡之谈以警世耳。予谓不然,杨雀宋蚁,载之典籍,非虫鸟之报德者乎?报德既有可证,报怨有何足怪?况出自善人,罪宜加等;责备贤者,更为近理。子何疑焉?

产蛇

合肥李季荃督军鹤章言,其乡农人某,家颇小阜。妻某氏最恶生女,每产男则字之,女则溺之。年将三十,业戕女六七矣。既又有身,将分娩,腹痛甚,比产一卵,内蠕蠕动,剖之,蛇也。鳞甲金光烂然,举首,目炯炯望母,哆口舌,意似索乳。农人欲杀之,妻摇首止之曰:“此宿孽也。安知非妾平日溺女之报?倘再戕其命,结冤益深,其何以解?不如纵之,听其自然为善。”农人然其言,乃置诸筐,而放之深山丛莽中。迨夜漏二下,闻户下隐隐有声,见蛇蜿蜒入,径上榻投母怀中,以口哺乳嘬吮,俨然婴儿。某氏痛彻心髓,而竟无如之何。蛇饱则蜷蟠卧枕际,饥则就乳如初。日辄三哺,某氏甚苦之,向蛇哀告曰:“我与汝类分人畜,义属母子。汝齿日长,我乳实不足以果汝腹,况汝日大则毒,未免尤甚,我不堪痛楚,命合休矣。纵系宿孽,而以子杀母,其曲在汝,汝心安乎?今与汝约,以饭代乳,何如?”蛇颔之。自是日饲从饭。蛇渐长大,不三年已粗如碗,十石瓮藉以草,蟠卧其中。日三餐必需斗米,农人家由此渐落。蛇今尚在,人多见之。究竟不知何若也。

里乘子曰:古语有云:“虎狼虽狠不食儿。”彼溺女者自杀所生,是诚虎狼之不若矣。或谓凡遇溺女之家,当以无故自杀儿女律科其罪,此论最确。吾愿为民父母者,所在留心教化,力换浇风,其功德岂在施药、舍棺、掩骼下哉!忆在蜀时,闻熊一峰游击云,村有媪,溺女甚多,年五十馀,摘蔬圃中,忽有二蛇缘骭而上,窜入前后两窍,媪骇晕倒地,寻毙。此亦孽报,可以为世之溺女者劝。乡民某甲,妻极悍毒,连举二子,意甚得;继生二女,恚令溺之。甲殊不忍,妻骂曰:“业有二子,恶用是赔钱货为哉!如汝不忍,我将手刃之!”甲恐,绐为诞置诸野,乃悄寄人哺育。后配农家子,家颇小阜。及二子长成,游惰荡产,举室难以自存。甲谓:“幸有赔钱货在,试往求援可乎?”妻惊,诘得巅末,悔而且愧。不得已求援于女,相依以终。然则观某甲已事,女虽赔钱货,不且贤于不肖之子哉!为父母者尚其鉴诸。礼园吴宝清识。

雷击某总戎

丙寅春,某县令如金陵谒制军。舟次江东桥,邻泊一巨舰,上载总兵某,麾下健儿繁有徒,亦谒制军来者,气象森严,望之可畏。夜,雷雨大作,河水簸荡,某令同舟人众不能立足。正惶惧间,忽霹霹一声,巨舰凌空而去,而令舟与巨舰首尾相系,竟安然无恙。平明,三十里内村人来报,各处零骸断骼盈尺盈寸,皆为雷火烁炙,其黑如炭。船板碎若败叶,散落满地。佥谓非造大恶孽,不能干天之怒如此。后闻人言,方雷击时,惟一庖人掷置洲上,幸免于祸。且为人言,有某公子者,挟巨资挈家如都门求官。薄暮,舟行患盗,见孤洲有总兵巨舰,大纛扬风,急趣舣其旁,冀叨翼庇。总兵耽视其资,夜半刃公子,并纵兵淫辱妇女,悉杀而投诸江中。搜括财物,半犒麾下,半入己橐,卒火其舟,舟人无一得免者,不匝月即遭此报。盖麾下惟庖人不肯染指,故得幸免于祸云。

里乘子曰:总兵为卫民大员,行过盗跖。其麾下惟一庖人不肯染指,得免于祸。然亦赖有此硕果,藉以宣播其恶耳。吁!明明在上,残暴之徒而欲侥幸漏网,岂可得哉!

崔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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