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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舒城田舍翁某,年四十,生一女,名爱儿,以中年所出,甚珍爱之。爰字于同里之农家子,谓相距密迩,便于往返。亡何,翁妻卒,女才十龄,即育于嫂氏,以憨稚贪于嬉戏,嫂甚厌恶之,往往相对恶谑,并以语恐之曰:“若已十龄,不为嫛婗,尚自蜀束好弄,闻若婿与若齿相若,其势已甚伟,将来齿日增,更不知何若!日后若嫁去,吾甚为若危之,看若犹能嬉戏否!”嫂平居与女相对,辄道及此,以谑语出之,或有时又以庄语出之,甚至故作颦蹙状,若以为是真为女厪虑也者。爱儿闻之既熟,甚以为惧。不数年,女已及笄,往嫁有日,嫂犹时以为盲。爱儿默自计曰:“诚如嫂言,吾命休矣!奈何!”又自幸距家不远,脱有危,姑遁归再作计较。未几,桃夭期届,冰人在门,采舆将发。嫂固不喜爱儿,今当吉期,故以不祥之语咒之,便擥女手佯为悲泣而送之,曰:“阿姑须珍重自卫,但愿人言不实,则我与若相见犹有日;假使其言不谬,若此一去,吾将见若出,而不能再见若入也。呜呼伤哉!呜呼哀哉!”爱儿闻之,甚感嫂氏之多情,倍益恇怯。是夕合卺后,众宾既散,新郎虽农家子,年裁弱冠,亦甚温存腼腆,至夜将阑,乃低声促女曰:“寒夜难耐,与卿睡休。”爱儿正怀疑惧,忽闻此言,如九天之发霹雳,不觉震惊,汗流浃背,低首面壁,默不敢声。少选,新郎又前搴女袂,再四敦迫。爱儿计不能免,不得已解衣入帏。新硎初试,其利可知,爱儿仅志嫂言,深自防卫,才一着体,已自难御,益信嫂言有征,低死支拒,不使遽尽其器;而新郎欲焰正炽,势难中止,女不得已,绐之曰:“尔我夫妇,为日正长,奴今适有小恙,一俟全愈,惟君所欲,断不敢再事推却以逆君意。”新郎闻而怜之,遂为罢战。女喜获免,窃庆再生。伺新郎睡熟,托以溲溺,潜开后门,将窜归谋之嫂氏,转达于翁,愿长侍于膝下,没齿不嫁,以全性命。天明,农家子醒,意女溲溺,呼之不应,急着衣起觇之,阒其无人,惊呼,家人皆兴。知开后门窜走,急遣人往翁家问之,云:“昨方吉期,何得遽归!”彼此惊讶,难测其由。惟嫂氏心知有异,默笑不言。是夜大雪盈尺,共遵其雪迹寻之。道旁故有一眢井,群议暮夜独行,雪光迷炫,保毋失足堕落,乃缒一人下井窥视,果有一尸,大骇,意必是女。拽起觇之,非女也,乃僧也,囟顶劈裂,血痕犹新。众人相觑,益深骇愕。知难隐匿,遂牵连而诉诸官,穷极研讯,卒无联兆。历久轇轕,不能剖决。越五年,翁有族子至豫经纪,路过一市,忽见爱儿在此当垆贳酒,怪为面似,迫审良然。默识其地,归以报,翁即自驰往迹之。女方在门首梳发,见翁至,大惊。翁前持抱泣曰:“儿何至此,累吾实甚。”女亦泣。既诰至此之由,女具告之。盖随某乙来此,贳酒营生,颇称小有,翁佯为大喜。俄顷乙至,女使拜父,居然称翁婿焉,情甚亲昵。问:“讼事结束未?”绐以早结,农家予已别娶多年,今抱子矣。乙乃放心。翁便讽女宜偕乙归里,女谋于乙,乙以为无事,遂治装偕女归。翁既到家,即密诣县上状,遣隶拘乙至,讯得巅末,其案乃结。先是,爱儿夜窜时,雪迷失路,堕眢井中,呼救。某寺僧晨出募斋,闻知女子,大喜,正将缒绳下拽;某乙故里中无赖,夜博方毕,过此见之,遂与僧同拽起。悦女之色,欲挟以私奔,虑僧败露,乘其不意,取扁杖当头力劈,僧痛楚仆地,乃拖入井中,然后以言胁女,偕遁至河南,竟成夫妇。官乃断以乙抵僧罪,爱儿仍归原夫;以嫂氏谑语起衅,令批其颊以示薄惩,人皆称快。厥后,嫂氏两颊因挞成创,终身脓腐,臭不可迩,邻里鄙其为人,都置不齿。爱儿既仍归农家子,夫妇重聚,皆知为嫂氏所骗,伉俪倍笃,由此衔嫂入骨,毕世不与通庆吊。

里乘子曰:妇人群居,谑浪笑傲,殊足滋事,况以之施于发才覆额之小女郎,更难保其无意外之患。爱儿之狱,实由嫂氏恶谑阶厉,犹幸轇轕五年不能剖决,赖族子无心路遇,报翁赚归,杀人者抵,疑狱顿雪,可称快事。迨至旧弦重续,琴瑟永调,追忆畴昔恶谑之言,至是始悟其妄;衔嫂入骨,永绝庆吊,固其宜也。观嫂氏批颊成创,孽报显然。似此恶作剧,生虽已惨受官刑,窃恐死犹不免下拔舌地狱也。闺阁闻之,可不互相警戒欤!

变驿马

倪次郊运同,宰陕西兴平县时,有吏来白,养济院某叟病革,顾谓同侣,手足俱为纳履。或谓:“汝足业已着履,手何须此?”叟曰:“否否,缘平日受豢养恩,一无报效,今将变驿马图报于来世,非履何以驰驱耶?”爰手足俱为纳以瓷碗,寻毙。观此,凡受主人豢养恩者,当及时酬报,庶免偿补于来世耳!

厨媪

吾皖藩司书吏,多金陵人。饮食起居,享过豪贵,其侪日以酒食相征逐。道光丙申夏,藩吏某甲家,招集侪侣,醵金为撇兰之会。既敛钱付厨媪,使市酒脯,至肆,雷雨大作,电光辄烛媪衣袂,媪骇甚,急趋回家,雷声随之,隆隆然响震四壁。佥谓媪有隐慝,使速自暴白,求神赦宥。媪自念生平殊无甚作恶,沉思久之,乃赦颜谓众曰:“顷身入月,仓卒间取破《宪书》缠诸秽处,得毋是耶?”众闻而诃曰:“是矣!”急命取出,以净水濯而焚之;佥跽地代媪求神恕其无知,雷乃止。后视筐中所敛钱,皆为雷火镕成铜丸,称钱之多寡以判丸之大小;内惟二百绳穿无恙,验之,盖西席某先生所出一分也。

里乘子曰:厨媪所为,悖谬已极,雷所以不遽击之者,恕其懵懂无知耳。敛钱为铜丸,惟西席某先生一分二百文绳穿无恙,其他阿堵物来历可想!即此小事,仓卒间尚有甄别,所以为神!

玄坛

世俗商贾所祀黑虎玄坛,称赵大元帅,其实非也。神姓陈氏,初当捕役。相传捕役至穿窬家,类皆奉如贵官。陈一日至穿窬某甲家,时已二鼓,甲虑无以款客,家惟蓄一牝鸡,因与妻谋,诘旦将伸一脔之敬,时抱卵方鷧。陈夜闻母鸡作人言,训其子曰:“吾命明日合休,素受主人豢养恩,鼎镬所不敢辞;惟念尔曹尚在哺乳,未免不能忘怀!此后尔曹须自慎重,无事在家,勿妄出门,恐鹰抓狸攫,致罹非命,切记切记!勿似我在日有所恃也!”诸雏一一诺之,声甚凄楚。陈闻而悯之。明发将行,甲再三坚留不可,并戒毋得杀鸡,千万叮咛而别。陈由此顿大悔悟,闻某寺长老高行,往求皈依。长老察其意诚,因与陈约:必忍饿七日,勺水不咽,并将各瓮水担满,方许摩顶。陈谨受教。寺中僧众数百人,各瓮水不下百石,陈既饿七日,将荷扁丈出而担水,忽见寺门外来一黑虎,眈眈相视,陈叱曰:“我一切皆空,岂畏咥者!俟担水毕,施汝一斋可也。”虎果掉头去。陈担水毕,出门将供虎食,但见黑虎复来,帖耳摇尾,驯若犬马,不似前其欲逐逐。陈异之,因祝曰:“岂天赐我坐骑乎?”虎颔之。陈乃横杖跨虎而去。世所塑像手持金鞭,即扁杖也。

里乘子曰:此陈祥浦为陈西堂言者,西堂为予述之,以其近似,故笔之。嗟乎!一念之善,顿悟大道;当日不忍一脔,遂致万世血食遍天下。可见圣贤仙佛,皆同此好生之心也。

邑人某甲

邑人某甲,岁除,无以为计,家仅存一旧竹榻,妻使负往西村富翁家,冀易升斗粟。富翁爱其光如髹漆,言定以斗米千钱易之。会邻人来,翁指以相示,且鸣得意。邻人冷笑曰:“君尝自矜算无遗策,然以有用之资易此不时之物,其计无乃太左,尚何得意之有!”富翁素固啬吝,果悔而反齿。甲无奈,负竹榻归。与妻言之,且咒且泣,相对计穷,中夜俱投缳死。翌日元旦,邻人祀祖甫毕,忽见甲夫妇披发喋血入门,戟手指而詈曰:“我以物易钱米,干汝甚事!富翁已有成说,为汝一言所偾,致我夫妻计穷,戕于非命,汝心安乎?今已诉于冥府,亦不令汝家泰然度岁也!”言讫,直前相攫,邻人骇绝倒地。妻子趋扶床上,但见色如死灰,以手挠心自责曰:“吾过矣!吾过矣!”寻卒。无何,妻亦病卒。其子尚未成童,家产尽为匪人所赚,后竟不能成家矣。

里乘子曰:富翁素性吝啬,高兴其偶然也。邻人如解事,迎机赞成固妙;不则缄口不置一词可也。乃冷笑相诮,语直刺心,彼吝啬人闻之,焉得不反齿?嗟乎!某甲当计无所之之时,甫得生机,倏尔失望,斯时邻人试扪心自问:富翁因我反齿,于人固有损矣,于己复何益乎?卒致夫妻泣咒,相对俱尽,能不抱恨泉壤也哉!先师孔子有云:“君子成人之美。”文昌帝君《阴骘文》有云:“行时时之方便,积种种之阴功。”观邻人一言偾事,亦何不成人美,不行方便乃尔耶?其获惨报也固宜!

秦氏妇

姑苏有秦与蔡二姓,自祖以来合计在楚贸易,后生业日隆,资盈百万。乡人蒋某羡而且嫉。会秦有悍妇,武断烈于须眉,蒋因以甘言之,唆与蔡氏割业分资。妇信之,遂搆衅兴讼。不十年,两姓家业,凋败殆尽。悍妇忽膺奇疾,矢从口出,医不能治;未几,蒋患舌创,中断如割,狂叫一声而逝。是可为听信谗言及阴险搆衅者戒。此葛菊人所言,两姓皆与菊人有瓜葛也。

里乘子曰:两人奇疾,足见冥罚之当。

某媪

姑苏洞庭山寡媪某氏,每遇婺妇,必设法怂恿,说其改醮,己则从中渔利,藉以糊口。他日,自苏州城中执柯毕,趁舟旋家。舟至中流,忽雷雨大作,云雾模糊,人不能自见其掌。须臾,雨霁雷止,遍稽舟中不见某媪,群甚讶之。既舟将泊岸,闻芦苇中有人呼救声,群审其音,疑是某媪,迹之果然。但见泥涂遍体,狼藉不成人形。盖天怒其平日败人名节,姑薄谴以示警也。媪后卒改为善,不敢复为冯妇矣。此亦葛菊人言。

里乘子曰:此媪卒改为善,较胜冯妇。向使薄谴而不知自警,雷岂能终恕之哉!天道许人自新,省过者皆当以媪为法。

吴明府

山右吴明府咸之,初以进士出为县令,颇著政声。丁艰服阙,选直隶新城县令。到任匝月,薄暮,见一人毡笠布衫,面目薰黑,徘徊堂皇,叱问:“谁何?”其人怒目答曰:“我。踪迹到处,今始得之,不汝恕矣!”直前相扑。吴大骇,疾呼役隶,叱命缚之,役隶问:“所缚何人?”吴怒让之曰:“立堂皇者,尔曹岂不见耶!”群谓不见,吴知是鬼物,大恐,疾趋入内。其人亦尾其后,手挈一棒,长尺有半,立吴左右。自是,凡饮食时,即从棒横截吴颔下,滴水粒粟,不能下咽。且曰:“汝昔以此物戕我命,我今亦以此物还报之,不亦可乎!”吴忧惧成疾,署中各友书房迁避几遍,皆不能免。有时瞰其人不在侧,急索饮食,甫入唇,其人即至,骂曰:“汝尚欲饮食求生耶!”以棒横截如初,寻以饿死。或曰:“吴初任时,曾因赃以棒痛搒一人,并绝其粒,瘐死狱中,一时冤之。故其鬼来索偿也。”然耶?否耶?有民社之责者,览之亦可自警。吾友葛少莪司马,在吴幕中,目所亲睹,同游滦中为予言。

里乘子曰:或谓吴初在都中,贷乡人某万金,得官后,携其人至任,约偿其债。既以数甚巨,吝欲负约,遂谋构其人于法,而潜令狱卒绝其粒,竟致饿死。果尔,天良丧尽,鬼即以其道还治其身,可谓冤冤相报,丝毫不爽。

陈司马

绍兴陈鑑,伉爽卞急,向为直隶制军司奏牍,品学为当道所倚重。族人有庆陛者,以同知需次,鑑为游扬补官。后,鑑亦纳资除大名同知,寻以卓异受上考。适庆陛任满,例得迁擢,时正定守出缺,心颇觊觎,恐鑑夺其席,遂造蜚语,嗾言官劾之,鑑以议停迁。后访知为庆陛之谋,以恩施而得仇报,恚愤而卒。事既传播,自大府以及寅属,佥不直庆陛,遂以才具庸劣,勒令休致回籍。甫抵家门,即谓左右云:“陈司马同我一路来,尔曹速汛扫厅事,小心款待。”左右问:“陈司马何在?”曰,“已升阶矣,尔等岂不见耶?”家人见其神情恍惚,情知有异,急扶至寝室。但闻喃喃呓语,谓:“陈司马要我对质,我去矣。”寻卒。无何,龙虎山天师牒至,正定府城隍,已补绍兴陈鑑。

里乘子曰:可见阴曹黜陟,与阳世不殊。鑑既真除冥官,知庆陛亦必有应得之罪也。然则忮刻者观此,不亦可废然自反哉!此亦陈西堂言。

林远村方伯

吾皖林远村方伯之望,赋性端方,束躬严谨。自言开藩甘肃时,督师攻剿回匪,驿馆后有楼,颇觉幽静,爰命傔从解装其上。夜漏三下,甫就寝,忽闻楼梯窸窣有声,一女子搴帷遽入,走傍榻前,含睇微笑,妖艳异常,粉香扑鼻。方伯知为妖物,将取床头宝剑击之。女子睨之笑曰:“公何为者,而忍恶作剧耶!”方伯虑其为祟,急掣剑在手,女子却步摇手曰:“咄咄,公勿恶作剧,我去!我去!”言讫,然不见。后闻人言,楼固有狐。然方伯居此月馀,亦竟不敢再至矣。

里乘子曰:老子谓:“不见所欲,则其心不乱。”吾谓:见所欲,则其心尤不可乱。左氏谓:“妖由人兴。”彼妖物之来,而能如方伯之心不少乱,虽妖物亦无如何矣。谚有之曰:“色不迷人人自迷。”凡见色而心辄乱者,无不为所迷矣,况妖也耶!噫嘻!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浙江学使署狐

太湖李南叔学士国杞视学浙江,招予襄校试卷。署有楼三楹,李诗屏大令居其东,予居其西。楼上旧有狐仙,往往闻履声槖槖,相处既久,亦不以为怪。楼之右有定香亭,四面环水,绕岸遍栽修竹,暑月,同人纳凉其中,说鬼谈天,嗢噱甚乐。一日清晨,闻楼上嘤嘤聚哭,其声甚繁,不解其故。忽汛埽夫来言,有物大于猫,被犬噬毙亭畔。同人趋视,知为狐。予恐其类迁怒修怨,因共焚香致祝,谓:“犬无知,有伤其类,于人无与。汝曹如欲雪愤,但请择所噬之犬而自诛之可也。”越日,果有一犬,身受多伤而殪。先是,西蜀卓海帆相国督学时,豢西犬三十馀头以防穿窬。同人夜话亭中,狐每坐檐牙窃听,是夜人散,狐亦踽踽将归,不虞为犬所戕云。

里乘子曰:曩在定香亭暑夜纳凉,同人以予年才弱冠,辄举丛书所载鬼狐事相戏。予所居官舍后楼西楹,天热,窗棂尽除,遍悬虾须帘。倏届新秋,暴雨初霁,窗外梧桐数株,月影娟娟。同人散后,予归就寝,倚枕反侧不能成寐,忽隐隐闻环珮声,见帘外一女子,靓妆高髻,徘徊延伫,既以掌拍槛者三。心知为仙,急摄神敛虑,默默致祝,谓:“同人戏语,究属无稽,鲰生虽愚,讵敢唐突!仙如有灵,伏惟亮察。”祝毕,恍睹衣袂翩跹,飘然而去。至今思之,犹为悚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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