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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吴志远,字子往,嘉善人。先生与高忠宪、归陶庵三人为林下之游,俱以澹泊明志。甲戌,余会葬魏忠节先生,与刘夫子讲学,窃闻其绪言。

陈龙正,号几亭,嘉善人。甲戌,刘夫子题忠节之主,余同舟而归。几亭拜夫子于舟中,投书一卷。言天下之风气,操于绍兴;今之利病,无不操于书办。为六部各衙门书办者,皆绍兴人;书办之父兄子弟,皆在绍兴。使为郡县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则在京之书办亦无不化矣。余览之曰,迂论。夫子曰,今之人谁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观我,海盐人;亦拜夫子于舟中。后死赣州之难。丙辰,余过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犹在。

林增志,字可任,温州人。壬午,北京往还,后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陈函辉,字木叔,临海人。余初遇之严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围以阑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从事。其后死节。

刘同升,字孝则,江右人。癸未,来湖上。酒阑,与沉昆铜论荆溪,孝则颇右之,相争无已;余解之,方散。

苏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寿吾母四十岁诗,仿风雅体为之,甚美。

邓锡蕃,字云中,金坛人;嵊县知县。余弟司舆补弟子员,为公所荐。余至嵊,馆余于寺,卧雪者数日。于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

龚立本,字渊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县;余入其署中,谈时局甚悉。

吴炳,号石渠。长于填词,所着有西园情邮、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虽多剿袭,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经也。以三司首领,摄余姚县事。先公谕祭,石渠董其事。后从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余上灵岩,继起馆于天山堂。一时来会者,周子洁、文孙符、王双白,而昭法后来。余箧中有文数篇,昭法见之,嗟赏不已;以为此真震川也。因相与论著述,欲以通鉴为经、二十一史为纬,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后曾拈动否也?其苦节,当世无两。谢绝往来,当道闻其名者,无从物色。馈遗,一介不受。半菽不饱,以糠粒继之。其画神品;苏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为一会,次第出银以买其画,以此度日而已。

汪沨,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后,不入城市,寄迹于僧寮、野店。丁酉,余同宿于孤山,赠余诗三首,余次韵和之。同上山顶葛仙祠,三宜迹至,为设汤饼。已而山下待者奔来,言无处不寻和尚,有庵主轿十乘来。三宜曰:方欲与居士快谈,奈何以此俗事扰人?汝等宜即回之。余曰:不然,庵主来,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辈,不亦可乎?三宜笑依余言。己亥,笑鲁迎余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鲁以卧榻让我两人;止有一被,五更不胜其寒,魏美与余贴背相磨,少取暖气。明日,余上云居,至城门而别。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离墓舍,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价等金玉;为大匏赋以见志。乙巳,闻余馆语溪,破戒相访。夏彝仲有幸存录,言三案之事,得之山东张延登;是非刺谬,余作汰存录以正之。彝仲死节,存此录,使后人致议,为不幸也。端明序汰存录,以为彝仲亡后,他人假托其名为之。使出自彝仲,则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为文以祝。寓书曰:侍慈帏于迟暮,振家学于后昆。白首穷愁,亦复何憾!

顾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纵横似国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余于己卯见之。其寻瞳使者说敬十八房文,于科举之敝,嘻笑甚于怒骂矣。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谥裕愍之弟;与裕愍孪生。

钱谦益,字牧斋,常熟人。主文章之坛坫者五十年,几与弇洲相上下。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剿袭;词章贵乎铺序,而贱夫凋巧: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然有数病:阔大过于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二也。喜谈鬼神方外,而非事实,三也。所用词华,每每重出,不能谢华启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为由己之出处,五也。至使人以为口实,掇拾为正钱录,亦不以取之也。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余即任于其家。拂水时,只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过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是时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烧纸,惟九十二字不毁。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几,果卒。

闻启祥,字子将。余每至杭,舍馆未定,子将已见过矣。子将风流蕴藉,领袖读书社。

严调御,字印持;领袖读书社。忆与陈木叔饮其家,偶言宋之问诗「桃花红若绶」,只此一语。其无刻不忘富贵乃尔。

孙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门士连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为意也。桑间败屋,图书精致,吟咏自如。庚寅,余自吴门返,访之;方欲与之剧谈,而陆丽京闻余至,强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栖人;蚤有时名。丙子,余兄弟以应试寓涌金门黄家庄,珂月夜遇余,索酒与泽望棹舟湖中,笑声震动两岸,犬声如豹。

陆培,字鲲庭,杭人。与陈元倩交恶。元倩无乡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鲲庭寓书于余,欲东浙为应。余告同社,于是绍兴王元趾为首、宁波陆文虎为首,皆出檄。元倩几无以自容,而以死节一洒之。

陆圻,字丽京,鲲庭之兄也。为文长于俪体。乱时,避至东浙,馆于吾家。言当此兵戈载道,无不闭门听难;而宾客满座、盗贼不犯者,唯朱湛侯与黄氏两家耳。庚寅,同宿吴子虎家。夜半,推余醒,问旧事,击节起舞。余有怀旧诗:桑间隐迹怀孙爽,乐笼偷生忆陆圻;浙西人物真难得,屈指犹云某在斯。史祸之后,丽京以此诗奉还,云自贬三等,不宜当此,请改月旦。其后不知所终。人有见之黄鹤楼者,云已黄冠为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从刘夫子讲学东浙。为少宰,特疏荐余。国亡遁去。骆宾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无故而遁,加一等矣。

鲁,字季,会稽人。辛亥,邂逅论文,见余所作,能得其意之至处,鉴赏不已。及论时之有名誉者,多所不满。问其何所师法,以为先人与徐文长同学数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后余至郡城,必相过从。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为优劣者妄矣。

冯元扬,字尔赓,慈溪人。天津巡抚,以海船迎驾南迁。国亡,忧愤而卒。余为弟泽望求婚于刘瑞当,瑞当夫人未允;公坐于帏外,与夫人言,无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党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邺仙及冯元度、冯正则、冯自昭、陆文虎、万履安会哭祠下,祭文传播,党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余入太仓阅卷;公以勤王行,余始辞出。

冯元飙,字尔韬。以本兵回里;留仙病于武林,药铛溺器,公皆身亲之。留仙卒,公亦以忧愤相继卒。辛巳,公为南通政。塘栖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妇翁引之见余。余言于公,即为致书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补弟子员。余书僮冒余书,中多别字,公以示诸子跻仲。跻仲曰:伪也。公曰:汝等学问浅,太冲所写,必有来历,无贻后日之笑也。哄堂而止。

姜思睿,字端愚,慈溪人。尝于公所相会时,有自省中归者,以前辈自居,高视浅揖;公曰:此姚江黄太冲也,公不识之乎?

刘应期,字瑞当。始与端愚齐名,人称曰姜、刘;后与元度齐名,人称曰刘、冯。此时溪上多名士,而瑞当裁量其间,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议。冯正则曰:瑞当亦有疵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非无好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与瑞当相去远矣。是时一方名士,皆有录学使者至。以公书进之,大略准之为上下。余尝执笔,名士十数人列坐,皆无毫发私意,必众论相谐而后定。慈溪冯跻仲有盛名,余以瑞当为首,跻仲次之。跻仲不悦,无以难也。

冯家祯,字吉人。长于度曲;丧乱之际,结为歌社。时慈人陈谟,以无赖委署宁绍道;好作声势,恐喝乡里。公登场宾白:黄和尚有成亲日,岂可人无得意时;莫笑陈谟今富贵,他年情事有谁知?谟闻之大怒,以他事构之下狱。狱吏待之颇慢,公即唱「西楼怪相逢」款待;疏节曼声按拍,无不绝倒,初不知其为患难也。然每对余言,则无非新亭之泪。

华夏,字吉甫。其为制义简洁,自成一体。以黄斌卿事坐累死,其夫人亦自尽。余选同社之文,吉甫入于文统。

陆符,字文虎。为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余之交文虎也,吴来之言贵乡陆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于是遂为登堂拜母之交。故余之学始于眉生,成于文虎。余之病痛,知无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家居无月不往来,北都同读书于万驸马北湖园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隐。壬午,北榜将发,余与王敬载、冯跻仲、冯沛祖及文虎饮园中;而徐心水监场,使人至,文虎出与耳语,还座复饮,斯时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后向余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从越城返而遇我,叹息事已莫可为。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来言,见文虎坐轿中,用布束缚,将入城小敛也。其闻讣与相别同日,岂非冥契哉!

万泰,字履安,余之交,犹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与文虎刻沉昆铜寿启,至期来祝。癸未,又来。己丑,至甬上,时履安丧失家道,抱疟未痊;相对秉烛,疟不复发。庚寅,晦木为冯跻仲连染,而固山之记室与履安有旧,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独行,出其正气堂寿序,读之不觉失声而哭。甲午冬,余嫁第三女于朱氏,入寓寒松斋;履安使其子任劳,余受成而已。履安游粤,余两年频遭患难,望其返棹,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于九江舟中矣。

董守谕,字次公。是时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为别调。东浙既亡,异时举人争先入仕之为浓官者,皆复会试于本朝,人谓之还魂举人。次公独称故官,不见当道。尝以朱子发卦义问余,余为之疏解于下。曾忆与之看戏,有演寻亲记者,哀动路人;次公指而谓曰:此钱美恭也。其父与此相类,顾忍而为此乎?盖美恭父钱士鹔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后美恭决志入滇,而身无一钱,乃买鼓板一副,市镇之处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号稼轩。粤中立国,公鞠躬尽瘁,公殉节而不成为国矣。当公之赴粤也,余送之于湖头。公欲强余同去,余以母老辞之。老母四十,公有诗数章为祝。

张肯堂,号鲵渊,松江人。尽节于滃洲。

吴钟峦,字霞州,武进人,知长兴时,刻社稿,名士品不过二十人,而余在其列从亡海外,考试沿海有志之士,录为弟子员,饰以衣巾,率之拜王于舟中。余问先生以为不急;先生曰:此与昔人行冠礼一意耳。觞余于鲸背之上,落日狂涛,凄然相对;但觉从古兴亡,交集此时,何处容腐儒道得一句。及余返棹,先生驾三板船送别三十里以外,至今恻恻。先生居闲补陀;闻滃洲将破,赴难。抱夫子栗主,自焚于庙。

余煌,字武贞,会稽人。郡守于颖长初至,公与乡绅旅见;刺入,堂吏禀俟堂事毕而后见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余回寓,而公已见顾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东桥下;出没久之,犹举首曰:忠臣难做。复力沉而死。

余增远,字若水。改革以后,居城南破屋,床头屋漏,则以鳖甲承之。担粪灌园,似老农家。病将革,余命儿子正谊切其脉。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愿祈生二十年之后乎?余泫然而别。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北变闻,余从刘夫子于武林,寓吴山之海会寺,公徒步上山相晤。东浙之事,趋死不顾利害。从亡海外,为悍将所害。

孙嘉绩,字硕肤。大兵将渡,东浙郡县皆已献户口册籍,牛酒犒师;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动。公书生勃窣,起而创即墨之守,鸣钟伐鼓,号召其邑人。于是钱希声应于甬上,郑履公应于越城,张玉笥、陈寒山应于台、婺。然公本书生,应变非其所长,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数骑乘浅过江,列帅皆溃矣,公至滃洲而卒。营将章钦臣溃后,复起山中,见获。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强项不屈。问官始恐之以斩、再恐之以凌迟。夫人曰:吾岂怕凌迟者哉?磔毕,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谓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传;其烈古今所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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